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像是應着這一聲,窗外突然燃起沖天的火光,伴随着陣陣喊殺之聲及犬吠,喧嚣至極。
岑櫻害怕地躲在了嬴衍身後,手緊緊攥着他的衣襟不放:“出什麽事了?”
嬴衍安撫了她幾句,方要開門,堂屋那頭的岑治已經驚慌失措地跑了出來,一瘸一拐地,大聲地呼喊:“櫻櫻!櫻櫻!”
“村裏好像進了強盜了,快跑!”
強盜?
嬴衍眉頭一緊。雲臺縣承平日久,怎會貿然冒出強盜來。
他拉着岑櫻出去,于堂屋撞見踉跄“跑”出的岑治。見他在,岑治臉色大變:“你怎麽在這兒?”
眼下不是計較他勾引櫻櫻的時候,岑治焦急地将他倆往外推:“快走,去找周興!他有車,咱們才能逃出去!”
院子裏阿黃汪汪地叫,四面的厮殺聲犬吠聲都已響起來了。岑櫻扶着父親急急下了院子,這時門外又傳來隔壁周大哥焦灼的呼喊:“岑先生!櫻姑娘!你們逃了沒有?”
周沐已去了郡城考試,周大嫂也帶着小蘿也回了娘家,周家只有周興在,擔心他父女兩個一個殘疾一個弱質,急忙趕了驢車出來敲門。
嬴衍上前替他開了門,周興焦灼地往裏面望了兩眼,又急喚:“岑先生,村裏進了強盜,正在挨家挨戶地搶劫。聽說搶了東西還不算,還要殺人。村西張大娘家已經給殺了,咱們還是快跑吧!”
“那就多謝了!”
來不及寒暄,岑櫻趕緊扶了父親上車,由周興趕着驢車往後山逃去,阿黃汪汪地跟着驢車跑。
車中原就狹小,又被周興放了些逃生必備的食物和水。三人只能緊緊靠在一處。
而事起倉促,岑櫻連件厚衣服也未能帶,她靠在嬴衍懷裏,驚慌不定地看着車窗外掠過去的樹木、火光與陣陣慘叫聲,四肢冰涼。
村子裏已經亂做了一團,到處是逃跑的村民與手揮大刀的歹人。孩童的哭叫聲、強盜興奮的叫喊聲、求救與慘叫聲都不絕如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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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櫻畏怯地靠在嬴衍懷裏,緊緊抱着他:“悶罐兒,我怕……”
驚淚簌簌。
迅疾掠過的夜風掀起帷幕一角,刀劍寒光紫電似的閃過,映照出火光下賊人手起刀落滅門的慘劇。他擡手擋在岑櫻眼前,眼睫微垂了垂,原本平靜無瀾的心也似随着車馬搖晃不定。
他心下明白,這禍事多半是由自己惹出來的。能席卷整個村子的必然不會是普通的江洋大盜,只怕是薛家故意為之,為的就是殺自己滅口。
而為了掩蓋自己的死,薛家竟不惜殺害那麽多手無寸鐵的百姓……這樣人面獸心的士族,卻能為他父皇所用,一步一步扶持到了今天,賜公爵,予軍權,又命薛崇統領白鷺府,名為糾察不法,實則監察百官暗中收集情報,只為牽制他這個太子而已。
這就是口口聲聲仁愛百姓的天子,萬姓之君父。
這就是,他的平衡之術。
岑櫻已畏懼地全然伏進他懷中,緊抱着他一只胳膊,瑟瑟發抖。他回過神來,輕柔地攬着少女的肩安慰她:“沒事的,有我在,別怕。”
前時封衡已派了十多個人來,駐守在村裏,暗中護衛他的安全。眼下,也當得了消息趕來。
岑櫻不言,方才她聽見的就有熟悉的聲音,有向她讨過糖吃的王大娘家的妞妞,還有喝過她喜酒的大叔大嬸,現在,他們無一例外都成了刀下亡魂……
她流着淚把他抱得更緊,眼淚無聲地濕透衣襟。
岑治在側瞧得心驚肉跳,這渾小子,何時把他的櫻櫻哄騙到了如此地步?方要訓斥他幾句,車外傳來強盜的高喊:
“弟兄們!這裏有輛驢車!有人要逃!”
