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堂兄,鳳尾坡怎麽會忽然鑽出來什麽活口?”
李成元才接了侍女遞來的茶碗,也顧不上喝。
“我怎麽知道?”
李适成冷哼一聲,把玩着手裏的兩顆核桃,“你要實在想知道,你不如問趙喜潤去。”
“這個趙喜潤平日裏一聲不吭的,誰知他竟私下查起了鳳尾坡的事兒。”李成元眉頭緊皺,悶了口茶,“堂兄,你說他到底是誰的人?”
“還能有誰?”
李适成聽着戲臺上咿咿呀呀的唱詞,“你當那位裴太傅真忍心看着自己唯一的兒子被處斬?”
“那鳳尾坡這事兒是否真有蹊跷?可我沒有收到什麽消息啊。”李成元哪有什麽心思看戲,他內心裏焦灼得很,總覺得有些不安,“此事又交到了太子手中,只怕裴南亭是死不了了。”
“我早同你說過,不要急着去招惹太子,”李适成掀起眼皮瞥他,“他在北魏六年,莫說是你我,便是當今陛下怕也不夠了解他這個兒子,今日下朝後,我去九璋殿拜見陛下,你可知他怎麽說的?他說太子是儲君,需要這個機會歷練歷練。”
李适成蒼老的面容上皺痕遍布,一雙眼睛卻精明尖銳,“原以為陛下最疼的應該是二皇子謝詹澤,但如今看來,陛下似乎對他這個小兒子格外寬容些。”
半晌,他露出來一個笑,“怪不得窦海芳今日上奏要定裴南亭的罪,看來是陽春宮的貴妃娘娘着急了。”
“如今九重樓的少主成了戚家那孤女,陛下又承認了她太子元妃的身份,敕封金冊都送去了,堂兄,所以我說嘛,我們就該站在太子殿下這邊。”
李成元到此時仍覺得自己當日所為極有遠見,只是太子性子喜怒無常,令人看不真切。
“你別忘了那戚氏女的祖父和父親是怎麽死的。”
李适成冷冷瞥他,“你如今要投效太子門下,也得看你當年所為之事還能不能瞞得下去。”
李成元聽了,面上猶疑,“戚永旭父子已經死了,此事……應該不會被發現。”
“先等等看吧。”
李适成的手指在膝上敲了敲,許是将臺上的唱詞聽進去了,他還随之哼了幾聲,随口道:“吳貴妃不倒,這儲君之位謝繁青也未必坐得穩。”
翌日清晨,幾乎是謝缈坐起身的剎那,躺在他身側的小姑娘一下也坐了起來。
他睡眼惺忪,被忽然的動靜吓了一跳,人還有點懵。
“天還沒亮。”
他擁着被子,提醒她。
戚寸心說着,打了一個哈欠,她揉了揉眼睛,趴在他懷裏,迷迷糊糊地說,“你每天都要起得這樣早,我也要像你一樣,這樣我們可以一起吃早飯,一起出門。”
她好像只小動物似的抱着他的腰不撒手,少年的臉頰有點燙,他抿起唇笑了一下,伸手摸她的腦袋,“你這麽早去九重樓?”
“既然做了周先生的學生,那我肯定要很努力才行。”她說着說着,聲音又小了許多,像是又陷進困意裏了。
少年身上冷沁沁的香味令她忽然又清醒了點,可他的下巴抵在她肩上,卻有點不想起床了。
外頭傳來柳絮小心翼翼的聲音,他神情寡淡,恹恹地應一聲,“進來吧。”
绛紫色金線四龍紋的圓領錦袍穿在身上,那鑲嵌了精美玉飾的鞶帶收束腰身,戚寸心替他整理了一下寬大的衣袖,又将白玉劍柄随手挂在他腰間鞶帶的金扣上。
“真好看。”
戚寸心說着,又将嵌了玉片的绛紫發帶拂到他身後半披的烏發間,暗沉沉的天色裏,他的面容無暇,金冠玉帶,風姿無限。
少年眨了一下眼睫,聽見她的誇贊,他禁不住笑了一下,看起來羞怯又純情。
洗漱完畢,兩人坐在一處用早膳。
“缈缈,這兩日正是吃螃蟹的好時候,等晚上,我們就吃螃蟹,再溫一壺酒吧?”戚寸心一邊喝粥,一邊同身邊的少年說道。
他輕應一聲,連喝粥的動作都很文雅端正。
一頓早膳吃過,兩人便手牽着手出了東宮,走在朱紅宮巷裏,幾名太監微躬身體,提着燈籠替他們照亮。
“缈缈,你下午會來接我吧?”
