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番外可看可不看)
外面淅淅瀝瀝地還在下雨, 窗上的雨水像一挂又一挂的粘稠膠水。翠堡的夜一如既往的暖濕。
棠予合上電腦,莳蒾側過臉笑問:“所以……你是在寫我們嗎?”
“我是在寫所有人。”棠予笑。
莳蒾的臉上有火光在微微跳動。微微想了片刻:“這裏面分解重組了一些人事……有些故事交代的太隐晦,讀者會看得一頭霧水。”
“幸福就足夠了。誰還管那些……”棠予嗤一聲笑,“人們不過是以此為媒介圓滿生活中的缺憾——”拾起毛氈上的帶耳的小水杯,未至鼻唇,酒的香馥就脈脈飄來。棠予定了一定,望着杯中的暗紅, 思緒宛若一陣風,從遙遠的回憶中飛掠而過。
“童言太純粹,她的行為會讓不明所以的人覺得她的愛在游移, 不被理解,不會讨好。”莳蒾枕倒在棠予膝上,幽幽地說。
“你覺得呢。”
“笑話。童言的愛再堅定也沒有了。誰能從百花掠過,露不沾衣。財富, 情感,哪一樣不是阻礙考驗?背負希冀緊握痛苦……說起來容易, 愛這樣讓人痛苦,能不掙紮,哪怕握住一根稻草?何況是那樣的人事。”
棠予眯眼,“我沒發現, 你這樣欣賞我……”
“臭美吧,你就。我欣賞的是童言,她比你勇敢多了。”舉高了手,無意識在半空勾畫着:“童言的世界觀并沒有因此而崩塌……”失笑道:“不像你……”
棠予瞪眼笑, “我怎麽了?”
莳蒾握住棠予的手,轉過身,擡高了頭,凝望進棠予的眼,“物質是無罪的,有罪的是人心。你不能因為一年被蛇咬……”
“抛卻它,我卻還是我。擁有它,我有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叫棠予還是叫……”話止住了。輕撫着莳蒾的臉,心裏輕嘆:“這樣就好……”
“真的,不回去嗎?”
那場故事後,死的死,不聯系的不聯系。棠予仿佛是斷了線的風筝,過往是上輩子的事。
“不回去。”棠予愣怔着,手指在莳蒾耳邊掃弄着。
Advertisement
“總要回去的。那些畫……房子也空置着……早前你爸爸……派人四處在找你……估計——還是說結婚的事——”莳蒾的頭低下去,言語有些失落。
棠予轉開身,從杯旁的盒子裏抽出一支煙,說:“他老了,香港公司的事他都處理不過來了。外面又添了個二十幾歲的新姨娘……我媽和幾個哥哥鬥智鬥勇,也沒時間管我。”
“你媽脾氣還是那樣——”莳蒾笑。
“她但凡有一點繞指柔,我爸也不至于是個金剛石了。還不是為了錢……我弟弟……媽的,錢錢錢,錢就是狗屎!”煙夾在手上,另一只手扶起棕色的長發,棠予覺得燥熱。一頭蓄了幾年的長發,剪了又剪,還是想剪。短頭發莳蒾不喜歡。
莳蒾為棠予點了煙:“幸虧你是個女孩子。重擔落不到你頭上。”她不要她擔起世界,如果可以,她願意為棠擔起來。
“不嗆嗎?”棠予習慣性一擡眉,臉上帶着笑似不笑的神情。
莳蒾鑽進她懷裏,“你不知道,你噴的煙是香的?”
棠予握着莳蒾的下颌,低下頭,輕輕在唇上啜了一下。莳蒾說:“我得回去……你爸爸找我……你在家帶小十。”
棠予有些吃驚,挺直了脊背。“找你?找你做什麽?什麽時候的事?”