“老大可是說了,寧可錯殺,不可放過一個!可別讓他們跑了!”
紛亂的腳步聲登時朝他們奔來,岑櫻心裏一驚,下一瞬,驢車驟然颠簸起來,周大哥一邊甩鞭子一邊喊:“岑先生,櫻姑娘,坐穩了!”
他趕着驢車一路狂奔,在山林道上橫沖直撞,試圖逃出村去。後面的強盜們卻窮追不舍,喊殺聲似一直萦繞在耳後不散。岑櫻恐懼地把頭埋進嬴衍懷裏,牙齒皆打顫。
驢車的速度并不快,何況車上坐了三個人。很快,周興就發現無論怎麽抽打驢子也跑不起來了,于是道:“不行啊,這車太重了,咱們跑不掉的。”
“你們把東西扔一些。”
岑櫻遂和嬴衍将車中存放水與食物的瓶瓶罐罐都扔下車去,但驢車的速度并未因之快速多少。周大哥道:“還是不行。”
“再這樣下去咱們四個都得沒命,得下去一個人才行。”
這附近都是山林,若是熟悉山路的人,藏起來尚有生機。是故有此一說。
車中三人一時震住。
岑治腿有殘疾行動不便,岑櫻是個女孩子,嬴衍又對這座山不熟,能讓誰下去?
“周大哥!”岑櫻顫聲問,“當、當真不能兩全麽?”
“當然!我又何嘗不想将你們都救走!實在是沒有法子的事。”周興着急地催促,“快些做決斷吧!再這樣下去,真的一個都跑不了了!”
“那我去。”岑櫻二話不說就要跳車。
“你去做什麽!”岑治忙将女兒拉住,“你一個女孩子能有多重,就算是你下去了,該跑不起來還是跑不起來。”
“那怎麽辦?”岑櫻的聲音裏已然帶着絕望的哭腔。
“岑先生行動不便,要不,就讓秦郎君下去吧。”周大哥亦道。
嬴衍在側聽得分明,鼻間悄然哼出一絲冷笑。
他算是看出來了,只怕周興和岑治都不想帶他,一個勁地鼓動岑櫻選他。
也是,自己在他們面前究竟是個外人,他們會選他簡直毋庸置疑。
若是平日自當是他下去,可這一帶山路他根本不熟,如何能下車。
還好岑櫻是個有良心的,她愛他,不會丢下他。只要将這一截路熬過,待與封衡接了頭,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
他手上動作未停,只顧低頭扔行李。車後夜風驚飕飕,周大哥又催促:
“岑先生,櫻姑娘,你們做個決斷吧。”
嬴衍側身扔下最後一方甕罐,沒有注意到,他背過身去時岑櫻眼中瑩瑩的水光。
一邊是相依為命、養育她十幾載腿有殘疾的老父,一邊是人生中喜歡的第一個男子、才剛剛确定心意的心上人,她又能選誰呢?
她含淚看着月色裏丈夫倚車而坐的清瘦身影,前塵往事,幕幕似畫,皆若流水般從眼前淌過,一瞬是家中竹榻上他睜開眼時的初見,一瞬是他明明很不情願卻還是背她走過了細長田埂,一瞬又是他将玉佩交予她說在她之前沒有旁人……
她最終閉了閉眸,兩痕清淚滑下臉頰,心若刀割。在他似感知到了什麽而回頭過來時,雙手往前一攘,用力将他推下了車:“夫君……”
“你的命是我救的,現在,就還給我吧!”
