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嬴衍在清溪村住了四個月了,誰家有狗都記得清清楚楚。幾乎是一瞬間他便覺出不對來——這并非民間之犬,而是軍中所飼養的狼犬,經由人為的馴養,能憑嗅覺追蹤嫌犯。
定是薛家尋他不得,派出這兩條畜牲,尋着他的氣息一路找至了此處。
背上唯有背簍和割草的鐮刀,懷裏也只揣着兩塊岑櫻做的槐花糕。他沉着地緩步後退,順手折過路邊半人高的走馬芹。
岑櫻說過,這種花有毒,若牲畜誤食,便會斃命。
狼犬犬牙交錯,發出低低的磨牙吮血聲。他掏出懷中剩餘的糕點,隔帕将毒芹碾碎了,和入糕點裏,扔了出去。
兩條狼犬果然回了頭,争食撕咬起糕點來。也就是趁着這個時候,嬴衍迅速離開。
萬幸,一直走出很遠,兩條狗也未追上來。
回到岑家時天色已經黑透了,立在籬門外,嬴衍仍心有餘悸。
那兩條狗的出現不會是意外。他的行蹤,只怕是已經暴露了。方才的事,算是警告?
他看着枝繁葉茂的大槐樹後透出的袅袅炊煙,聽到門內傳來阿黃歡快的、前來迎接他的幾聲犬吠,一直惶惶未定的心始才生出幾許安定之感。
推開籬門,進到屋中,岑櫻正在廚房裏準備晚飯,小娘子忙得看他一眼也來不及:“你回來啦?”
“快去洗手,準備吃飯。”
岑治也在竈堂前生火,懶洋洋瞄一眼他,語氣不善:“你去哪裏了,怎麽現在才回來。”
“只在地裏轉了轉。”嬴衍答。目光一直落在少女忙碌的身影上,心裏漸漸平靜了下來。
“是嗎?”岑治神色狐疑,“我怎麽聽說,你今天纏着人家張太公問東問西的,連人家家裏幾口人幾畝地都要打聽。”
“不過是閑談罷了。”
Advertisement
說完這一句,他朝岑治颔首示禮,轉了身去放背簍。
這小子!
岑治的臉色一瞬沉了下來。
他上午看得不會錯,那所謂的客商儀範舉止皆不俗,一看便是金玉堆裏養出的恺悌君子。只怕連商字的半邊也沾不上,卻是大家出身。
而秦衍一外鄉郎君,那麽關心人家田地幾畝人口幾何做什麽?岑治心裏忽而惶惶不定。自搬到這清溪村裏隐姓埋名,他沒有一刻像現在這般煎熬心慌,只怕是,守了十六年的那個秘密,就要暴露了。
為免夜長夢多,他得讓他趕緊走才是!
夜。
華燭熒熒,三星在戶。
岑櫻掌着燈燭推門進來的時候,嬴衍方才沐浴過,披着件單薄春衫,在燈下看一方玉佩。
“這是什麽?”她端着燭燈走近,好奇地問。
嬴衍于是将玉佩呈給她,上好的羊脂白玉,被镂雕為孔雀銜花的圖案,刻法宛轉流動,細入秋毫,光澤柔潤,栩栩如生。岑櫻不禁看呆了眼:“……可真精致啊。”
“這是我的老師送我的。”嬴衍道。
燈下散發、披衣而坐的他實在好看,高鼻薄唇,劍眉星目,俊美無俦。明燈熒熒,更映得那張輪廓分明的臉宛如玉一樣柔和。
岑櫻掌着燈立在他身邊,看一會兒玉,又看一會兒人,憶起下午周大嫂教過的那些話,更是心跳如鼓。
下午,她去隔壁周家送糕點,剛好周大嫂在,也就問了她們小夫妻幾句。
她沒有母親,阿爹一個男子,許多事也不好問他,是而好容易得了機會,自然要請教周大嫂。
周大嫂說,像他們這樣分床而睡是不會有孩子的,夫妻兩個得睡在一張床上才會有孩子。
至于怎麽個有法,周大嫂倒也未說得太明白,只說抱着夫婿就好了,剩下的,夫婿自會教她……
“夫君……”
她攢足勇氣喚,胸腔裏心跳如疾雨。
嬴衍未曾擡頭:“嗯?”
“我,我今晚,想和你睡……”岑櫻期期艾艾地說,兩頰卻已紅透了。
四周突然靜寂不已,寒風獵獵吹在窗紙,燭臺幽光荜撥有聲。嬴衍詫異地掠她一眼,漲紅了耳根:“胡鬧!”
岑櫻被他訓得有些委屈:“我,我沒胡鬧啊。”
見他側過身一副逃避抗拒之意,忙又追去他那邊:“周大嫂說了,尋常夫婦都是睡一張床的,為什麽我和你要分開睡啊。再說、再說,夜裏也有些冷嘛……”
二人如今是分床而睡的,床榻間隔了一架竹籬屏風——自然,說是屏風,實際只是一截由竹子編成的籬笆,這也是岑治的要求,且還準備過幾日就讓他搬出來。
嬴衍微微氣窒。
他能怎麽說?告訴她是你爹讓我們假成婚的為的只是你的名聲,所以不能睡一張床榻?
