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謝濯是國寺的常客,在蕭祈回來之前,他每年年關都會上山。

一是圖清靜,二是為避人,他曾做到相位,榮寵一時,辰梁上下官吏無一不想趁着年節給他送禮讨好,除了國寺這種僻靜地方,他無處可躲。

細論起來,守湛還是謝濯看着長大的,從一個爬都爬不利索的奶娃娃到一個帶着佛珠滿地跑的小娃娃,謝濯眼見着他那個軟乎乎的腮幫子日益照着淨塵的模樣變圓。

山上清苦,淨塵對這些孩子并不嚴苛,未讓他們嘗什麽佛家清修之苦,所以謝濯每回上山都會給他們帶點新奇的糖糕糖果,小守湛極愛吃糖,總是邊吃邊攥着謝濯的袖口不撒手。

圓滾滾的蜜餞本是打算拿給蕭祈打牙祭的,眼下卻只能先拿來安撫守湛。

蕭祈陰森森的目光似是能殺人,小守湛不安的扭了扭屁股,在謝濯懷裏挑了個更舒服的坐姿,然後一邊吸着鼻涕一邊咬了一小口。

“唔——好甜,謝濯哥哥,這個好吃!”

酸甜軟糯的滋味能沁到心頭,小守湛一手拿着蜜餞一手捧住了臉蛋,小孩子總是有口吃的就哄好,他眯起眼睛縮着脖子仔細咂了兩口,還挂着淚痕的臉上紅撲撲的惹人疼愛。

“那你多吃幾個,一會我去和你師父說,守湛今天可以不上課了,謝哥哥陪着你玩。”

“好——嗚,好哦……”

蕭祈磨牙的動靜實在是太響了,小守湛剛想高興又被吓了一跳,蕭祈渾身上下的煞氣幾乎凝成實體,他跟個受驚的雞崽一樣抱緊了謝濯的頸子,短短胖胖的小手使勁抓緊了蜜餞。

“——兔崽子!你給我撒開!!”

謝濯剛起身,長發披散,外衫搭肩,裸露在外的頸子白皙纖弱,上頭還帶着一連串的齒印跟紅痕,叫小孩拿手一摟,倒顯得莫名柔和。

蕭祈呲出了森白的犬齒,刀繭叢生的手掌緊握成拳,青筋沿着他腕間一路向上,同脖子上繃出的經絡彙到一起,猙獰得厲害。

“……嗚啊!”

“蕭祈……阿祈,阿祈!你先去,我看着他呢,沒事啊,沒事……”

眼見着剛哄好的孩子又要嚎啕大哭,謝濯慌不疊的捂住了守湛的小腦袋,他哭笑不得的看向蕭祈,一再放緩語氣試圖跟蕭祈商量。

“聽話,你安心去,早些忙完,我在這等你回來。”

蕭祈滿臉陰雲密布,謝濯也顧不上什麽佛門之地的規矩了,他兜着哭得直抽的守湛傾過身去主動吻上了蕭祈緊繃的唇角。

被夾在他們之間的守湛暈頭茫然,他趁着孩子沒回過神,連忙銜着蕭祈的唇面多嘬了兩下。

“阿祈聽話,更好吃的我給你留着,誰也不給。”

“.…..”

謝濯生得很好看,而且是那種毫無侵略性的好看,他五官清俊柔和,像極了一塊玉,溫潤清雅,不沾凡塵。

虎頭虎腦的小孩趴在他懷裏,軟乎乎的背影雖然煩人,但還是有那麽幾分可愛的。

蕭祈喉結一頓,也不知道是被觸到了那根弦,他緊攥的十指倏地一松,腦子裏憑空出現了為人父母的認知。

他并不喜歡孩子,也并不認為自己能做一個好父親,可在一瞬間,他突然想到假若能有一個屬于謝濯跟他的血脈,興許也不會太糟。

一個親吻,哄得蕭祈悻悻作罷,他在小守湛的啜泣聲中咬牙切齒的披上了外衫。

臨出門前還特意俯身劈手奪過了人家剛啃了一口的蜜餞囫囵塞進嘴裏,小守湛要哭不哭的一癟嘴,被他惡狠狠的擰眉一瞪,倒硬是憋了回去。

淨塵這個和尚和別的和尚不太一樣,他年輕時也是肆意妄為過的。

劫富濟貧、痛飲好酒、私會佳人、江湖人做江湖事,他那段離經叛道的年月比蕭祈還張狂,後來即便皈依佛門也始終率性而為。

他與荀遠道是多年故友,與謝濯也相識甚早,他做得一手好齋飯,荀遠道想吃得老實排號,但謝濯每回上山,他都會提前備下四五人份的齋食。

——淨塵忌憚也敬畏謝濯這個年輕人。

荀遠道當年曾為此憤慨許久,荀遠道不解謝濯一身才學卻非要投身辰梁昏君,為此還悶悶不樂的飲了許多酒,險些抱着酒壇子醉死在他寺裏。

而他幼年開蒙于高人,占得一手好卦,他知道謝濯不是沖着蕭钺的,更知道謝濯是以破死局的決心孤身入世,那個隐藏在所有人視線之外的、被謝濯親手送出皇城的小皇子才是謝濯真正要守的帝星。