戚寸心握着他的手晃來晃去,清脆的鈴铛聲在這樣寂靜的宮巷裏顯得格外清晰。
他颔首,認真地應。
前方便是宮巷盡頭,他們即将朝着兩個不同的方向去,戚寸心松開他的手,看了一眼跟在後頭,卻始終低着頭的太監宮娥,然後伸手抱住他的腰,仰頭望着他,“你記得早點來接我。”
然後她就松開他,提起裙擺轉身就跑。
柳絮等人見狀,忙跟上去。
天色仍舊不太明朗,秋日清晨的風吹得人臉頰有些刺疼,謝缈還在盯着她的背影看,卻見她忽然又轉過身來,朝他招手。
這樣的天色裏,他看不清她的面容,但他知道她一定在笑,于是他也彎起眼睛。
徐允嘉匆匆趕來,朝謝缈行禮。
“走。”
謝缈轉過身,面上仍帶着幾分笑意,神情卻分明冷淡許多。
柳絮一行人簇擁着戚寸心去到玉昆門外的紫垣河畔,她從柳絮手裏接過小黑貓,說,“你們都回去吧。”
“是。”柳絮垂首行禮。
戚寸心将黑貓放進随身的忍冬花布兜裏,可也許是它最近吃得太好,它胖了許多,還有大半個身子露在布兜外面。
她摸了摸它的腦袋,“芝麻,你等下不要亂動。”
彼時天色已經隐隐透露幾分晨光,戚寸心将燈籠挂在岸邊的小船上,提起裙擺上船時,她才注意到船上有些不對勁。
昏黃的燈火照着她繡鞋上的銀線梨花瓣,也照着她踩在腳下,還未徹底變黑的幹涸血跡。
也許是竹竿劃破水波的淅瀝聲響打破了對岸的寧靜,原本在岸邊洗翅的白鶴扇動翅膀盤旋着落去了小船上。
河面煙波霧色缥缈,一點孤燈在其間閃爍,船上的姑娘回頭正瞧見白鶴收翅落在她的身後。
她不由停下來,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它的腦袋。
布兜裏的小胖貓開始發出威脅的聲音,那麽黑乎乎的一團,毛都有點炸了。
“芝麻!”
戚寸心忙攔住它已經探出尖利指甲的爪子,卻不曾想,那白鶴竟突然探頭過來,紅色的嘴巴一張,要鉗住小貓的爪子。
場面有點收拾不住了,戚寸心被白鶴的突襲弄得一下沒站穩,眼看就要摔進水裏,适時,岸上的高樓之間,有一道纖瘦的身影掠窗而出,如風一般襲來,抓住戚寸心的手臂,瞬間便将她帶去了第四層樓上的窗棂間。
小船在水波之上搖搖晃晃,白鶴展翅飛去樓上,那盞燈籠便在河面的霧氣裏,像顆搖晃欲墜的星子。
戚寸心坐在窗棂,還有些驚魂未定,她偏過頭,正望見硯竹的一雙眼睛。
“師姐。”
戚寸心松了口氣,喚了聲。
硯竹輕輕點頭,眉眼含笑。
“怎麽天還沒亮就過來了?”背後忽然傳來一道蒼老的聲音。
戚寸心回過頭,正瞧見周靖豐盤腿坐在榻上,而他身後是一道大開的圓窗,半映蓊郁翠竹,半面蒼山,灰蒙蒙的天色裏,浮煙漫漫,将萬般光景的色彩減淡成水墨一般。
“是打擾到先生了嗎?”
