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那馬背上的兒郎不是旁人,卻是岑櫻那日在溪水邊見過的定國公次子薛鳴。

此番,他是奉兄命前往村中“接迎”太子,卻不想在這裏遇上了逃難而出的岑櫻父女。

岑櫻顧不得前怨,流着淚膝行而出:“官爺,我求求您,救救我的夫君罷。”

“那些強盜把我們村子的人都殺光了,很快就要追過來了,他還在後面呢,我求求你救救他……”

薛鳴身邊圍的都是兵馬,她還未靠近,便被長|槍鋒刃圍住,岑治擔憂地擡起頭,觸到青年人略帶考究的目光,又倉惶垂下頭去。

薛鳴有些疑惑。

不知是否錯覺,這潦倒狼狽的中年人,倒與他記憶裏一位已死去多年的故人有些相似。

只,那人死時也還是意氣風發的青年,他也實在想象不出他老了的樣子。一揚手,團團的槍便放下了:“這是自然。”

“來人,先把這位姑娘和幾位鄉親們,帶回府邸去住。其餘之人,和我前去救人。”

這廂,封衡得到村子遇劫的消息後火速趕了來,一面派人留在村中剿匪一面親自尋人,最終,在胭脂山後山的一處山洞裏尋到了嬴衍。

他身上衣裳都已被荊棘劃破,手臂上血流不止,身側僅有一條黃犬跟随,十分狼狽。封衡大驚失色:“屬下救駕來遲,望殿下恕罪!”

嬴衍悶哼一聲,正拿新摘的草藥處理着小臂上蜿蜒如蛇的傷口:“伯玉,你可以再來得遲一些。”

封衡有心要問他為何未與岑家人在一處,觑着他陰寒的臉色卻是不敢說。嬴衍強抑下心中的不快,問他:“月娘現在哪裏?”

“尚在村中剿匪。”

“幾個小卒而已,也廢得着這麽大的勁。”嬴衍眉心湧起一絲燥郁,心火難耐,又喚他,“你現在,去給孤把岑家父女抓回來!”

他說這話時臉色寒沉,絲毫不掩的厭惡。封衡心間登時咯噔的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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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主子還叫他去榮寶齋對面的那家當鋪當回岑櫻的首飾,他從未見過他對哪個女子如此上心過,還小小地納罕了一會兒,這又是怎麽了?

遂也不敢将那條狼牙項鏈呈于他,恭敬地應道:“是,屬下這就去。”

“罷了。”還不等他走出兩步,嬴衍卻又叫住了他,“此事派下人去做,現在,先回村子裏,與月娘會合。”

岑櫻的背叛,實是讓他窩火。但眼下也不是糾結此事的時候。她一個狼心狗肺的村婦,他與之計較,卻是跌份。

清溪村。

官軍已經趕了來,盜匪已被圍剿一空,村中尚存的男女老幼全被帶至村口的露天戲臺下,一邊抹淚一邊等候官軍的安排。

戲臺上,一名身量高挑、身着胡服的女郎手持戶籍,正在盤點村中被殺害的百姓人數與幸存的人口,鳳盔明铠,赤纓長|槍,鳳目櫻唇,英姿飒爽。正是涼州總管之女叱雲月。

那夥賊寇來歷可疑,顯然是訓練有素的刺客喬裝而扮,卻又十分狡猾,被擒後全部咬破口中的毒囊自殺,一個活口也沒留下,查無可查。

她本懷疑總有貪生畏死的躲在百姓裏試圖蒙混過關,再三比對人數,卻都沒什麽眉目,不免有些急躁。

這時人群中不知誰喊了聲“世子到”,她擡目望去,一隊人馬正從村口慢慢行來,隊首的紫骝馬上,薛崇沖她抱了抱拳:“叱雲将軍。”

叱雲月懶懶掃了他一眼,沒回禮:“是你。”

“你怎會在此處?”

薛崇見怪不怪,下馬走近:“我也是剛剛得到消息,聞說封大人在此處,料想是尋得了太子殿下,立刻趕來護駕。”

太子殿下……

底下衆人面面相觑,不明白那金尊玉貴的太子殿下怎麽就跑到他們這村子了。

叱雲月卻冷笑:“是嗎?怎麽這麽巧?”

“我和家兄前腳剛到,世子後腳就來了,怎麽,世子倒好似對我們的行蹤了如指掌?”

“将軍誤會。”

薛崇還欲解釋,火旗烈烈中铮的一聲槍響,鋒銳的槍尖已逼至了頸下,叱雲月眉目灼灼,眸若噴火:“薛崇,我警告你,倘若你敢對我表哥不利,我定要你整個薛家陪葬!”

“我叱雲月說到做到,不信,咱們就走着瞧!”

薛崇臉色一變,才要開口辯解幾句,人群後已傳來低沉的一聲:“吵什麽。”

“孤還活着,怎麽說得跟孤死了一般。”

伴随着這一聲,四周軍士紛紛下跪,薛崇心中微震,回過頭時,叱雲月已哐當一聲棄了槍歡悅地奔了過去:“表兄!”