莳蒾沉默片刻,沒告訴她自己被威逼的事,連翻譯的散活兒都一再被攪黃。“你不回香港,也不回意大利……我媽咪只有找我了。他們早年一直裝糊塗,這麽久了,糊塗是裝不下去了。”
誰能承想當日葉忠正最寵愛姨太太的拖油瓶女兒勾走了自己的女兒。棠予18歲開始和這個妹妹粘纏不清,分了合,合了分。莳蒾拉着棠予的手哭着在校道和她吵架,棠予一氣之下拿戒刀在腕上劃了三道。莳蒾比她還狠,一把把腕割了。大學棠予為了蒾莳險些辍學,建築師的願望如今已是風雨飄渺。而後又是拒婚,又是跳樓……不過就是想和自己愛的人相守,現實生活,坎坷多到摔碎了骨頭跪着爬。
小十已經讀小學了。長得分外可愛,像蒾又像棠。對于兩個母親的事依舊不很理解,還小。
棠予開裝飾公司,她爸爸為了逼她妥協,什麽手段都用。公司做的不溫不火。棠予有時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他父親的敵人,還是女兒。莳蒾不再跳舞,轉而做翻譯。在日本留學那些年,文學功底打的很好。偶爾陪棠予四處寫生,生活過的很溫馨平淡。除了雙親緣分淡薄,什麽都好。中國過年總要回家吃團圓飯,葉家這點家風慎重到可謂嚴重。不回去,會找小弟來硬帶人。莳蒾懷小十的時候,險些為了這個流産。棠予恨,沒辦法。三十和家人,初一至初五都在堂口和叔伯們吃飯拜年。仍然收紅包,重手的,一個包能供棠莳二人一年的花銷。
棠予只得不思進取,帶着莳蒾兩人就相約外出旅行。小十不過8歲,見聞不輸成年人。只是回不得家,他阿公不承認他。幸得阿嬷疼愛,私下教他,“十仔啊,生性啊!快高長大!
将來掌家,替阿嬷争氣!”她母親有掙不完的氣,莫名其妙的堅持。比方說,寧願在上等人的社會屈死,不願意回到下一等人的社會。
香港是個冷漠而狹小的地方。金子的鮮腥味散布街邊巷尾。香港的女人都分外理性犀利些。
葉家人丁興旺,棠予幾個嫂子承包了米蘭的時尚展示。見面争奇鬥豔,話題氣氛波瀾詭橘。搓麻将,五千一把。棠予厭惡至極。
十月十三是香織的祭日。棠予的第二任女朋友。
棠予忘不了二人的初見是在佛大的藝術舞會上。香織做展示模特,在場男士莫不心動。香織跑來和她說:“棠,你請我跳舞嗎?”
那段時間,棠予和莳蒾鬧得不可開交。莳蒾要和一個大學追了她四年的同學結婚,約了棠予到了登記處。二人在登記處門口打架。那男人勸不開,正在無措,莳蒾抱住了棠予和她接吻。
香織找到莳蒾,在莳蒾的劇團大鬧,罵莳蒾是婊丨子。莳蒾被迫取消了女主擔任。棠予的哥哥趁虛而入,追走了香織。不久後,香織就染了毒丨瘾。棠予從葉文的別墅帶出衣衫不整的香織,香織哭着奪了棠予的鑰匙搶上車,車禍死在了大埔道。
棠予患了抑郁症,再也不能接受自己和莳蒾的愛。應承了葉忠正為他安排的相親。對方是做橡膠的大家,排行老三。叫做梁邶。
梁邶為人穩妥,和個性叛逆的棠予是兩個極端。每日為棠予煲湯,照顧她的起居飲食。兩人婚期日近,莳蒾帶着棠予送她的戒指祝福二人百年好合。轉身在家割腕自殺。失血過多,陷入昏迷。
葉忠正使人瞞着棠予。結婚當日,她哥哥葉文說漏了嘴,棠予被關在三樓等梁邶的婚車。棠予拿凳子砸碎了玻璃,從陽臺翻出房檐,把着玻璃往下爬,一松手,摔了頭,至今還有後遺症。變天頭疼,一疼疼七八上十日不歇。
唐文為了彌補自己闖的禍事,派人去莳蒾的醫院強行将她轉走。棠予找不到人,被葉忠正捉回房間軟禁了将近十五日。棠予和莳蒾的事成了公開的秘密。每日不吃不喝和她父親對抗。他父親覺得沒面子的成分大于心疼。孩子太多,總有偏愛。棠予的母親帶着棠予的身份證護照等前來偷放她。莳蒾被轉出了國。
棠予沉在葉忠正的灰色恐怖之下,是根柢磐深的無力掙脫。香港成了一個巨大的囚籠。她是裏面啼血的金絲雀。
