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你先回去。”知是岑櫻出來尋他,嬴衍及時止住了未盡的話題。
封衡為那明顯帶着鄉土氣息的诨名詫異,更為那喊他夫君的小娘子詫異,然身為臣子卻不好過多詢問,眼神閃躲着行禮欲退。
這一幕卻恰好為嬴衍所看到,不知怎地,心底竟生出濃濃的如烈火焚焚的煩躁,他冷冷瞪封衡:“假的。”
扔下兩字,即朝來時的橘子林走。林中,岑櫻腰上系着圍裙,正一瘸一拐地走在細細的田埂上,一邊走一邊焦急地四處張望、呼喊。
“怎麽了?”他上前去。
見是他,岑櫻莞爾一笑,長舒一口氣:“你去了好久都沒回來,我還以為你送人送着送着就送丢了呢。”
“我是問你的腳。”
“哦,來時走得急了,不小心崴了腳,就是有些疼,沒什麽大礙的。”
嬴衍敷衍地“嗯”一聲,負手欲走。岑櫻卻拉住他衣袖,面色微紅,一副期期艾艾的樣子。
她是要他背她。
嬴衍的臉色霎時便不太好看:“別鬧。”
岑櫻還當是他害羞了,扯着他袖子撒嬌不放:“夫君,我的腳真的很疼,你背我嘛……”
嬴衍臉色沉沉,袍袖下手掌緊緊握着。料想屬下應走遠了,他沉着臉撩袍蹲下:“上來。”
岑櫻于是歡歡喜喜地上去,兩條軟臂楊柳似地纏住他脖頸,甜甜地笑:“夫君最好了。”
他是她哪門子的夫君。
嬴衍心裏煩躁,背着她一語不發地往回走。偏偏那聒噪的小娘子無一時是安靜的,親昵地把頭埋在他肩上,又開始哼唱起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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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她歌聲清脆空靈,仿佛百靈鳥的歌唱,意外撫平了他心底的那些莫名而來的燥意。嬴衍問:“這也是你父親教你的?”
這是自漢朝傳下來的《大風歌》,是一首軍歌。既說傳,也只在軍中代代相承。沒理由她一個農女會懂。
岑櫻點頭,又問他:“夫君,我唱得好嗎?”
嬴衍沒說話。
方才,在她的歌聲裏,他也有一點濠濮間想了。只是,像他這樣注定一輩子在權力場裏角逐的孤家寡人,又有何處是他的故鄉呢?
長安和洛陽,不過是他出生與成長的地方。常言道,此心安處是吾鄉,而說來諷刺,他這二十載人生,竟也只有在清溪村,能得片時的心安。
于是應她:“不好,不許再唱。”
岑櫻在他背上扮了個鬼臉,當真改了口,轉而唱起纏綿悱恻的《子衿》:“……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二人踏着林間悄起的朝岚煙霧離去,田地裏及人高的藤蔓之後,封衡許久都未回過神。
殿下消失的這三個月間,竟是匿身在這小小的山村,還和這農女成了婚。
他不是……一向不喜女子的麽?
封衡惘然不解。
不過說起來,他總覺得這女孩子有些眼熟,卻又什麽都想不起來。
得盡快查清她的身份才是。
春日的道路濕軟而不泥濘,楊柳風吹面不寒。走至半路上,阿黃也出來尋岑櫻了,耳旁別着幾朵小花,汪汪地在主人腿邊叫了幾聲,又搖着尾巴,去追蝴蝶。
田埂兩邊長滿了白色的傘狀小花,有些像蒲公英,又比蒲公英大上許多。
眼看着阿黃就要咬上,岑櫻輕喚一聲:“阿黃!”
跑得正歡的阿黃登時折返。嬴衍問:“這是什麽花。”
“這是走馬芹,又叫白頭翁。”岑櫻很耐心地解釋。
又囑咐他:“夫君你可千萬不能讓阿黃碰它啊,狗狗吃了這個,會死的。”
她趴在他肩頭,極為親密,說話時香風熱氣便一陣陣往他耳中拱。
嬴衍被她那一疊聲的“夫君”喚得有些煩,沒有應。岑櫻輕輕推他:“你說話啊。”
“知道了。”他很不耐煩地應。
回到家裏,岑櫻洗淨了手便去做槐花糕了。正調和着江米粉,冷不丁老爹岑治溜進了廚房,狐疑地瞅着她:“他背你回來了?”