他冷着臉:“日後再說吧,眼下,我更習慣獨睡。”
“還有,”頓了頓又道,“以後不準去問了。日後,自會有人教你這些。”
對于岑櫻的如此要求,他其實是有一點煩的。
這話若是換作旁人,他定會認為對方是別有所圖、不知廉恥。
可這個人是岑櫻,她幹淨單純得像一張白紙,根本什麽都不懂,在她眼裏,他是她的夫君,和他親近是理所應當的事,便也無法怪她,也因此更加氣窒。
但岑櫻顯然并不這樣想,見郎君冷漠如始,她眼裏的光便如燭臺為風所滅,瞬然熄滅了。
夜裏他便聞見她躲在被窩裏嘤泣地哭,如極細的絲竹,透過稀疏的竹屛,一直萦繞在他耳邊不散。
他煩不勝煩,正要側身讓那聲音遠離自己些,忽然聽見那邊傳來木屐啪嗒啪嗒的響聲。竟是岑櫻抱着枕頭下了床,走到了他這邊。
“你做什麽。”嬴衍額上青筋突突的跳,語氣已有些許無奈。
少女長發披散,穿着棉布做的長裙,在透窗而來的明月下肌膚泛着暖玉似的光澤,仿佛是尊玉做的偶人,精致絕倫。
她不說話。抱着枕頭上了榻,依偎進他懷裏,語氣委屈極了:“我就想你抱抱我……”
“我不打鼾也不踢被子的,你別趕我走……”
“櫻櫻很喜歡夫君的,難道夫君,不喜歡櫻櫻嗎?”
她把臉貼在他胸口,隔了一層綿衫,眼波映着月光,瑩瑩如淚。
嬴衍試着掙了一下,奈何小娘子攔腰将他抱得死緊,柔軟馨香的身軀,毫無障礙地與他親密相貼着,熱度源源不斷地透過綿衫傳入肌理。被她靠着的地方更似燃起了一把火,一直蔓延至胸腔裏,不知是被氣的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喜歡我?”
他只能掌着她的肩将她推開些許,努力平複着已有些許疾亂的心跳,冷聲反問。
岑櫻小聲地“嗯”了一聲,在他胸口點頭如搗蒜。
嬴衍意味不明地冷笑了聲,道:“那你說說,喜歡我什麽?”
從前也有很多貴女說仰慕他,但他知道,她們真正仰慕的,是他身側的位置、未來一國之母的位子。
或許裏面也有真心吧,只是和權勢與榮華比起來,就不值一提了。
只是岑櫻,總歸是該與她們是不一樣的。她見過他最狼狽的樣子,對他的過往也一無所知。她任勞任怨地對他好,滿心滿眼都是他,第一次,讓他嘗到了被愛是什麽滋味。
所以,他不得不承認,即便他不喜歡她,也對她存了一絲愧意,眼下,也願意容忍她的種種無理取鬧,願意聽她訴說那些可笑的愛慕。
岑櫻還不知他心裏在想什麽,聽他問,也就如實回答:“你好看啊。”
“只是如此?”
她答得認真,巴掌大的小臉兒眼淚未幹。嬴衍眉峰頓蹙,世上竟有膚淺如斯之人。
“才不是呢。”小娘子飛快地反駁,“還喜歡你的字,你的學識……反正……悶罐兒哪裏都好,櫻櫻哪裏都喜歡……”
察覺到他的态度沒那麽抵抗了,她把頭在他胸口蹭了蹭,仰起臉有些不好意思地問:“可,可是……你、你還沒說,喜不喜歡我呢……”
他沒有直接回答她,靜靜看了她飽含期待的眉眼一會兒,心裏忽然生出一霎的柔軟。問:“櫻櫻。”
“嗯?”
“你有什麽願望嗎?”
“願望……”她聽他問得認真,當真仔仔細細地想着,“如果能實現,那我最想阿爹的腿能治好。他說他年輕時是洛陽城有名的游俠客,走雞鬥犬、弓馬騎射都不在話下。我想,如果能治好他的腿,他也不必每天都念叨那幾句酸詩了……”
她埋怨父親的樣子十分可愛,嬴衍薄唇微抿,意識到自己的情緒後神色又陰沉下來,問她:“那你想去洛陽嗎?”
“我?”她微微驚訝,旋即搖了搖頭,“我從十歲就長在這裏,已經習慣啦。”
末了,憶起他的顧左右而言他,又催促:“……哎,你,你別不回答啊。”
可他最終也沒回答,輕輕推開她:“睡吧。”爾後側了臉去。
于岑櫻而言,他态度的軟化卻無疑是最好的答案,她唇角略彎了彎,抱着他一只胳膊,甜甜地睡去了。
嬴衍卻始終未能睡着。
他從來習慣一個人獨睡,後來是因岑家環境所限,不得已改掉了,但與女子同榻而眠也是從未有過之事。
透窗月色在春夜寒氣中虛化成依依的煙,他扭過頭,去看身側已然熟睡的少女。
她睡得很香甜,杏眼櫻唇在溶溶月色下如冰如玉,精致絕倫。
他看了那小巧而微微上翹的櫻唇一晌,眸色幽暗,旋即移開了視線。
竹門外響起清晰的兩聲敲擊,知是岑治,他輕輕地放開岑櫻,越過她下榻,披衣出去。
岑治已在門外聽了半宿的牆角,心憂如焚,等到嬴衍推門出來,也不顧女兒還在屋裏,徑直開門見山地道:
“你必須馬上離開這兒。”
“秦公子,我不管你是什麽人,什麽來歷,我們家只是個貧苦的教書人家,供不起您這樣的大佛。你走吧,就當是我求你了!”
作者有話說:
有些人表面上很煩很煩天天都很煩,實際老婆說過的話都有好好記得[狗頭]
周四下午上榜,所以明天周三19點不更哦~周四零點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