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夢境的後半階段和我的記憶一起模糊了。
我不再能想起爆炸頭女士和老師說了什麽,也不記得張三最後有沒有來找我算賬。
印象裏辦公室的最後一個場景,是紋身老爹狠狠把煙頭摁在辦公桌上,然後在老師的尖叫聲中抄起椅子,作勢要揮下去。爆炸頭女士被他忽然暴起吓得臉色慘白,再無剛才嚣張的氣焰,呆若木雞的站在原地,眼睜睜看着椅子砸過來。
最後還是鐘林雲沖上前,擋在他爹和爆炸頭中間。
椅子被他擋下,也把他的背部砸出了一大片淤青。
當時是我陪着鐘林雲去醫務室的,他背上的傷口吓人,紅腫紫青混雜着,連帶着肩上的紋身都猙獰起來。
他趴在醫務室的床上一聲不吭,我坐在椅子上劈裏啪啦的掉眼淚。
我被吓慘了,哭了挺久的,最後連呼吸都不通暢了,面紅耳赤的,看起來倒是比鐘林雲狀态還要糟糕。
鐘林雲最後忍不住了,開口讓我別哭。
“傷口在我身上又不在你身上。”他很費解,一張小臉皺起來,兇巴巴的說,“你哭什麽。”
“看起來……嗝……好吓人……很疼的樣子。”我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還好。”他說,“沒那麽疼,你別哭了。”
于是我放聲哭嚎,“所以還是很疼嘛。”
鐘林雲沒轍了,表情看起來很是無措。
那是我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陰郁之外的其他表情。
我哭得昏天黑地,毫無禁忌,聲響險些把教學樓都給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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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好久,我哭累了,抽抽嗒嗒的從兜裏掏出皺巴巴小半卷糖,往自己嘴裏塞一顆,嗦到一半,才想起邊上還趴着個病號。
病號啥慰問品都沒有呢,我就不知廉恥的砸吧砸吧吃上了。
“你吃糖嗎?”我抽泣着遞出糖。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過驚悚,寫滿了“你要敢拒絕我就再哭個半把小時”的威脅,鐘林雲不得不伸手。
“吃。”他把糖放到嘴裏,腮幫子鼓出一小塊, “你別哭了。”
說這話時,鐘林雲平趴在床上,頭側着,枕頭把他側臉壓出明顯的臉頰肉,看起來手感很好。
我當時十分想戳一下,但因不敢,最後也沒有動手。
鐘林雲的眼神無奈且困惑,像是湖中的水獺看着岸上的四仰八叉的烏龜,疑惑它怎麽能這麽笨拙,兩個小時還翻不過來面來。
真是脆弱的廢物。
夢境到此了終。
我童年被孤立欺負的悲慘經歷也在此打住。
我成為了鐘林雲第一個朋友,而鐘林雲則用實際行動教會了我社會的法則——甭管你有沒有理,拳頭大的就是爺。
張三李四王五再沒敢找那麽明目張膽的找我麻煩,因為他們三綁一塊都沒鐘林雲能打。
但是我對他們的怨意沒有随着他們在我人生中消失而同樣消逝。
于是在我的下一個夢境,我變身為施瓦辛格之斯巴達三百勇士,把這三位倒黴蛋子揍得屁滾尿流,而鐘林雲則坐在一邊看着我大展身手。
不得不說鐘林雲在我心中的形象真是根深蒂固,就算是在夢裏,他也沒露出那種,我希望從他臉上看到的,那種傾佩崇拜熱枕的神情。
他只是面無表情的坐在那,機械的給我鼓掌,他的動作毫無靈魂,像極了沒給夠錢的托兒觀衆。
人都說夢和現實都是反的,我一晚上,做了五個夢。
三個壞夢,一個好夢,一個分不清楚好壞的夢。
老天偏偏揪住那個好的,找我來收利息了。
一大早上起來,有未讀短信。
我一看,好家夥,我的卡被凍結了。
想都不用想,肯定是被我爸凍的。
我爸,作為一個血緣上名正言順的父親,撫養我這十來年,唯一盡到的父親責任,就是給我一張副卡,每個月往裏打一個不大不小的數額。
我很小就和他疏遠,又或說我從未和他親近過。
所以我和我爸之間,基本沒啥感情糾紛,只有利益關聯。
每當我整月都沒正經和我爸說上幾句話,卻在月底收到難以忽視的巨型數額時。
我都會覺得,我爹可真不像我親爹。
或許,我應該尊稱他一聲,幹爹。
還是那種人傻錢多不談服務只想打錢的憨憨幹爹。
雖然滿心吐槽,但卡上那每月的固定收入,也确實是我的唯一經濟來源。
縱使我很鄙夷這種父子的相處模式,但還是得非常心不安理不得的支出我爸給的錢財。
