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次日,嬴衍與前來接迎的部下會合,啓程返京。

負責護送的是叱雲月與薛崇。而約莫在他出發的十日後,薛鳴才護送岑櫻離開。

他将周興放了回去,卻把岑治另以囚車關着,也一并帶上了路。每每岑櫻問起,便言他有拐賣之嫌疑,必得入京面見定國公再做定奪。

對方位高權重,為了父親的安危,岑櫻也不得不低頭。

薛鳴待她很好,衣食一應照料得體貼入微,又特意在集市上買了一只大秦貓,叫她養着解悶。

那貓兒通體雪白,只有兩只眼是藍色的,遠望若團雲一般,故而取名“雲團”。

行車途中他也常來看她,與她說話逗趣,仿佛她真是他妹妹。

與此對應的,那在雲臺見過的薛崇卻是一次也未露面。岑櫻有次忍不住問:“世子怎麽不見?”

薛鳴不悅地在她額上敲了一下:“叫長兄。”

岑櫻壯着膽子力争:“您不是說,身世一事要等面見國公後才知曉麽?倘若民女不是,豈不是白白辱沒了世子的身份。”

她不喜歡現在的日子,雖然錦衣玉食,然一舉一動皆被約束監視。便寄希望于薛家弄錯,幻想将來還能回到村中。

“這倒也是。”

薛鳴摸摸下巴。瞥眼瞧見她頸口墜着的紅繩,涼涼地道:“這玉佩看你日日帶着,想必,也是你那夫婿送的?是定情之禮?”

岑櫻抱着貓兒,傷懷地搖首:“他不是我夫婿了,我推了他,他不會原諒我的……”

小娘子眼眸紅紅,若兔子一般,看得薛鳴也有些不忍了,安慰她:“事急從權,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嘛。百善孝為先,你夫婿既是讀書人,明書知禮,會原諒你的。”

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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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櫻黯然垂下眼眸。已經過去半個月了,她仍是不敢回想那夜的點點滴滴。那麽危急的情況她卻推他去死,他當時會有多恨她,她想也不敢想。

她悶悶不語。見薛鳴态度親和,鼓起勇氣又問:“我想見見我爹……”

“他一個人販子有什麽好見的?你現在是我的妹妹。”薛鳴不同意。

“你都不讓我見他,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騙我?”岑櫻賭氣說道,“如果真是騙我,那我為什麽要和你們去京城?你總得讓我見他一面吧?”

“是你自己說的,百善孝為先,他畢竟養了我十幾年啊……”

她說着說着便掉了淚,雪白的臉頰上珠淚滾滾,實在可憐。薛鳴只好道:“行吧行吧,你別哭啊,我放你去見就是了。”

“但是說好,只能見一面。還有,我得在旁邊看着,才能放心。”

他帶着岑櫻去了隊伍最後,岑治正被單獨關在一間馬車內,身縛鐵索,車門一打開,見是衣飾煥然一新的女兒,他愣了一下。

“你怎麽還給他套着鎖鏈啊?”

岑櫻瞬然急了,她着急地跳上車,拉起他被鐵鏈縛住的手擔憂地查看,眼淚滾滾:“阿爹……”

薛鳴不耐煩:“有什麽好看的,沒打他也沒餓着他,你不信就自己問。”

這是長兄的吩咐,言岑治狡猾,他說的任何一個字都不要信,也不要搭理,讓人活着就行。

岑櫻又問詢地看着父親,他似一夕之間蒼老了許多,淩亂的發絲下一雙眼再也沒有了昔日的光彩。

父親從前從來都是笑呵呵的,她何曾在他臉上看到這般失意的神情。岑櫻鼻間一陣酸澀,抓着他手腕,淚落簌簌。

她實則有一肚子話想問他,當着薛鳴的面兒,卻不能道出。

“好孩子。”

仿佛看出她所想,岑治先開了口:“什麽也別問,等到了京城,見了國公和世子,你自會明白的。他們才是你的家人,不會騙你。”