她這一推力氣不小,嬴衍還沒有反應過來,便已被飛馳的驢車抛下,掉落在初夏濕軟的林蔭道上,險些栽了個頭朝地,他下意識揮手護住頭部,堅硬的石塊轉瞬即如利劍劃破他的手臂,狼狽不堪。
一直跟随車駕狂奔的阿黃“嗚”地一聲掉了個頭,回來尋他。密林間群鴉亂飛,落木蕭蕭驚簌簌,中天孤月之下,驢車揚長遠去。
手臂和腿上還傳來陣陣的痛楚,鮮血如蛇蜿蜒。嬴衍震驚地看着飛馳的沙塵間逐漸遠去的車馬,久久地不能置信。
阿黃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圍着他焦急地叫、以嘴銜着他的褲腿想要拽他起來。
視野裏車馬絕塵越來越遠,漸凝為一團小小的黑影,後面的喊殺聲卻越來越近。嬴衍眼中的震驚漸漸凝為兩簇暗火,他冷笑一聲,迅速起身,拖着還在流血的腿一瘸一拐地匿進了山林之中。
飛馳的驢車車內,岑櫻緊緊将自己抱作一團,放聲大哭。
就在兩刻鐘以前,那個溫文爾雅的青年郎君還送了玉佩給她,說,與她成婚并不是假的,說,要帶她回家。而她卻将他推下了逃命的車,這無疑是絕情寡義。
突然,她像是想到了什麽,哭着道:“阿爹……我們還是去尋他吧……”
她實在歉疚,到底是剛剛定情的心上人,就算不是,也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
岑治怕女兒做傻事,緊緊拽着女兒不放:“已經跑這麽遠了,現在回去,也未必能尋到。再說他可比咱們有辦法的多,定會沒事的。”
岑櫻還是哭,在靜寂的長夜裏哭得淚如泉湧,前頭趕車的周大哥也忍不住說了句:“櫻丫頭,莫怨周大哥說話不中聽。”
“你那個夫婿心頭又沒有你,上次你被王三那幾個人欺辱的時候他可是一句話也沒說。生死攸關的事,這也怨不了誰。他一個大男人難道還讓你和你父親兩個下去不成?”
“放心吧,咱們駕車,還替他吸引了注意力,那夥兒強盜就算要追也是追咱們,他未必有事,再說還有你家阿黃。等到了安全的地兒,再回頭去尋吧。”
他說得句句在理,岑櫻無從反駁,只是把臉埋在臂彎之中,哭聲漸漸小了下去。
少了一個人的重量,驢車的确輕快不少,一路拐出胭脂山,上了官道。
沿途都靜悄悄的,唯有風聲簌簌、鹧鸪啼叫,鸱鸮在靜寂的深夜裏學伶優吊着凄厲的嗓子,聽來格外瘆人。
迎面卻撞上支隊伍,一排排排列整齊的戍衛手執火把,腰挎長劍,在黑夜的山道之中小跑行進。
周興急急勒住了驢子,對方卻已發現了他們,立刻警覺地高喝:“什麽人?”
寒風中飒飒箭響,皆是張弓秉弦之聲。周興在車上瞧得分明,那為首的青年,骝馬新跨,玉勒銀鞍,分明是官軍裝束。
戍卒團團将驢車圍住,他急忙從車上跳下:“官爺!我等是清溪村的村民。村子遭強盜劫掠,不得已逃出,還望官爺明察啊!”
“那你車裏裝的又是什麽人?快快出來相見。”青年揚鞭斥道。
岑櫻遂扶了父親下車,緊張地行至青年馬前,俯首欲拜。
馬上的青年卻有一瞬怔神:“是你?”
旋即眯了眯眸子,火光下面龐妖邪似有笑意流轉:“小娘子,我們又見面了。”
作者有話說:
悶罐兒:還好岑櫻是個有良心的,她愛我,不會丢下我。
一分鐘後的悶罐兒:???
櫻櫻:嗚嗚嗚我錯了。
ps:今晚有人願意收留心碎的悶罐兒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