一堂早課兩刻鐘,淨塵坐在課堂正中,着重照顧了滿臉黑雲的蕭祈。

而蕭祈倒是個實誠人,他聽不懂淨塵講得經就大大方方的承認自己聽不懂,雖是看着傻了點,但至少不招人讨厭。

雞同鴨講的早課上完,淨塵總算明白了荀遠道這一年怎麽會被氣白那麽多頭發,他努力克制面上抽搐,和和氣氣的打發蕭祈去吃飯幹活,蕭祈一聽便大步流星的往外去,看那樣子是早飯都顧不上吃。

淨塵眉目一合,忍不住嘴角微抽,露了幾分笑意,他也是過來人,自然清楚蕭祈心裏打得什麽小算盤。

佛爺不毀他人姻緣,于是蕭祈前腳一走,他便讓其他弟子去跟着幫忙,想着能讓蕭祈早點忙完,好跟謝濯好生偷得幾日閑篇。

寺裏後殿旁邊有一處不起眼的廂房,那被淨塵親手改成了一間不對外的小香堂,裏頭的香案上只有一個長生牌一個小香爐,這麽多年,香火從未斷過。

弟子四散而去,淨塵起身往香堂去,路上他摸出袖子裏藏好的糖餅三口兩口吃個幹淨,他那小徒弟最喜歡吃這口,他要不提前順一個,肯定搶不過。

後殿安靜,平日裏根本沒有閑人靠近,淨塵一推開木門就瞧見逃了早課的守湛正在蒲團上睡得安穩。

而背對着他跪在案前的,正是許久未見的謝濯。

“今年還沒到日子。”

“我知道,今年提前給。”

沉甸甸的荷包放在蒲團邊上,那是一年的香火錢,專供這一個長生牌。

同樣的銀子,淨塵已經收了十餘年,從謝濯來到長佑城的那一年開始,年年未曾斷過。

蕭祈離開辰梁去燕楚做質子的那一年,香火格外多,謝濯在外面尋了最好的檀香供在這,年關之時,還特意在長生牌前跪了一天一夜。

“今年得漲價,這都成皇帝的牌子了,哪能随便亂立。”

淨塵在友人面前絕不像個得道高僧,他兜着自己胖乎乎的肚子席地而坐,一把撈過了睡成小豬的守湛使勁揉了兩下。

“……衛淩過兩天就來送酒,今年多勻你兩壇。”

衛家棋館的小壇私釀是長佑城裏最難得的酒,荀遠道今年就因為沒喝上這酒結果氣得直跺腳,衛淩脾氣古怪,除了謝濯,沒人能從他手裏輕松拿到這東西。

“咳——那行。”

徒弟面前,總要維持一下形象,淨塵慈眉善目的伸手兜着守湛拍了拍,看似和藹疼惜,實則是捂住了守湛的小耳朵。

“不過可惜啊,今年聚不成了。年後你們有得忙,寺裏這幹貨還沒發好,等收拾好了,到時候先給小衛送去,再讓褚家小子帶給你。”

淨塵命格不凡,後經名士指點,掌中一卦有窺天之能,他這話中隐喻,謝濯自然清楚。

如今戎羌皇位更疊鬧劇收場,兵權被新君穩攥在手,辰梁雖國勢暫緩,但仍漏洞百出,而南邊還有燕楚虎視眈眈的守着,蕭祈面對的這盤死棋處處是陷,稍不留神,就是亡國毀家萬劫不複。

“好,那今年欠着,等事情了了,我們再一起聚。”

謝濯依舊背對着淨塵跪在香案之前,燃燒至中段的香灰已經立了好一會了,依舊沒有落下的趨勢。

他感謝淨塵的好意提醒,但他心意已決,這世間沒有不破的命局,他既已深入局中,便從未想過讓蕭祈去背負一切。

“行,那貧僧等着。”

謝濯的脊背很瘦,他這兩年消瘦得厲害,單瞧背影甚至有些可憐。

淨塵對此算是意料之中,他無可奈何的長嘆出聲,随後小心放下懷裏的小弟子,起身去香案後頭替謝濯拿過了簽筒。

上了年頭的竹簽不再清脆,謝濯照舊晃起了簽筒,悉索動靜讓守湛不太安穩的動了兩下,淨塵輕輕拍了拍徒弟的後背,另手則叩牢了佛珠正中的牙白雕飾。

竹簽落地的聲響讓守湛如夢初醒的蹬了蹬腿,淨塵合眸盤膝而坐,并未關心那簽上寫着什麽。

謝濯放下簽筒,俯身撿起了地上的竹簽,他起先以為是自己沒睡好眼花,但等細看之後他才發現事情并不是這樣。

——那竹簽花了。

數年過去,木質幹裂,墨跡暈開,老舊的長簽上面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當初寫得吉是兇。

謝濯怔了良久沒能回神,他反複摩挲着眼前的簽子,一度将自己指尖蹭得通紅。

蔔不出吉兇就是命數不定,像蕭祈這般兇煞之極的命數,能有這般局面就已經算是顯出了生路。

“——淨塵師父!”

“別了樂得太早,去監督那小子蹭地吧,你倆沒幾天安生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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