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節
滿意地點了點頭,看來他的意見和我想的一樣。
“這些東西我明天會拿出去公開燒掉。面對袁紹,連我都曾考慮過撤回許都,別人存有異心,也是正常的。”曹公整個身體從榻上坐了起來,慢悠悠地披上一件大裘,把桌上的酒一飲而盡。他把身子朝箱子傾去,從裏面抓出一封信。
這一封信是木牍質地,不大,也就二指見寬,上面密密麻麻塗着一些墨字。曹公把它捏在手裏,肥厚的手指在木牍表面反複摩挲。
“別的我可以裝作不知道,可這一封卻不同。這一封信承諾本初,會有一次針對我的刺殺,而且這件事已經發生了。”
我心中一驚,行刺曹公,這可真是件不得了的事情。
曹公看了一眼我,仿佛為了讓我寬心而笑了笑:“刺殺當然失敗了,可隐患依然存在。別人只為了求富貴,猶可寬恕,但這封信卻是為了要我的性命——更可怕的是,這枚木牍還沒留下任何名字,這就更危險了。”
我能理解曹公此時的心情,讓一個心存殺機的人留在身邊,就像讓一頭餓虎在榻旁安睡。
“伯達,我希望你能夠查出來,這封密信出自誰手。”曹公把木牍扔給我。我趕緊接住,覺得這單薄的木牍重逾千斤。
“為什麽會選中我呢?”我小心翼翼地問道。曹公大笑:“你是我的妹夫嘛。”
我确實娶了曹氏一族的女人,但我知道這不是他的真實理由。我在之前一直負責屯田事務,每天就是和農夫與算籌打交道;官渡之戰時,我被派來運送軍器與糧草到軍中,總算沒出大疏漏。大概曹公是覺得我一直遠離主陣,比較可以信賴吧。
“你們這些做計吏出身的,整天都在算數,腦子清楚,做這種事情最适合不過。”曹公從腰間解下一枚符印遞給我。這是塊黃燦燦的銅制方印,上面還有一個虎頭紐,被一根藍縧牢牢地系住。
“這是司空府的符令,拿着它,你可以去任何地方,詢問任何人。”然後曹公又叮囑了一句,“不過這件事要低調來做,不要搞得滿營皆知。”
“明白了。”
“這次事成,我給你封侯。”曹公說,這次他神色嚴肅,不像是開玩笑的樣子。
我拿着木牍和符令從大帳裏走出來,許褚仍舊守在門口。他看到我出來,朝帳篷裏望了望,很快把視線轉移到別的地方。只要我脫離了威脅曹公的範圍,他大概連看都不會看我一眼。
“許校尉。我想與你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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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什麽?”許褚的表情顯得很意外。
“關于刺殺曹公的那次事件。”
許褚的眼神變得淩厲起來,我把符令給他看了一眼。許褚沉吟片刻,說他現在還在當值,下午交班,到時候我可以去宿衛帳篷找他。
我問清了宿衛帳篷的位置,然後告別許褚,走到官渡草料場。
這裏是許都糧道的終點,我在整個戰事期間押送了不知多少車糧草和軍器到這裏。草料場旁邊有幾間茅屋,是給押運官員交割手續與休息用的。現在大軍前移,這裏也清淨了不少,場子裏只剩下滿地來不及打掃的谷殼、牛糞,幾只麻雀在拼命啄食;兩輛牛車斜放在當中,轅首空蕩蕩的;為數不多的押糧兵懷抱着長矛,懶洋洋地躺在車上打瞌睡。
我喊起一名押糧兵,讓他去烏巢告訴鄭萬,讓他統籌全局,我另有要事。押糧兵走後,我走進一間茅屋,關好門,把曹公讓我帶走的木牍取了出來,仔細審視。
這是一枚用白桦木制成的木牍,大約兩指見寬,長約半尺,無論質地還是尺寸,均是标準的官牍做法。我從事文書工作這麽多年,對這種官牍文書再熟稔不過了,即使閉着眼睛去摸,也能猜出是哪種規制。
這也讓我有些失望。如果密信的質地是絲帛或者麻紙就好了,這兩樣東西的數量都不太多,不會有太多人能接觸到,追查來源會比較容易。而木牍這種東西,充斥着每一個掾曹府衙,每天都有大量的文書發往各地,或者從各地送來,任何人都可以輕易獲得。
