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節
軍馬援和他的士卒們就是在征讨武陵蠻的時候染上此病而死,從此這種病就流傳到了中原,成了所有漢朝人的噩夢。
而現在“虜瘡”就出現在與他們一牆之隔的馬谡身上。
典獄長的臉色都變了,他咽了咽唾沫,勉強問道:“那……那怎麽辦?可以治好嗎?”
“恕我直言,這是不可能的……現在最重要的,是千萬別讓‘虜瘡’演變成大疫,否則整個漢中就完了。”
“那這個病人……”
“以我個人的看法,越早燒掉越好。”
在場的每一個人,包括燒得有些昏迷的馬谡對這句話都聽得一清二楚。
諸葛丞相接到監獄的報告後,皺起了眉頭。“虜瘡”意味着什麽他很清楚,去年蜀漢讨伐南部叛亂,這種病也曾經在軍中暴發過,幾乎致使全軍覆沒。丞相沒想到,它會忽然出現在漢中,得病的人還是一名即将要被公審的死刑犯——更具諷刺意味的是,這名死囚還曾經是南征戰役中的功臣。
“文偉啊,你覺得該如此處置為好?”丞相看着文書上“馬谡”的名字,向站在一旁的費祎問道。
費祎稍微思索了一下,回答說:“以幼常……哦,不,以馬谡現在的情況,恐怕已經不适合再做公審了……萬一因此引起疫病,可就難以處置了。”
丞相點了點頭,說實話,他從內心深處也并不希望公開審判馬谡,那不僅意味着死刑,還意味着不名譽的恥辱。他已經決定放棄馬谡,但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歉疚感萦繞在心頭——馬谡畢竟是他多年的親信,他曾經委以重任,也曾經無比信賴過。
“幼常啊,就讓我最後為你減少一點痛苦吧。”
諸葛亮提筆懸在空中許久,最終還是在文書末批了四個字“準予火焚”,然後拿起印章,在文書上印了一個大大的紅字。與此同時,兩滴眼淚從他的臉上流了下來。費祎看在眼裏,小小地嘆息了一聲,稍微挪動了一下腳步。
既然丞相府批準了對馬谡施以秘密火焚的處置辦法,下面的人就立刻行動起來。馬谡的牢房無人再敢靠近,監獄還特意調來了一大批石灰撒在牢房四周;另外軍正司還派人在南鄭城外找了一處僻靜的山區堆積了一個木柴垛,用來焚燒屍體——最初是打算在城裏焚燒,但是醫者警告說如果焚燒不完全同樣會引起疫病。
一切工作準備就緒,接下來唯一需要等待的就是馬谡的死亡了。
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他們并不需要等多久。馬谡自從發病以後,就不停地顫抖、嘔吐,而且高燒不退。雖然監獄仍舊按每天的定額提供食物,但他吃得非常少。據送飯的獄卒說,那些小丘斑已經蔓延到了他的全身,并且逐漸形成了水疱,甚至開始化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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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情況連續持續了兩天,第三天早上,前來巡查的獄卒發現前一晚的晚飯絲毫沒有動過。當他小心地朝牢房裏張望時,發現原本應當裹着毯子顫抖的囚犯,現在卻平靜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任憑被單蓋在臉上。
他是否已經死于“虜瘡”,這是一個關鍵問題,但是并沒有什麽人足夠勇敢到願意踏進牢房去确認這件事,包括典獄長在內。
這是一個頗為尴尬的技術性難題。它很困難,以至于監獄無法作出囚犯是否死亡的判斷;但是它又顯得很可笑,所以監獄不可能拿這個作為理由向上級請示。
這種局面持續了很久,大家都把視線投到了典獄長身上。典獄長擦了擦額頭的汗水,似乎是下了決心一樣地說道:“虜瘡可是致命的疾病,已經過了三天,什麽人都不可能活下來吧?”
他的話本來只是一個探詢口氣的問句,但周圍的人立刻把它當做一個結論來接受,紛紛點頭應和。馬谡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從另一個角度證明了典獄長的話是正确的。
于是結論就在沒有醫生的情況下匆匆得出了。按照事先已經拟訂好的計劃,典獄長一邊派人向軍正司和丞相府報告,一邊命令盛殓屍體的馬車準備好出發。
運輸馬谡的屍體是件麻煩的事,兩名獄卒在極不情願的情況下被指派負責搬運。他們穿上最厚的衣服,在衣縫中撒滿了石灰粉末,嘴和鼻子都包上了蜀錦質地的圍罩,以防止也被傳染,這都是漢軍根據過去的經驗所采取的必要措施。
當兩名獄卒戰戰兢兢踏進牢房的時候,他們發現馬谡在死前用被子蒙住了全身,可能是因為死者在最後時刻感到了寒冷。這很幸運,因為他們不必直視死者全身那可怕的膿瘡了。于是他們就直接拿被子裹住馬谡,将他擡上了盛殓屍體的馬車。
很快軍正司負責驗明正身的官吏趕到了,不過他顯然也被虜瘡吓倒,不敢靠近。獄卒掀起被子的一角,他遠遠站着看了一眼馬谡的臉,連忙點了點頭,把頭扭了過去。
“虜瘡病人用過的衣服被褥也會傳染,所以我們不得不将那些東西一起燒掉。”
典獄長對這位軍正司的官員解釋道,後者接過文書,在上面印了軍正司的印鑒,随口問道:“焚燒地點準備了好嗎?”