而現在,我爸把我的收入來源斷了,連同小金庫也一同端掉。
我不由得感慨。
離家出走兩個月,現在才斷我錢財。
真是,奇高的效率。
我并不覺得我爸留給我兩個月的揮霍時光,是想給我一段考慮和反思的時間,或者是大發慈悲放我一馬。
他就是忘了。
他壓根就不記得,每月還有這麽一筆,“給孩子打錢“的支出。
這很正常。
畢竟他看起來就記憶力不佳。
不然也不至于十幾年來,每天表現得像忘記了數年前他老婆給他生了個兒子一樣。
我深刻懷疑,我爸可能是心血來潮,偶然查看了上個月賬單,這才醒悟過來。
哦,我在外面還養了個廢物兒子呢。
然後順手把賬戶凍結了。
不管怎樣,一覺起來,我失去了收入,被惡狠狠的一腳踹出小康,加入赤貧階級,是鐵板釘釘的現實。
一想到我如今,可能比鐘林雲還窮困,我的心中,就湧上一股“三十年河東”的悲怆之感。
一上午,我都杵着胳膊,托着臉,等着我爸的電話。
我等着他打過來耀武揚威的教育我一番,威逼利誘的唆使我回去。
然後我就可以禮貌的拒絕他,響亮的用事實告訴他,老子不回去。
我将本色出演影視劇裏面那些傻白甜女主,面對金錢的誘惑和現實的無奈,我便趾高氣昂的一撩頭發,大放厥詞。
金錢可以讓我短暫的綻放笑容,但無法收買我的靈魂。
當然,傻白甜女主的臺詞不會有前面那一句,而我也遠比那些模式化的女人更加鮮活漂亮。
我等啊等,等了大半天,等到時針指向下午,都沒等來我爸的訊息。
我不得不承認。
我實在是看高了我在我爸心中的分量,也實在是看低了我爸的傲慢程度。
他可能是覺得廢物兒子不要也罷。死了拉倒,活着也沒啥損失,就是有些遺憾。又或是自傲的認為沒吃過苦的小屁孩扛不住經濟壓力,餓幾天就會自動跑回來了。
沒什麽值得好勸的。
我敲響桌面,也敲響我內心的煩躁。
我冷笑,但凡我能有我爸一半的這種雲淡風輕的态度和衆人皆垃圾的自傲。
也不至于被他人的非議綁架那麽多年。
真是好事不遺傳,盡撿壞的顯露基因。
不管怎麽樣,現實就是這樣了。
我打開支付寶和微信,稍稍估算一下數額,然後悲哀且理所當然的發現裏面的金額最多夠我撐兩個星期。
當初我離家出走的時候,單方面鬧得沸沸揚揚,恨不得把認識的朋友都叫上,向他們宣布我脫離父母掌控的喜事。
當時有離家出走經驗的前輩,在喝的暈暈乎乎的時候,湊過來給我提醒我……
小行啊……
我說,那個字念珩,橫豎都他媽念橫的珩。
他揮揮手說不重要,重要的是,咱出來混的,還是要留一手,早日做好planB,早日轉移資産,早日經濟獨立,這才能算是真正的脫離苦海。
當時我初入社會,天真爛漫,手一揮,
錢財皆是身外之物,我——不在乎。
回想起來,我真想為自己默哀。
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目光短淺且無能。
直面貧窮的我,不得不重新思考人生的意義,以及如何才能将人生繼續下去。
花錢是我的拿手好戲,發財致富不是。
于是我苦思冥想半天,終于決定去咨詢這方面的專家。
“欸,你平時又沒打什麽零工之類的。”我半夜闖進鐘林雲的房間,問。
鐘林雲最大的優點就是好奇心不重,不會刨根問底。
他頭也不擡,說“有。”
“大概都是些什麽。”我繼續追問。
“放債,追債,打人。”
這回答真是相當的逍遙法外。
卻又在意料之中。
我舔下嘴唇,認真的問:“你覺得我能幹這些活嗎?”
鐘林雲終于擡起頭,正眼看過來。
他面色古怪,嘴巴抿起,一言不發。
此時無聲勝有聲,我想我已經得到十分懇切的答案了。
許久,鐘林雲開口:“最近缺錢?”
“嗯。”我毫不避諱的承認了,“我爸讓我回家,不回就停我卡,我得找找法子賺錢。”
鐘林雲思索片刻。
我想他未必不知道來錢快的方法,只是那些法子,大多應該都不适合介紹給我。
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像他那麽牛逼,找個工作被砍個十來刀,不僅沒死,還不辭職。
“你會沖奶茶嗎,路邊有家店在招……”
“不會。”我否認的幹脆。
“學習好嗎,家教市場也很熱門。”
“不好。”
“舞蹈老師可以考慮一下,我記得你好像芭蕾七級……”
“不考慮,不想當老師。”
我無情拒絕,并且補充,“還有是八級。”
“哦。”鐘林雲輕輕說一聲,他的面上的各異神色逐漸消散,恢複到日常的冷峻模樣。
他冷靜的說。
“我覺得你就聽你爸的,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