岑櫻心頭的最後一絲希翼也被這話擊得粉碎,哽咽道:“那你呢……你不是我的父親麽?我不信……”

岑治苦笑:“你永遠是爹的女兒。”

嘴上雖如此,他抓着她的手,在薛鳴看不見的陰翳裏,以指在她手心裏寫了個“衍”字。

岑櫻含淚的眸愕然睜大。

他是要她去找悶罐兒……

可他怎會願意見她?他一定恨死她了呀……

“好了,你和二公子回去吧。”不待女兒緩過神,他把岑櫻輕輕一推,“這一路上,多聽二公子的話,他是你的兄長,不要惹他生氣。”

還算識相。薛鳴輕哼一聲,拎了岑櫻下車往回走:“時間差不多了,走吧。”

岑櫻滿眼的淚水還阖在眼眶裏,淚水徹底模糊視線前,看見的是父親朝她點了點頭,讓她放心。

春光璀豔,雖已是四月,然西北的春日一向來得極晚,從雲臺一路行至長安,祁連山的綿延雪線越來越遠,終南山的巍巍蒼翠卻越來越近,沿途皆是靓麗的春景春色。

山潑黛,水挼藍,翠相攙。一群采桑女穿着新成的春服踏着歌聲走在田埂上,口中哼唱的,乃是那首傳頌千年的古曲《子衿》。

車內,一直閉目養神的嬴衍漠然睜開了眼。

這曲調是很熟悉的,在那并不久遠的記憶裏,亦有人伏在他的背上為他唱過。纏綿婉轉的曲調,本自輕柔悅耳,此時聽來卻煩躁不堪。

“來人。”他沉着臉,朝車外輕喚。

阿黃原本趴在他袍服上一動不動地思念主人,聽見這響動抖抖尾巴立起兩只前足來,還當是要帶它去尋岑櫻,銜着他的袍子嗚嗚直叫。

嬴衍臉上陰晴不定。

前些日子他把阿黃給了叱雲月養,然阿黃離了他便不吃不喝,只好将它領了回來。

不承想,它挨了幾日餓還不肯學好,又故技重施要他去找岑櫻。這慣會裝可憐的勁兒,簡直和它那主人一模一樣……

他實在被阿黃叫得煩,想起岑櫻,俊挺眉目深深斂起,車外前來應命的侍衛長方探了個頭,觑見這冰凍三尺的陰寒忙又低了頭去。

嬴衍未覺,徑直命道:“鄭衛之詩,輕靡淫逸,傳孤命令,今後,民間不得再傳唱《子衿》。”

不許民間唱《子衿》,這算什麽道理?侍衛長有些為難,卻半分不敢表露出來,連聲喏喏領命離去。

還未走出幾步卻又被叫住:“罷了。”

“走吧。”他拂下車簾,語中卻帶着深深的疲憊。

是他擡舉她了,岑櫻一個背叛他的農女,怎配他如此大動肝火又大費周章地下此命令。

他真正惱的是,離開雲臺已歷半月,他眼前還是會時不時浮現少女純真甜美的笑靥。

有時是她爬到槐花樹上摘槐花,花明雪豔間,少女回眸莞爾,皓齒明眸,花面鮮妍。青色的衣裙在晚風中飄啊飄,暧昧不休。

有時是她在杏花樹下采摘杏花簪于發間,回過頭笑吟吟地問他“悶罐兒,我好看嗎”,再在他不經意擡眸的時候撲進他懷,一點兒也不矜持。

而在方才聽見那歌聲之時,那些支離破碎的畫面,又變作了她趴在他背上唱《子衿》。

睜眼是她,閉眼是她。失神是她,夢境裏也是她。

防不勝防,避無可避。

嬴衍煩不勝煩,愈想,又愈恨。岑櫻瞧着那麽愛他,他也信了她愛他,動了恻隐之念,想帶她回洛陽。她卻能在緊要關頭毫不猶豫地背叛他、推他去死,可知這世上情愛之不可信。

她最好別落到他手裏,否則,他定會将她碎屍萬段。

車隊行進了一日,于傍晚時分抵達了西京長安。

大魏采用兩京制,都洛陽之外,亦在長安修建了宮闕府邸。是夜,嬴衍在長安宮接受了留守西京的官員跪拜,住進了從前的太子東宮。

當今登基以前獲封秦王,府邸正是長安宮,這處東宮亦是嬴衍七歲入洛以前的住所,此後每一次來長安處理政務,他亦是住在此處,但此時,躺在這方熟悉的床榻上,他卻有些失眠了。

