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岑櫻唬了一跳,連眼淚也忘了擦,就這麽呆呆地含着淚與青年對望。
雪膚花貌的小娘子眼含晶淚的模樣實在動人,青年怔了一瞬,爾後矢口問道:“敢問姑娘叫什麽名字?”
這人正是定國公府薛家的嫡次子,左散騎常侍、黃門侍郎,薛鳴。因前些日子放了飼養的狼犬來村中尋訪太子下落,一路摸到了村中。
眼前的這張臉與故去的那位公主實在太過相似,以至于一晃十六年,薛鳴想起當年公主随今上登上阊阖門灑金的絕代芳華,一時恍如隔世。
岑櫻卻是受了驚吓。見青年目光灼灼似賊,慌忙低着頭整理起洗完的衣物。
她想起清晨丈夫在菜園裏與人言談中提及的“薛家的狗”,雖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但聽其語氣,也是來者不善。聯想到方才青年向她問狗,背起背簍就欲離開。
“姑娘!”
薛鳴疾呼一聲,想要渡水過來。
岑櫻拔腿就跑,若山中輕盈的蝴蝶,掠過草梢消失在密林深處。待薛鳴渡過水,已是融入了林中彌漫的夕煙,只餘頭上簪着的一朵山櫻,遺失在方才浣衣的白石上。
薛鳴拾起那枝山櫻,心中久久地惘然若失。
這日夜裏,薛鳴究竟未能找到岑家來。
他對這清溪村不熟,事發時又是與屬下分開單獨行動,思忖再三後決定暫不打草驚蛇,只命下屬留守村中,踏着夕色回到了雲臺縣郊暫住的一處宅邸裏,急急與長兄報了此事。
“這麽說,你那日瞧見的,也是她了?”
燈燭光下,定國公世子薛崇呷一口新烹的蒙頂雪芽,語氣閑适。
薛鳴點頭,仍一副失魂落魄之态:“可是兄長,我不明白,世上怎會有如此相似的兩個人?公主薨逝已十五年,總不能,她當初出生時還有一個孿生姐妹吧?”
語罷,他略沉默了片刻,觑着長兄晦暗不定的臉色試探性地道:“若不是姐妹,便只能是母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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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言。”薛崇徑直打斷了他,“薛姮是聖上親封的永安縣主,身世不可能有錯。”
“那是弟多慮了。”薛鳴一向畏懼長兄,讪讪地答,“只是,當年之事,究竟與阿姮無關,阿兄對她也委實太冷淡了些……”
前塵往事,如燭焰漂浮薛崇眼中,最終凝為一片虛無。他冷冷掃弟弟一眼:“尋不到嬴衍,你今夜倒聒噪。”
“阿弟也只是懷疑那少女與當年的案子有所關聯,一時想到阿姮罷了。”薛鳴道。
畢竟,密網之下,猶有漏網之魚。若那少女真是元懿公主的女兒,搞不好,掀起的卻是當年的整件事。
薛崇撫盞不語,許久之後才道:“天下何其之大,有一二相似之人,也是情理之中。”
“薛姮的身份不會有錯,也不是你該關心的。眼下的當務之急,還是要盡快找到太子。至于那少女,先盯着吧。”
卻說清溪村裏,岑櫻一路疾跑回屋,已是黃昏日暮。
她籲籲喘着氣,擡手在門扉上敲了兩下,扶着柴門伏腰喘息不止。
來開門的是嬴衍,見她面色蒼白,額頭卻滲着密密的汗,心底微驚,面不改色地扶住了她:“你去哪裏了?”
他合上籬門,又替她卸了背簍。還有些頭重腳輕的小娘子腳下一陣虛軟,站立不穩,一頭載進他懷裏。他手疾眼快地将人扶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嗎?”