她固然明白,自幼享受着高人一等的生活,便要承受多人十倍的酸楚。甚至連朋友都無一人知心。同學們享受她帶給衆人奢侈的體驗,包車,包船,生日會帶一個班六十名學生乘游輪海瘋。沒有一個不喜歡她,沒有一個真正在乎她。男生向她示愛,女生對她投好,她分不清真假。高三那年,她父親涉政,被落案起訴涉嫌行賄。一夜之間,連老師對她的态度都變了。
她去了佛羅倫薩讀書。孤獨而封閉。每日瘋狂地畫畫,思念蒾。蒾從明治大學偷來見她,在酒店裏,她和蒾有了更進一步的關系。
荒唐幸福的日子很快被家人發覺。她們轉入地下戀愛,不敢花錢,錢是監視她一言一行的眼睛。二人在聖馬可廣場閑逛,橘鏡的地面黑色的倒影,眼底心底都是欲望。不敢牽手,連買一只熱狗都怕花錢。蒾凍得雙手冰涼。棠酸疼的感受再也難忘。更不用提開房。單人宿舍監管着來人,二人想要做丨愛都沒有場合。
為此蒾省吃儉用做兼職存錢,只為了在一個狹小的地方和她耳鬓厮磨,為她二人的戀愛花銷買單。總對她說:“我要和你有一間大房子,然後十天都不出門……”
棠問她為什麽。她說:“讓你好好愛我。”那份深情韻致,眼波迷離,妩媚嬌羞,世上再無人可比。棠予為莳蒾畫了百多幅畫,其中一幅,就叫做《Elle》。這幅畫獲了獎,被挂在棠予後期在佛羅倫薩的房子,一直沒有取回。
此事不久,棠去日本探望莳蒾,意外發現了蒾在酒吧跳舞,人們把小費肆意地塞在她胸衣裏……二人為此大吵一架。棠年輕氣盛,盛怒之下說了分手。
莳蒾分外委屈,卻未停止在酒吧的兼職。仍是默默存錢。蒾的自我犧牲令棠予對自我能力有了極大的否定,深切的無力讓她選擇以決裂包裹自己。
至此,錢成了棠予最為痛恨和不屑的事。分手的痛楚令她長期自我封閉,曠課連連。學分修不足,幾乎辍學。
在此低谷之際,遇見了同修美術的窮學生香織。香織的美麗溫柔拯救了瀕臨邊緣的棠予,縱然當日的背叛是香織切實在先,棠予卻一生對其深懷愧疚。
……
最無助之際,梁邶主動幫助了棠予。帶着她往瑞士找到了莳蒾。蒾長達一月的昏迷,是棠予此生最刻骨銘心的無天無日。
梁邶默默地幫助了這對情人。他的成全,使棠予心含感激。
不同童言的是,棠予的才華始終無法得到施展,和她爸爸鬧的很僵,她爸爸土皇帝當慣了,身邊的妻妾無不低眉順眼。這個女兒自然也不能例外。棠予算是家中血脈上的獨女,遺傳了她母親,漂亮得很點眼,才高張揚孤傲,個性叛逆,他爸爸喜歡的她偏不喜歡。市面上流行的她偏不感冒。和她爸爸賭氣,寧願步行走十多條街,不坐她爸爸的車。她爸爸比她道高一尺,搞經濟壓制。棠予不服輸,他爸爸的延伸力突破天際。棠予努力一年半載的事,她爸爸一句話就能給炒翻。日子久了,棠予也就麻木了。
不公平,這個世界不公平到太公平。錢,就是衡量一切的唯一标尺。
棠予帶着莳蒾在梁邶的掩護下,厮守在綠堡,過了三年,二人有意生個孩子,懷上了小十。小十準确來說,是帶着棠予基因的孩子,卻因為生養的緣故,莳蒾比棠予更寵愛他。
葉忠正知道小十的存在,畢竟是他的骨血,但就是有口咽不下的氣。莳蒾的母親因為莳蒾和的棠予關系,被葉忠正抛進了冷宮。童話世界遙想的一切理應完美的組合,因為性別問題,成了分裂的因素。
“你別去。”棠予按住莳蒾的手。“他那個人,簡直有神經病——”
“不行的……你也知道,我媽媽在那裏。你爸爸已經不止一次警告過我……我再不去,我怕他為難小十。”
“他以為他是誰!活了大半輩子,該認了!我就是——他最鄙視的女同性戀,可是這已經是既定的事實了……”
莳蒾捂着嘴低頭好笑。“你爸爸不放手,你到這個年紀還在過叛逆期。”
“他要的無非就是我和你分手。難道,這個不應該對抗嗎?我可以妥協,只要他承認你,讓我們在一起,我聽他的,他要我在香港就在香港,為公司做事就做事……”
莳蒾靜靜瞧着棠予。“其實,我才是束縛你的人吧……沒有我,你原本不至于這樣。”
棠予扶起額角垂落的長發,別開眼。“說這話就沒意思了。”
莳蒾說:“我去和他談,把你的想法帶給他。好不好?”
