第12章 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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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葛丞相坐在自己的書房裏,心神不寧地搖着羽扇。距離費祎着手調查已經過去三天,結果應該已經出來了。這一次是屬于朝廷使者獨立于漢中軍方的調查——至少名義上是——費祎的結論将代表着朝廷的最終意見。
關于街亭之敗,他始終認為馬谡并不會做出舍水上山的舉動,至少不會毫無理由地這樣做,這是出于多年來累積的信賴,否則他也不會将如此重大的責任托付給馬谡。
但是他對馬谡不能流露出任何同情,因為這有可能招致“唯親徇私”的批評,甚至還可能會有人擡出先帝來非難他的決策,并引發更加嚴重的後果,要知道,這關系到北伐失敗的責任……現在街亭的罪名歸屬與丞相在朝中的立場之間有着微妙的聯系,身為蜀漢重臣的他必須要像那些西域藝人一樣,在政治的鋼絲上保持令人滿意的平衡才可以。
“幼常啊幼常,你實在是……”
丞相閉着眼睛,雙手摩挲着光滑的竹制扶手,嘆息聲在這間空曠的屋子裏悄然響起,過多的思慮讓他的額頭早早就爬出了皺紋。
一直到中午,小吏才通報說費長史求見,諸葛亮“刷”地站起身來,立刻急切地說道:“快請。”
穿着朝服的費祎邁進屋子,動作十分緩慢,好像進屋對他來說是一件十分為難的事情,而一卷文書好似是名貴的古董花瓶一樣,被他十分謹慎地捧在手裏。
“文偉,調查進展如何?”
“是的,已經結束了,丞相。”費祎說得很勉強,他雙手将文書呈給丞相,“經過詳細的調查,王平将軍應該是無辜的。”
諸葛亮的臉色一瞬間變了一下,随即恢複到平時的模樣,但是卻沒開口說話。費祎停了一下,看諸葛亮并沒有發表什麽評論,只好硬着頭皮繼續說道:“我秘密約見了王平将軍的部下以及從街亭潰退下來的馬參軍麾下殘兵,他們的描述基本與王平将軍一致,參軍陳松和裨将軍黃襲都願意為此作證。”
“幼常……哦,馬谡他是怎麽說的?”
“他的說法與王平将軍完全相反,他堅持認為是因為王平舍棄對水源的堅守而導致了街亭之敗,但目前似乎只有他一個人的供詞是這樣,缺乏有說服力的旁證。”
“是嗎……”諸葛亮低聲說道,同時黯然打開文書。忽然之間,他注意到這卷文書的邊緣寫了一個小小的“壹”字,不覺一驚,擡起頭來問費祎:“文偉啊,這調查文書可是曾送去過邸吏房?”
“是啊……因為時間緊迫,原稿太草,我一個人來不及謄寫,就委派了邸吏房的書吏們進行抄錄。”費祎看諸葛亮問得嚴重,有點不安,“丞相,不知這是否不妥……”
“不,不,沒什麽,你做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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丞相擺了擺手,一絲不被人覺察的嘆息滑出了嘴唇——現在一切都太晚了。
在公書中标記“壹”“貳”等字樣,是邸吏房的書吏們用以區分抄錄與原件的手段。而這對諸葛丞相來說,意義重大。
邸吏房的工作就是抄錄正式公文并以“邸報”的形式公之于外,任何秩一百石以上的官吏都可以随時去那裏了解最新的朝政動态。因此那裏每天都有官員們的專人等候着,以便随時将新出籠的朝廷公告與決議通報給各級部門。
換句話說,讓《街亭調查文書》通過邸吏房謄寫,實際上就等于提前将文書的內容公之于衆。諸葛亮本人看到調查結果的時候,其他将領和官員也會看到——于是丞相府就喪失了對報告進行先期修改的可能。
從程序上說,費祎這麽做并沒什麽錯誤,但諸葛亮知道這一個程序上的不同将令馬谡的處境更加艱難,而自己更難施以援手。
“丞相,如今看來幼常的形勢很不妙,您看是不是暫時押後幾日審理?否則他很危險啊……”費祎憂心忡忡地問道。
諸葛亮苦笑着搖搖頭,剛要張嘴說話,忽然聽到一個響亮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兵獄曹急報到!”
