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岑治的發難,嬴衍并不意外。他眉目淡淡地看着眼前神色慌張的中年男子:“岑先生換個地方說吧,難道要吵醒櫻姑娘嗎?”
岑治這才察覺自己的失态。方才,他的确是在聽見對方誘導櫻櫻去洛陽的時候關心則亂,一時情急。
事已至此,也只得道:“那到我房中去說。”
他轉過身踉踉跄跄地往屋中去,嬴衍遲疑地看了眼榻上猶在沉睡的少女,沉默地跟上。
“秦公子,你的人,應該已經來接你了吧。”
門扉在身後合上,岑治語氣已平複下來,開門見山。
嬴衍面色陰沉,如染夜色,沒有應聲。
岑治道:“事已至此,我也就直話直說了。我看得出來你并不喜歡我家櫻櫻,她一個傻姑娘,老纏着你也沒什麽意思。既然你總是要走的,與其誤會下去,給這丫頭不切實際的幻想,不若盡早做個了斷。”
說完,他深深地嘆了口氣。
也是他的不是。他的傻櫻櫻涉世不深,哪裏會是這小子的對手。
時至如今,他已十分後悔當初讓二人成婚的決定,雖則成全了女兒一時的心願,卻也讓她在這段錯誤的感情中愈陷愈深,而今竟然發展到同榻而眠的地步……
而秦衍,方才他話裏那意思,分明是想誘導櫻櫻和他去洛陽……
可櫻櫻怎麽能和他去洛陽?當初,便是她母親拼死才把她從那個魔窟送出來,一路死了多少人,如若再回去,豈不讓他們的犧牲都成了個笑話。
何況,櫻櫻生得如此像她的母親,若被那人瞧見……
思及此處,岑治心間已涼如夜冰,足底萦上一股寒氣,喉口愈來愈緊。
他從前便覺得秦衍的相貌有幾分眼熟,但怎麽也想不起來。直至今日見了那尋來的京城客商才終于想起,他的相貌,竟有幾分肖似當年的秦王妃、如今的中宮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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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亦秦也,太|祖漢化改姓後,定為國姓。再一聯想到近來州裏傳得沸沸揚揚的太子的失蹤,他的身份,似乎呼之欲出。
可若真的是太子,真成婚也好,假成婚也罷,他都不能把櫻櫻交給拓跋家的人!
嬴衍冷笑了聲:“岑先生真是有趣。”
“用得上在下之時,便挾恩以脅,要我娶她,如今用不上了,又想要一腳踢開?”
岑治這話實在有過河拆橋之嫌。
他原本也沒有想留在岑家,但他陪岑櫻演了這麽久的戲,早已不欠他們了。
他是會走,但何時走,由他自己說了算!
岑治卻一下子急了:“這怎麽能說是一腳踢開?”
“這丫頭本來就傻,這樣稀裏糊塗地和你過下去,陷進去了怎麽辦?你又不喜歡她,無論如何也不會有結果,又何必呢。秦公子,就當是我求你了,體諒體諒我這做父親的心吧……”
岑治後面的乞求嬴衍再未聽進去。他看着對方的嘴在眼前焦急開合,如同燃薪遇雪,心中的幽幽冷火終究熄滅。
是啊,岑治說得不錯,分明是假的,什麽都是假的。他不喜歡岑櫻,想帶她回洛陽也是一時之恻隐,又為什麽要為她父親踢開他而生氣?
老師說過,為王者,不可有被人拿捏的軟處。男女之情,不是他該擁有的東西。不過一個農女,不過短短的幾十日時光,待回到洛陽,他遺忘還來不及,又怎會記得?
緊握的拳緩緩松開,眸中的陰郁也如煙消雲散。嬴衍神色漠然:“我知道了。”
“就依岑先生所言。”
一夜好夢。
次日岑櫻醒來,仍在秦衍的那張竹榻上,只身邊已沒了他的身影。
她懵了一會兒,想起昨夜自己的主動,臉上慢慢地紅了。
末了,又很羞澀地想。他……應該是不讨厭的她的吧?否則,昨天就該推開她了。
周大嫂說了,夫婦之間,本就是想要相互磨合着過日子,既然他性子冷淡,今後,她就主動一些好了。
“阿爹,悶罐兒呢。”她走出房門洗漱。
“一大早就去田裏了,不知在幹什麽。”岑治往竈堂裏塞柴火,抱怨。
岑櫻遂去尋他,也是順便去地裏摘些鮮豆角之緣故。她挎着柳枝編的小籃,頭上簪着今晨新摘的幾朵山櫻,哼着輕快的涼州小調走在濕軟的草地上。
忽然,她腳步一滞,歌聲也停了下來。
前方不遠處的草叢裏,散落着幾塊殘存的糕點,正是她昨日所做的槐花糕。
沾了青草的江米間還殘存着她親手攙進去的槐花與葡萄幹,此刻已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螞蟻,蠶食鯨吞。
她愣了好一會兒,呆呆地走近幾步,看着地上的糕點,心裏恍似被人一把揪住了般,忽而難受得厲害。
這是她給他做的糕點,她自己都舍不得吃,幾乎全給了他和阿爹,他為什麽要扔掉它們?
她知道以他的出身,這樣的糕點怕是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可,這好歹也是她的心意。難道她的心意,在他眼中就那般不值一提麽?