“不行。我不确定他會不會傷害你。”她父親打起人來的場景她不是沒見過。幼年在家裏,經過她父親的書房,巨大的紅木茶臺旁跪着滿頭是血的男人,碎玻璃紮在腦袋。他父親端坐在茶桌後低着眼悠閑地沖茶……大伯看見傻怔的棠予,躬下身,擋住了少女的視線,悄聲說:“茜茜,上樓玩。”門輕輕掩上了。後來,那男人跳了樓。腦漿濺了一地。在公司的大樓下面。
“我是小十的媽媽,再怎麽樣不承認,骨血相連,也會看在他外孫的面兒上。不是……還有我媽?”
棠予軟下态度,“我和你一起去。”
莳蒾搖頭:“你照顧小十,他最近有個實驗,他很重視。”除了面對她父親劍拔弩張,棠予大半是溫和的。她和她父親,并不是沒有談過,談了許多次,沒有一次有結果。甚至一次比一次糟糕。往年自己都是被棠藏在身後,不曾出面,此刻,已是沒有選擇。
送走了莳蒾那天,天尤其的暗沉。棠予的心像是堵在一個密閉的管道。逼仄,看不見出路。
獨自照顧小十做功課。小十問:“媽媽呢?”
“去……找外公。”
“我喜歡外公。”小十沉默了片刻,忽然說。
棠予有些吃驚。葉忠正不是沒見過小十,只是從未見過他搭理。好奇道:“為什麽?”
“他來看過我——給我買過冰激淩。”
小十已經去看了兩次牙醫,小時候睡前喝奶,吃安撫奶嘴,蛀了牙。棠予沉了一沉,“我是不是說過——你不能吃這麽甜的東西?”
“所以我喜歡他。他和媽媽不一樣。”小十握着筆支着腦袋,認真地說。
棠予定住神。她沒想到她兒子會是這種想法。
“別人給你買個冰激淩你就覺得比媽媽好了。”
“那不是別人。那是外公。我說了,‘媽媽不讓吃。’外公說:‘大人不一定全是對的。’”
棠予笑,“呵,這話從他口裏說出來,我怎麽就那麽不信呢。”
小十點開腕上的表,給莳蒾打電話。棠予坐在一邊發怔。
功放一聲聲地響着,電話無人接聽。此刻應該已經到了才對——
棠予直起身子,緊張起來。
确實無人接聽。棠予抓起手機給葉文打電話。葉文說,早上莳蒾和爸爸去了海邊。後面的事,不知道。
這已經是下午接近傍晚。堂予瘋了,拿起外套牽着小十開車在往機場狂飙。
攔路沖出一只狗,棠予一腳急剎車,車子重重怼在路畔的防護欄上。天地被紅色的簾幕蓋地慢慢暗下來……
遙遠聽見香織在耳旁喚:“醒醒,天亮了……”
棠予睜大眼,房間裏坐着三個人,葉忠正、莳蒾、小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