諸葛亮和費祎同時扭頭去看,一名小吏氣喘籲籲地跑進邸院,單腿跪在地上,大聲道:“禀丞相,兵獄曹有急報傳來。”
“講。”
“在押犯人馬谡今晨在轉運途中逃跑。”
【南鄭】
這件事發生在那一天的黎明前。
當時兵獄曹接到漢軍軍正司的命令,要求立刻将犯人馬谡移交到軍正司所屬的監牢,以方便公審。于是一大早,兵獄曹的獄卒就懶洋洋地爬起來,打着呵欠套好馬車,将馬谡關入囚籠,然後朝着南鄭城西側的軍正司監牢而去。
在車子走到一個下斜坡的拐彎時,馬車左邊的輪軸忽然斷裂,車子失去平衡,一下子摔進大路旁的溝塹之中。巡邏的士兵趕到現場的時候,發現趕車的獄卒已經摔死了,負責押車的兩人受了重傷,而犯人馬谡和拉車的馬匹則不知所蹤。
馬谡正朝着陽平關的方向縱馬狂奔。這一個多月以來,他第一次獲得了自由。
前一天會面的時候,費祎曾經遞給他一張紙條。他回牢房後,避開獄卒的視線偷偷打開來看,發現上面寫的是“明日出城,見機行事”八個字,字條的背面還告訴馬谡,如果成功逃離,暫時先去陽平關附近的勉縣避一陣,在那裏費祎有一些可靠的朋友在。
于是,當他聽到自己要被轉押到軍正司,就立刻打起了精神,在囚籠裏靜靜地等待着事情發生。
結果事情果然發生了,費祎顯然在馬車上事先做了手腳。馬車翻下大路的時候,馬谡很幸運地只刮傷了幾處。當他從半毀的囚籠裏爬出來的時候,幾乎還不敢相信自己剛才還是個待斃的死囚,現在卻已經是個自由之身了。
馬谡顧不上表達自己的欣喜,他趁四周還沒什麽人,趕緊卸下馬匹的鞍具,從獄卒身上摸出一些錢與食物,然後毫不猶豫地趁着黎明前最黑暗的天色朝陽平關而去。這個時候的他其實是別無選擇的:回南鄭面見丞相絕對不可能,那等于自投羅網;而自己的家人又遠在成都,唯有去勉縣才或能有容身之處。
重要的是,他想要活下去,要自由,而不是背負着一個屈辱的罪名死去。一路上清冷的風吹拂在臉上,路旁的野花香氣彌漫在空氣中,加上縱馬狂奔的快感,這一切讓他沉醉不已,盡情享受着自己掙脫了藩籬的輕松感覺……
忽然之間,馬谡聽到官路對面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他急忙一撥馬頭,想避到路旁的樹林裏去。不料這匹拉轅的馬不習慣被人騎乘,它被馬谡突然的動作弄得一驚,雙蹄猛地高擡,發出嘶鳴。馬谡猝不及防,“啪”的一聲從馬上摔到了地上。
這個時候,對面馬蹄聲由遠及近,一隊人馬已經來到了馬谡面前。
馬谡穿的是赭色囚服,避無可避,心想自己的短暫逃亡生涯看來就此結束了。就在這時,這隊人馬的首領卻揮揮手,讓手下向後退去,然後自己下了馬,來到馬谡面前,顫聲道:“幼常,果然是你……”
馬谡聽到有人叫他的字,急忙扭頭去看,正是他的好友長史向朗。
“……巨達……是你……”
兩個人互相抱住胳膊,眼眶一瞬間都濕潤了,他們萬沒想到與自己的好友竟然會在這樣的情況之下會面。
“巨達,你,你怎麽會在這裏……”馬谡問。
向朗擦擦眼淚,說道:“我是奉了丞相之命去外營辦事,今天才回南鄭。幼常你這是……”他看了看馬谡的赭衣,又看了看旁邊烙着“五兵曹屬”印記的馬匹,心裏一下子全明白了。
“我本想速速趕回南鄭,好替幼常你在丞相面前争取一下,卻沒想到……已經弄到這地步了麽?”
“唉,既然今日遇到巨達,也是天意。就請将我綁回去吧,能被你抓獲,我也算死得瞑目。”
馬谡說完,就跪在了他面前。向朗急了,連忙扶他起來,大聲道:“古人為朋友不惜性命,難道我連他們都不如嗎?”
說完向朗從懷裏取出一只錢袋,塞到馬谡手裏,然後将自己的馬缰繩遞給他。馬谡愣在那裏,不知道他要做什麽。
向朗紅着眼睛,表情充滿了訣別前的悲傷,急聲道:“還在這裏耽擱什麽,還不快上馬離開這裏?難道還等人來抓嗎?”馬谡猶豫地抓住缰繩,翻身上馬,卻仍舊注視着向朗不動。
“丞相那邊我去求情,幼常你一定要保重啊!”向朗說完猛拍了一下馬屁股,駿馬發出一聲長嘶,飛奔出去。馬谡伏在馬背上,握着缰繩一動不動,只把頭轉回來,看到向朗保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