鋒刃如林之後,嬴衍在衆人簇擁下款款行來,頭上白玉冠冕,下踩雲頭錦履,衣紫霞裾,神采秀發,全無方才密林山洞間的窘迫。

腿上仍是劇痛,一切不過強撐,他臉色很不好,沒理會小表妹的癡纏徑直走來。

薛崇不動聲色,喚了聲“太子殿下”下跪行禮。

底下已有村民認出了嬴衍,驚訝地道:“這,這不是岑家那個……”

他還喝過他們的喜酒呢!這麽說,他是喝了太子殿下的喜酒了?當即興奮得要暈厥過去。

嬴衍卻瞧也沒往那邊瞧上一眼。冷淡眉目,銳利地看向身前謙卑行禮的薛崇:“你來得正好。”

“村西岑家,心懷不軌,謀害儲君,當夷九族。”

“你現在就替孤把人找回來。如若尋不到,提頭來見。”

是夜,官軍封鎖了村子,繼續盤查可疑之人,将太子殿下送入了縣城。

得到消息的雲臺縣令誠惶誠恐地趕來,将嬴衍安排在縣城裏最好的驿館下榻。而薛鳴得到消息後,立刻追至了縣城拜見。

他沒說岑櫻落到他手裏的事,只言是得到消息與兄長兵分兩路趕來護駕。兄弟兩個,裝模作樣地在縣裏搜尋岑家父女,攪得整個縣域雞犬不寧。

清溪村深夜被劫一事,除去剩下之人與逃走的岑櫻等人,約有五十人在寇亂裏喪生。

而此事雖是薛家在背後指使,但因未得刺客活口,短時間內也就不了了之,只能按場普通的劫掠案處置。

“這筆賬,孤早晚會與薛家算。”

次日清晨,嬴衍用罷早膳,鐵青着臉看罷叱雲月遞來的最終線報,将紙張揉作了一團。

“可你還要娶人家的千金。”叱雲月在側拿肉條喂阿黃,語氣酸溜溜的。

“誰說我要娶薛姮?”嬴衍語氣不耐。

永安縣主薛姮是他已逝的姑母元懿公主帶進薛家的女兒,名為薛家女,其生父實則是公主的第一任丈夫。他和薛姮的婚事,是皇帝在他幼時所提,但嬴衍并不打算履行婚姻。

“也對。聽說,表哥在村中,已經娶過親了?”叱雲月觑着他臉色,小心翼翼地說。

她已仔細盤問過村中人了,雖不知他昨日為何要當衆翻臉下令抓捕岑家女,但成婚卻是板上釘釘的事。便想要試探他對岑氏女的真實态度。

嬴衍沒吭聲,臉色卻已很不好看,只不知是惱她随意置喙還是為的那個女人。叱雲月心裏便有點酸:“原來,表哥喜歡小家碧玉。”

“你說夠了沒有?”嬴衍冷冷掠她一眼,語氣帶着明顯的警告,“不想待,就回姑臧去。”

叱雲月有些委屈,噤了聲不言。這時,封衡帶着自岑家搜得的主上舊物及當日贖回的項鏈進來,瞧見他的臉色,便藏進了袖子裏。

他面色如常地上前施禮:“殿下。”

“扔了。”嬴衍冷道。

封衡十分尴尬,應了聲“是”,将東西交予了下人拿去處置。

屋中一時安靜得只餘阿黃啪嗒啪嗒舔舐餐盤的聲。嬴衍在它頭上捋了兩把,心中的那股邪氣非但沒有平息,反而愈燃愈旺。

喜怒不形于色是他自幼的修養,但現在,他根本無心掩飾自己對岑氏父女的厭惡。

他原以為岑櫻和那些貪慕他權勢的貴女不同,是真正愛他這個人的,所以,看在她的真心上,即便他不喜歡她,也願意給她一個名分,帶她回洛陽,讓她得以遂了心願陪在他身邊。

卻不曾想,她竟比那些虛情假意之人更加可恨。上一瞬才可憐兮兮地同他訴說了愛意,祈求他的垂憐,下一刻,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她便能毫不猶豫地推他去死,哪有半點真心可言。

倒真是可惜了老師給他的那塊玉。

玉有五德,仁,義,智,勇,潔。這個絕情寡義的村婦,又有哪一點配得上他的玉。

又暗嘲自己可笑。名利場裏厮殺的人,竟幻想這世上會有所謂真心。

她所謂的真心,還不如阿黃一條狗。

嬴衍煩躁不已,腿邊的阿黃卻低低嗚咽着,銜着他的袍子不放,可憐極了。

往常岑櫻不在家時,它也常常這般,銜着他的褲腿撒嬌要他帶它去尋岑櫻。

而眼下,岑櫻抛棄了它和他,它竟還要去尋她。

嬴衍因之更加煩躁,扒開它無果後,冷不丁喚叱雲月:“你養狗嗎?”

叱雲月未聽清,詫異地看着他。

“這畜生,你拿去養。”

洛陽城裏的權貴也有喜歡養犬的,譬如拂林犬、白雪猧,皆是名貴的犬種,可這狗不過是鄉野裏随處可見的土狗,有什麽好養的?

叱雲月不解,但表兄肯親近自己心裏總是高興的,遂歡歡喜喜地應了聲:“謝謝表兄。”

作者有話說:

猞猁惱羞成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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