嗓音清醇,溫和中透着關心。岑櫻心裏卻有如卧冰枕雪,一片幽幽的冰冷。
白日那些決絕的話和他施舍似的居高臨下還歷歷在耳,連同那一句“無望的幻想”,又一次若浮冰萬點朝她襲來,迫得她幾乎透不過氣。
她眼圈微紅,柔荑輕輕地在他身前一推,沉默地走進屋子。
嬴衍在後,看着背簍裏水淋淋的衣裳及少女單薄的身影,心裏莫名一滞。
她聽見了自己那樣傷她,卻還肯為他洗衣裳。
心下宛如被剜去一角,火辣辣的痛。他有些茫然地望着背簍裏的衣裳,擡頭望了眼淡雲缭亂的天,将那些莫名而來的情緒抑下了。
此後接連兩日,嬴衍和岑櫻未再說過話。
兩人已由岑治分了房,嬴衍搬回了養病時所居的屋子住着,雖則沒有捅破,但彼此都已心照不宣。
前時因為女兒新婚,岑治給學生們放了一個月的假,眼下,學生又回到了課堂上,院子裏重又響起了琅琅讀書聲。
一切似乎都與從前都無什麽變化,只是少了少女的歡聲笑語。
堂屋裏,岑治正在替學生周沐指點行卷:
“我已教了你六年,帖經,墨義,都無甚麽可教了,以你的資質,從明經科通過州縣考試沒什麽問題,但最終能否得中,就要看天意了。”
周沐是鄉貢的身份,三天後就要參加郡縣兩級的考試,若能通過,便會由州上推舉至京應試。
不過朝廷每年錄取的人數不過二、三十人,又多為累世詩書的高門大族所占據,要以布衣之身跻身朝堂為官,實屬登天。
岑治對學生考取進士沒有把握,但對他通過州郡考試尚有信心。
只是,屆時周沐便是舉人的身份,不僅可以免除賦稅徭役,也獲得了在州郡裏為官的機會。他就少不得要再搬一次家了。
“學生愚鈍,愧受老師贊許。”周沐慚愧地說,“若能僥幸得中,願為牛馬,報答老師的栽培之恩。”
說着,他撩袍跪下,恭敬端整地向老師行了敬師禮。
下午周沐即乘車去了縣裏,準備轉道州郡參加考試。
他一走,兄嫂也樂得清閑,周大嫂帶了小蘿回了娘家探親,只留下周大哥一人在家。
周家一去,岑櫻頓覺冷清了不少。但村裏卻是更熱鬧了,東口的張大娘家、村西的裏正家都有了喜事,村中一下子湧進了許多賓客,每日總能瞧見些陌生的面孔。
熱鬧之下,暗流湧動。
嬴衍敏銳地嗅到了個中詭異,料想薛家已尋到了村裏來,暗中與封衡發書,催促東歸。
變故,就出在這一日晚上。
蠶月條桑,四月秀葽。初夏的草蟲總也喓喓叫個沒完,窗外一輪月牙兒尖尖如柳葉,窗內,岑櫻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地也睡不着。
成婚雖才一個月,但她已習慣和他同室而居的日子。即便是別榻而居,但聽着他的聲音、他的呼吸,她便會很安心。
有時她也會纏着他講京城的事,講他家裏的事。他似是不大情願的,但也會說一些。
她甚至還問過他婆母大人的喜好,擔心他家規矩多,那未曾逢面的婆母會不喜歡她。而他也只是笑了聲,莫名說了一句“我家的規矩是挺多的”。
她從前不明白,為什麽他不喜歡她,還可以與她做戲。
現在想來,這些,都不過是他的好修養罷了。
因為修養,所以沒有拒絕她種種逾過界限的請求。
亦給了她錯覺,以為他喜歡她。實際從頭到尾,都不過是她的一廂情願……
淚水溪流般滑下臉頰,她擡手去拭,心中一片凄然。
這時,門邊響起清晰的敲門聲,岑櫻從床上驚起:“誰?”
“是我。”門外傳來嬴衍的聲音,“我有東西落在屋裏了。”
她開了門。青燈熒熒的光輝映出郎君宛如玉瓷剔透的一張臉,她一下子紅了眼圈兒,低了頭避身容他進來。
“你有什麽事嗎?”
嬴衍未語,聽着小娘子話音裏暗藏的一絲委屈,原本凜繃的眉峰不自禁柔和了些許。
他過來,本來是想告訴岑櫻,明日和他一起離開。
薛家應當已經盯上他們了,這幾日,村中明顯多了許多外人,若岑家父女白白因他而死,也是不值。
可等見了面,卻又覺得什麽都不必說。岑櫻不過一個無知黔首,直接帶走就是,何必徒費口舌。他又為什麽要親自過來?
思量再三,他仍是告訴她:“明日我的家人會來接我,你和岑先生,和我一起。”
“我不去。”岑櫻低着頭,聲音悶悶的,“你又不是我什麽人,我為什麽要和你走。”
事情至此,她已疲憊不堪,不想再與他虛與委蛇下去。而嬴衍聽後,也就皺了眉:“你都聽到了?”