我沒有先去看上面的字。我希望自己能夠從木牍上不受幹擾地讀出更多東西,這樣才能減少偏見,最大限度地接近真實。對于普通人來說,這些木簡千篇一律,乏善可陳。但對于一位老官吏來說,卻意味着許多東西。我想這大概也是曹公把任務交給我的原因之一吧。
我翻過木簡背面,背面的樹皮紋理很疏松,應該是取自十五年到二十年生的白桦樹。許都周圍出産木簡的地方有五個縣,我以前做過典農中郎将,曾經跑遍三輔大半郡縣,哪個縣有什麽作物、什麽年成,我心裏都大概有數。
木簡的邊緣有些明顯的凹凸,因為每一個縣城在繳納木簡的時候,都有自己特有的标記,以便統計。兩凹兩凸,這個應當是葉縣的标記。
把原木制成木簡的過程不算複雜,無非就是四個字:選、裁、煮、烤。“烤”是其中最後一道,也是最重要的工序。工匠将木簡放在火上進行烘烤,使其幹燥,方便書寫。
而我手裏的這枚木簡,墨字有些發洇,這是濕氣未盡的緣故,說明這枚竹簡還沒完成最後一道工序,就被人取走了。我用指甲刮開一小截木簡外皮,蹭了蹭,指肚有些微微發涼,這進一步證實了我的猜測。
在官渡前線并沒有加工木簡的地點,換句話說,這枚半成品的木簡,只能是寫信者在前往官渡之前就準備好了的。他很可能去過葉縣,順手從工房裏取走了這枚還在制作中的木簡,以為這樣做便不會留下官府印記,讓人無法追查。
如果不熟悉這些瑣碎的小吏案牍,是無法覺察到這些小細節的。
這也從一個側面證明,那封信的作者早在出征前就已有了預謀,絕不是臨時起意。
現在所能知道的,也只有這麽多了。接下來我翻開正面,去讀上面的字。
木牍上的墨字并不多,筆跡很醜,大概是怕別人認出來,所以顯得很扭曲。上面寫着:“曹賊雖植铩懸犬,克日必亡,明公遽攻之,大事不足定。”
一共二十一個字,言簡意赅,而且沒有落款。
這位寫信者的語氣很篤定,看來在寫信的時候就已經胸有成竹。
不留名字的可能有好幾種。可能是因為他行事謹慎,不希望在成功前暴露身份;也有可能是因為他壓根沒打算投靠袁紹,只是為了向曹公報私仇。曹公的仇家實在不少。
木牍上的好幾處筆跡都超出了木牍的寬度,讓字顯得有些殘缺。這是初學者經常犯的毛病,他們掌握不好木牍書法的力度,經常寫偏,寫飛。
寫密信的這人,應該不是老官吏。
看來還是要打聽一下刺殺曹公的事才好。
我下午如約來到宿衛帳篷。許褚已經交了班,正赤裸着上半身,坐在一塊青石上擦拭着武器。他的武器是一把寬刃短刀,太陽下明晃晃的,頗為吓人。
“許校尉,能詳細說明一下那次刺殺的經過嗎?”我開門見山地問道。
許褚緩緩擡起頭來,短刀在青石上發出尖利的摩擦聲。他很快就磨完了刀,把它收入鞘裏,然後從帳子裏拿了一件短衫披在身上。每一個路過營帳的士兵都恭敬地向他問好,我看得出他們的眼神裏滿是敬畏。
【許褚的證言】
許褚說話很慢,每說一句話都經過深思熟慮,條理清晰,有一種和他的形象不大符合的沉穩風度。以下是他的敘述:
事情發生在九月十四日。你知道,那段時間是我軍與袁紹軍最艱苦的對峙時期。袁紹軍建起了很多箭樓,居高臨下對我軍射箭,我軍士兵不得不随時身背大盾,營務工作十分危險。
這種環境下,曹公的保衛工作也變得棘手起來。曹公的中軍大帳是我軍的中樞,往來之人特別多,很容易招致袁紹軍的襲擊。經過審慎的讨論,曹公的營帳最終被安排在大營內一處山坡的下方。從袁紹軍的方向來看,那是一個反斜面,弓矢很難傷及帳篷。中軍大帳的設立,是在九月十日。
(這時候我插嘴問道:那麽當時營帳的格局是怎樣的?)
按照曹公一貫的生活習慣,中軍大帳分成了兩個部分:在帳篷最內側是曹公寝榻,緊貼着山坡陰面的土壁。寝榻大約只有整個營帳的六分之一大小,剛剛夠放下一張卧榻與一張平水案幾,與外側的議事廳用一道屏風隔開。
一般來說,整個中軍大帳只有議事廳正面一個入口。不過當時為了防止袁紹軍的突然襲擊,我特意讓侍衛在曹公寝榻旁邊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