岑櫻正要回身去拿葡萄幹,被神出鬼沒的老爹吓了一跳,險些摔了罐子。臉上微紅,埋怨地瞪他:“要你管。”
悶罐兒是她夫君,背背她怎麽了。阿爹這眼神倒像他倆是什麽奸夫淫.婦一樣……
岑治微噎,壓低聲音又道:“我剛才回來的時候,可看見他和幾個外鄉人走在一處。”
“是來問路的呀,他不放心我去送才去的,有什麽問題嗎?”岑櫻好奇地問。
這傻女兒,不說清楚是不行了,岑治一時也頗後悔讓二人假成婚:“那些外鄉人一瞧就非富即貴,怎麽會貿然來咱們這裏,說不定就是來接他的,卻瞞着咱們,顯然沒把和你的婚事當回事,你可別學那蠟燭,兩頭只有一頭熱。”
他不願破壞自己在女兒心中光輝偉岸的形象,悉數推到了秦衍身上。心想,他總是要走的,屆時櫻櫻自會死心。
岑櫻不願相信:“可,他對我挺好的呀……”
“成天叫你熱臉貼他冷屁股還叫好啊?”岑治恨鐵不成鋼。
“他只是不愛說話而已。”
岑櫻低頭和着面,許久,才扭捏地憋出一句:“反正,反正是我自己的事,阿爹就別管了……”
下午,岑櫻做了槐花糕,上籠屜蒸好以後,嵌着青綠小花的糕點晶瑩如珠玉,散發着陣陣槐花的清香,中間嵌了葡萄幹,清甜可口。
她先給岑治盛了幾大塊,又切了幾塊,另外拿了個幹淨的瓷碗裝着,下面墊着洗淨的絲帕,給丈夫送去。
阿黃歡脫地跑來纏着她要吃食,岑櫻道:“你可不能吃啊,有葡萄的。”摸摸它的頭,往嬴衍屋裏去。
在房門口卻撞上他。嬴衍道:“我去田裏轉轉。”
“哎,那你把這些糕點帶上。”
岑櫻硬往他嘴裏塞了一塊,手忙腳亂地用絲帕包好揣進他懷裏。
農家的江米粉和麥粉并不精細,也無牛乳調和,吃進嘴裏滿口的粉。嬴衍面無表情地咀嚼幾下,提着背簍出去。
“哎,這就沒有了?”
嬴衍走後,岑治拐了進來,見鍋中空空,霎時露出失望的神情。
“是啊,一共就只有這麽點江米粉,誰叫你吃這麽快的。”岑櫻手裏捧着個小碗,裏面還剩了兩塊,是留給隔壁的小蘿姑娘和周沐的,以感謝周家長時間以來的照顧。
槐花雖多,但江米粉和葡萄幹都是彌足珍貴的東西,這一點點來自西域的葡萄幹也還是岑治的學生送的。岑櫻一共也只做了十二枚,老爹五塊,悶罐兒五塊,就只剩下最後兩塊了。
“那都給了我和他,你吃什麽?”岑治神情古怪。
“我不餓。”岑櫻說道,端了碗出去。
今年的春天來得稍晚些,雖是春暮,春小麥的種植卻才剛剛開始,清溪村的田地裏,處處都是犁地、除草的忙碌身影。
岑家的小麥早在上旬便由學生們幫忙種上了,嬴衍在麥田邊割了些喂雞的牛筋草,見前方田裏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正在費力地趕牛犁地,緩步走過去:
“老人家,您怎麽一個人來耕田,家中的子弟呢?”
老翁嘆息一聲,很和藹地道:“孩子們都去打仗了,就剩我一個老頭子在家,若不耕田,年底向朝廷繳納的賦稅可從哪兒出。”
“那您家有多少人口,多少土地?靠您一個人,能耕種完嗎?”
老者無奈一笑:“家中五口人,一共也就六十畝。有一些是孩子們在家時就已經種上的,勉強能吧!”
“怎會這麽少?”嬴衍微微沉吟,“朝廷不是規定,凡十五歲以上男子,每人授以土地,男子四十畝,女子二十畝麽?”
這既是個五口之家,至少,也該有一百六十畝的土地。
“唉!郎君說笑,這地兒從一開始就只分了一百畝,這些年,又陸陸續續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被侵吞,能剩六十畝,還是看着我兒當兵的份上咯!”老人佝偻着背,嘆息而去。
嬴衍臉上陰晴不定。
民間的土地兼并從來只存在于幕僚門客的上疏裏,如若不是親自詢問,他不會知道,大魏立國不過一百五十年,均田制與府兵制又已崩壞到這種地步。
民間大量土地被官僚貴族以種種方式兼并,使得國家可以分配的公田越來越少,而掌握在貴族手裏的永業田卻愈來愈多。長此下去,百姓何來耕田,國家又何來稅收。
他将岑櫻做的糕點與老人分食,又幫着老人耕完了地,種上了小麥,一直忙碌到日暮時分。老人感激不盡。
老人覺得他眼熟:“小夥子,你是……大槐樹岑家新招的那個女婿?”
“是。”
“這就對了。岑家的櫻櫻可是我們看着長大的,她是個好姑娘,你可不要辜負了人家啊。”
“嗯,晚生知道。”嬴衍沉聲說。
日暮天無雲,春風扇微和。
嬴衍走在回去的路上,春風輕揚衣袍。
這條路他出來割草種地時常走,今日不知怎地,卻覺出詭異的寂靜。
他心覺不對,回過頭時,身後不知何時已無聲無息跟了兩條狼犬,口中涎水下流,眸子在微暗的天色裏發出綠瑩瑩的光。
作者有話說:
猞猁要被狗咬了(bu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