眼圈已蔓延上幾許酸意,她仰起頭,拼命忍着将要下墜的淚水,心道,他不會無緣無故扔她的東西,還是等找到他,問一問吧。
她心裏失落,也就并沒有喚他,一路懷揣着心事走至自家的菜園子,卻意外地,聽到了熟悉的低低說話聲。
“都處理幹淨了?”
及人高的高粱之後,嬴衍長身玉立,問封衡昨日那兩條狼犬的歸宿。
“是,回殿……公子,都已經處理好了。”封衡斂衽而拜,為避免不必要的麻煩而改了稱呼。
“所以,那兩條狗确乎是薛家的?”
嬴衍皺了皺眉,有些不悅,得到下屬肯定的回答後又道了一句:“罷了,月娘到哪裏了?”
這就是要離開的意思了。封衡道:“還在路上,據昨夜發回的線報,約莫還有兩三日的光景。”
兩三日……變數太大了。嬴衍深深斂眉。
薛家的狼犬都已找到了這裏,想是過不了多久,人也将至。
薛家兄弟手裏是有兵的,封衡手裏卻只有區區幾十個人。對方甚至都不用正面與他們起沖突,一旦确定了他在岑家,随意制造一場匪亂,便能叫他“意外身亡”。
“那先準備着吧。”終究是手裏沒有兵,只能铤而走險,“你先派幾個人盯着薛家,一旦有異動,立刻來報我。等月娘過來後,我們就離開。”
封衡應了“是”,略微遲疑後,又追問道:“……只是,敢問公子,岑家,和岑姑娘,要如何處置?”
桑樹茂密的枝葉後,岑櫻的心一瞬提到了嗓子口,不自禁靠近了一步,想要聽清他的回答。
爾後,她聽見丈夫沉默了一息,說:“我本來是想帶她回洛陽,随便給她個名分的。既然她不願去洛陽,又是假成婚,便算了吧。”
随便。
假成婚。
這幾字好像兩道驚雷,落在岑櫻的顱頂,震得她再聽不見任何聲音。她腦中嗡嗡了許久,才聽見他道:“當初不過是看她因我而險些失了清白可憐,才同意。早知會叫她生出無望的幻想,當初便不該同意……”
天地萬物都在眼前模糊,後面的話,岑櫻已漸漸聽不清了。兩腮晶淚若斷了線的珠子源源不斷地落下來。她擡手拭去,怏怏神傷地轉身折返。
“去哪裏了,怎麽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
回到家裏,岑治正把煮好的薄粥端上桌,詫異地道。
瞄一眼女兒手上空空如也的提籃,又問:“不是說要拌個酸豆角麽?豆角呢?”
岑櫻搖頭,丢下提籃神情怔忪地去往自己的房間。房門在身後作掩,她再也忍不住,撲在床榻上嚎啕大哭。
假的。
原來都是假的。
和她成婚是假的,她自以為的喜歡也是假的。
那她算個什麽呢,笑話嗎?他又該是以何種情緒來看待她那些自作多情的投懷送抱的?現在,她只要一想起昨夜那些可笑的話,便恨不得一頭撞死在牆。
她既傷心又羞窘,眼淚糊得印花的藍布被套也濕透了。岑治讪讪地站在門外。
他知道女兒傷心多半是為了秦衍,也只有那小子才能讓情窦初開的她如此傷心。但,長痛不如短痛,櫻櫻素來性子開朗,等她哭過了,自然也就想通了。
如岑治所料,等到嬴衍背着新摘下的豆角從田地裏回來時,岑櫻已經擦淨了淚水,沒事人一般在堂屋裏吃着飯。
她想好了,感情本來就是要兩廂情願的事,既然他不喜歡她,她再纏着他也沒什麽用。
他既要走就走好了,她不會要他的勞什子名分,也不會和他走。
這三個多月以來的種種,就權當是一場夢。
以往岑櫻都是要等他回來才開飯的,嬴衍見她神色冷淡,一雙眼還微微紅腫,霎時便明了,只怕她已經聽到了自己方才和封衡的對話。
只不知,她是什麽時候來的,又聽去了多少。
如此倒還省了他告訴她的麻煩。嬴衍神色微凜,并沒有道破:“我摘了些豆角。”提着背簍進了廚房。
彼此都心照不宣,又彼此都沒有道破。下午,岑櫻離了家去村後的清溪清洗三人的衣裳,看着潺潺的清溪水裏随水漂流的灼灼桃花,也還是不可避免地掉了淚。
終歸是戲文裏所言的那般,落花有意,流水無情。
可笑她還自作多情,以為他只是不善言辭,心裏其實是有她的……
岑櫻眼角酸澀,又一滴淚滑下霧氣氤氲的眼眸,落入溪水裏,嘀嗒一聲。
也恰是此時,隔岸春風随楊花撲面,送來一道和煦清醇的青年聲音:“美人卷珠簾,深坐颦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她驚惶擡眼,于春景荟蔚之中,逢上一雙陌生而妖冶潋滟的眼。一名身負弓羽、衣飾華美的俊美青年從對岸的樹上跳下來,隔着清溪,笑晏晏地問她:
“小娘子,可曾看見我家的狗麽?”
作者有話說:
小劇場:
岑爹:這丫頭本來就傻@#¥%……
嬴衍:贊同
櫻櫻:!你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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