“我又不是故意要偷聽的,誰叫你們也不藏得隐蔽一些。”她賭氣說着,眼淚開始啪嗒啪嗒往下掉。
氣氛開始有些微妙,見她落淚,嬴衍心底如被蜂蟄了般,湧動着些許陌生的情緒。
他不明所以地皺了下眉,微微垂斂眼眸,遞過了一方舊帕。
“我也不想騙你,成婚這件事,一早就是你父親為了掩蓋那些個流言提出的。你救了我,我自當報答,就是如此。”
那帕子還是從前岑櫻替他繡的,并不精細的白绫布,上面歪歪扭扭地繡着一枝粉白的山櫻——她的繡工不算很好,但為了他,也還是硬着頭皮繡了,為此不知戳破了多少次手指頭。
現在,無疑是物歸原主。
她攥着那方帕子,竭力忍着哭腔:“既然是假的,那你為什麽要我和你回去?你不是都已經有妻子了嗎?和你回去,我又算什麽呢?”
“妻子?”嬴衍一愣,他何嘗有了妻子?
“月娘難道,不是你的妻子麽?”岑櫻哽咽着說。
她想起那個名字心裏便一陣陣鈍刀子割肉似的疼。月娘,多好聽的女孩名字,皎潔似雲間月,他的意中人,定是個溫柔賢惠的大家閨秀吧?
而不是像她這樣,自小長于鄉野,粗鄙不堪,連名字都是土裏土氣的山櫻,和他的差距又何止雲泥……
那日一句“月娘”,竟叫她誤會如斯。嬴衍心裏不快,卻又說不上來為什麽,也許,僅僅是因為他對月娘并無男女之情,更不喜歡別人這樣編排他。于是罕見地解釋了一句:
“月娘是我表妹,不是我的妻子。在你之前,我還沒有娶妻。”
“成婚之事,雖是你父親的主意,卻也不算全然騙你。我不願意的事,沒有人可以逼我。”
他實是見不得她哭,又從她手裏取回帕子一點一點替她擦着臉上的淚。岑櫻道:“可是假的就是假的……”
末了,意識到到他方才說了什麽,又呆呆地愣住:“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沒有人可以逼他,所以,他其實是……
她不敢猜下去,呼吸微緊,淚光灼灼地望着他。
什麽意思,嬴衍也不知曉。
他并不喜歡岑櫻,卻又不知是什麽心理作祟,見不得她哭。
而若真的帶她回去,他也給不了她想要的。自七歲起,父皇便定了定國公府的永安縣主做他的太子妃,即便不是,也當是位能給他助益的士族之女。
可被少女這樣滿懷希望地望着,他只能含糊其辭:“總之,你明天先和我走。事出有因,我現在還不能和你解釋。等安全了,你想回這裏也好,想跟着我也好,随你。”
“可……”岑櫻卻有些猶豫,眼淚汪汪地看着他,“你,你當真沒有旁人?”
她雖長在山村,卻也知道不能破壞別人家庭的道理。何況她喜歡他,就不願和別人分享他。
嬴衍神色淡淡,“嗯”了一聲,自懷間摸出那塊從不離身的白玉孔雀銜花佩:“這個給你。”
先前她為了送他硯臺當掉了一條狼牙項鏈,她雖未曾說得很清楚,但從岑治的抱怨中,他也得知了那是她失散已久的兄長留給她的東西,自小佩戴。
他不習慣欠人,何況那硯臺乃是端硯之中的下下品,實在不值得她拿自己的珍視之物去換。恰好這玉佩也是他自幼佩戴之物,就給她好了。
“這,這不是你的老師留給你的……”
絲線穿過紅線,在她頸後打了結,羊脂玉佩玉質溫潤,還帶着他溫熱的體溫。
岑櫻微微赧了顏,心間如揣了只脫兔。
“無礙。”他道。意識到已在她這裏浪費了太多時間,劍眉微斂,“我先回去了。”
“可是……”岑櫻原還欲問槐花糕之事,卻是在此時,窗外隐隐傳來左鄰右舍的驚呼,窗紙上映着微朦的火光:“不好了!強盜殺人啦!!!”
作者有話說:
嘻嘻小甜瓜一哄就好。
但即使是哄好的小甜瓜也可能秒變渣女●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