“唔,是的,在城南谷山的一個山坳裏。”
“那裏可不近啊,在這麽冷的早上……”官吏抱怨道。
“是啊,不如您就和我在這裏喝上幾杯,等着他們回報就是了。”
“這樣不太好吧。”官吏這樣說着,眼光卻朝屋子的方向瞟去。
“其實人已經死了,現在又驗明了正身,用不着您親自前往。何況虜瘡厲害,去那裏太不安全了。”
官吏聽到這些話,眉開眼笑,合上文書連連表示贊同。
結果典獄長與軍正司都沒有親自出席焚燒現場,只有事先搬運馬谡屍體的兩名獄卒駕着馬車來到谷山的焚燒場。
焚燒場的木料都是事先堆好的,為了确保充分燃燒,柴垛足足堆了兩丈多高,寬兩丈,中間交錯鋪着易燃的枯枝條與圓粗木柴,壘成一個很大的方形。兩名獄卒下了馬車,先将随車帶來的油一點一點澆到柴火上,接着合力将馬谡的屍體放到柴垛的頂端。
最後馬車也被推到了柴火的邊緣,準備一起焚毀。其中一名獄卒擡頭看看天色,從懷裏掏出火石與火鐮,俯下身子點燃了柴垛。
火勢一開始并不大,從易燃的枯葉子枝條開始燒起,濃厚的白煙比火苗更先冒出來。兩名獄卒跑出去二十餘丈,遠遠地望着柴垛,順便互相檢查自己是否也長出奇怪的膿瘡。
就在這時候,躺在柴堆中的屍體右手指頭忽然動了動,整條胳膊随即彎了彎,然後嘴裏發出一陣如釋重負的喘息。
馬谡還活着。
天字監牢裏的馬谡和之前在兵獄曹裏的馬谡有着微妙的不同。他不再是頹喪失意的,而是充滿了因絕望而迸發的強烈求生欲望,那五天的自由逃亡點燃了他對生存的渴望并一直熊熊地燃燒下去。一只曾經逃出囚籠的飛鳥是不會甘心再度被囚禁的。
從進了牢房的那一刻開始,他就一直想着如何逃出去。就在這個時候,他得了虜瘡。馬谡對虜瘡有一定了解,他雖然不知道該如何治療,但很清楚虜瘡大概的症狀與漢軍處理死于虜瘡的屍體的辦法。
所以當那名醫師在牢房外提出将屍體焚化的建議時,一個計劃就在馬谡心裏形成了。在接下來的幾天裏,馬谡一直努力将身罹虜瘡的痛苦誇張了幾倍,以便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然後在第三天時,他停止了進食,并且忽然變得寂靜無聲,用被子蒙住全身,裝作已經死去的樣子,等着被人搬出監獄。
其實這并不能算是計劃,而是一個徹底的賭博。只要有一個人扯下被子為他診脈、測試心跳或者呼吸,那就立刻會發現他還活着,那麽他就輸了。
他賭的,就是人們對虜瘡的普遍恐懼心理。他們畏懼虜瘡,生怕自己靠近會被傳染,因此并不會認真檢查屍體。顯然他贏了,但是這個勝利的代價是多麽的大呵。當馬谡被獄卒擡走的時候,他必須忍受體內的煎熬,要保持極度安靜,不能出聲,不能顫抖,甚至連呻吟與喘息都不可以。
很難想象一個正常的人類可以忍受這樣的痛苦;要知道,身體的內傷比外傷更加痛徹心扉,也更加難挨;已故的漢壽亭侯關羽曾經刮骨療傷,談笑風生;而魏國太祖武皇帝曹操僅僅因為頭風的發作就難以自持,頭暈目眩。足見馬谡需要承受的內傷之痛是多麽巨大,古代的孫膑與司馬遷和他比起來都要相形見绌。
一直到獄卒們走遠以後,置身在易燃柴火中的馬谡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