遠去了西北夜裏的風沙與狼鳴犬吠,宵禁之後的長安,靜谧得仿佛一副流動的畫。

帷帳上垂下花鳥紋鎏金銀熏球,中燃梅花龍腦,暗香袅袅,再無那破舊村屋裏潮濕土腥的氣息,恍若隔世。

嬴衍睡不着,披衣起身,點了燈去案旁看一卷《春秋繁露》。

案旁雲龍紋香幾上置着方玉盤,裏面放着一塊繡了櫻花的舊帕。

他俯身拾起,卻是岑櫻給他繡的那塊帕子。應當是塞在了從前的衣物裏,被哪個不長眼的浣洗下人翻出,又呈了上來。

他俊眉微皺,看着帕子上歪歪扭扭的一枝粉白山櫻。

經線與緯線在燈下根根分明,燈火氤氲,似映出小娘子白皙甜美的笑顏。

他閉一閉眼,壓下心底那股悄然而起的熟悉的躁郁,揚聲朝外喊道:“來人。”

進來服侍的是他在東宮的內坊令梁喜,三日前方從洛陽趕來,聽見響動忙應了聲:“奴在,奴在。”

“殿下有何吩咐。”

“去燒個炭盆。”嬴衍的聲音聽不出喜怒。

炭盆?梁喜滿頭霧水。

四月的長安已然入了夏,已是快要置冰的時節了,怎麽會需要燒炭。

但他也不敢多問,忙應下去置辦了。炭盆呈上後,嬴衍将帕子徑直扔進燒得正旺的炭火裏,冷冷地扔下兩字:“扔了。”

民間的白绫布粗制濫造,遇火則燃,很快便被炭火席卷了去。

梁喜在旁看得分明,那帕子上繡着櫻花,顯然是某個小娘子所贈。他家主子還從未收過女孩子的東西呢,心頭“哎喲”一聲,頗覺可惜。

冷不丁頭上飄下一句:“你很不滿?”

老宦官打着啰嗦跪下:“老奴不敢!”

嬴衍卻古怪冷笑了聲:“你這老奴若喜歡,拿去就是。”

語罷,也不理他,徑直起身回內室去了。

梁喜暗打了自己一巴掌,五十好幾的人了,還沒點眼力見,多這個嘴做什麽,倉惶謝了恩抱着炭盆出去。

殿內守夜的兩名宮人見內坊令親自奉盆而出,忙上前接過:“阿耶,讓婢子來。”

另一人則道:“這炭灰還未熄滅不能直接倒,奴去找個罐子盛些水……”

宮人說着便抱着炭盆匆匆出去。螭雲帷帳裏,方欲躺下的嬴衍忽然驚起:“她說什麽?”

還未退出殿去的宮人大駭,忙放下炭盆折返了回來,跪在水泥金磚的地上不住地磕頭:“婢子該死!婢子該死!”

嬴衍臉色陰寒:“你方才說什麽?”

“奴說……奴是說……”

他目光有若冰刃一般的凜冽鋒銳,語氣更是不善。宮人吓得花容失色,身體抖得如同篩糠一樣,戰戰兢兢地把方才的話重複了一遍。

嬴衍面無表情地聽罷:“孤不喜歡罐這個字。”

“今後,東宮內外,皆不得稱此字。”

作者有話說:

櫻櫻(拿着大喇叭):悶罐兒悶罐兒悶罐兒,子衿子衿子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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