戚寸心小心翼翼地爬進窗棂內,朝他行禮。
“我一個老人家,睡眠自是不比你們年輕人多,哪有什麽打擾不打擾的,”周靖豐伸手,衣袖被身後猶如滿月般的圓窗外灌進來的風吹得獵獵作響,“坐吧。”
戚寸心點頭,在桌案前的軟墊上跪坐下來,見風爐上的茶水煮沸,她便先伸手拿了竹提勺,舀了茶湯入碗,遞給他,“先生請。”
她才轉頭要喚硯竹,卻發現硯竹已經不在樓上了。
“底下煮着粥呢,她去看看火。”周靖豐擡頭瞧見她的後腦勺,便笑着說了一聲。
戚寸心轉過頭來,“先生,我已經吃過飯了,我現在就去看書了。”
“我看眼下最要緊的,還是你的字。”
周靖豐慢飲一口茶,在戚寸心起身時,開口說道,“再過兩日你師母一到,便由她教你習字吧。”
但此言一出,他擡眼瞧見站在那兒的小姑娘一副躊躇模樣,欲言又止。
“你師母的字,只要是見過的人,都沒有說不好的,怎麽?她教你,你還不願?”
“不是的先生。”
戚寸心有點不太好意思,聲音越來越小,“是……我和我夫君已經說好了,他會教我習字。”
周靖豐端茶碗的動作一頓,“你那夫君字寫得如何?”
戚寸心一聽他這樣問,便忙說,“我以前在東陵的時候還請他幫我寫過信,他的字寫得可好了!”
“看你将他誇得天上有,地上無,”周靖豐捋了捋胡須,面露笑意,“也罷,你們既是夫妻,習字嘛,你要他教也可以。”
頂着周靖豐揶揄一般的目光,戚寸心面頰微紅,低下頭去。
“你下樓去,今日要看的書,硯竹會給你,若有不懂的便來問我,看完之後,我會再出一些試題給你。”
他與一般夫子的方式似乎并不相同,但戚寸心也并不多問,只是應了一聲,但才要轉身時,她忽然又想起方才在船上的事,便道:“先生,我在船上時,看到了些血跡。”
“我回九重樓的消息如今已經傳遍天下,自然會多一些來訪之人,”周靖豐氣定神閑,眼眉慈和,“不必驚訝。”
“我知道了。”
戚寸心點點頭,行了禮,轉身便下樓去了。
天色漸漸亮起來,窗外的霧氣散去許多,于是翠竹的顏色更為鮮亮,硯竹一襲青衣,手持一柄長劍,在樓外練劍。
偶有劍鋒劃破空氣的聲音铮然作響,在二樓書案前的戚寸心卻好似什麽也聽不見似的,桌上的燭火已經被風吹滅了,樓內靜悄悄的,只有她偶爾翻動書頁的聲音。
書上時有字跡蒼勁飄逸的批注,戚寸心有再多不明白的地方,還用不着去問樓上的周靖豐,便已經在批注裏得到了答案。
午時,硯竹已做好一桌好菜,戚寸心還在看書,硯竹過來二話不說便拽着她往樓上去。
“你那日說,讀書明理,知天下事。”
周靖豐直接端着酒壇子悶了一口酒,“但你如今做了謝家的太子妃,注定要面對諸多争鬥傾軋,若無保命的本事,你便要事事依靠你那位夫君。”
“先生的意思是?”戚寸心才端起碗,聽他此言,便擡起頭。
“有時最厲害的,并不一定是萬中無一的武學,”他說着,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笑道,“而是藏在此處的心術。”
“心術?”戚寸心有些懵懂。
“正如下一局棋,你能看得懂其中的門道,自然也就能夠躲得過一些其中的暗箭,甚至于,你也可以布局。”
周靖豐将面前這小姑娘的迷茫看在眼裏,他瞥了一眼擺在一旁的棋盤,“無論是哪一樣,都非是一日之功,往後,你就慢慢和我學這下棋的功夫。”
戚寸心正要開口應聲,卻見硯竹“啪”的一聲重重放下飯碗,扔了筷子,并迅速抽出劍鞘裏的長劍,轉身便從窗棂一躍而下。
戚寸心看呆了。
“是又有人來了。”周靖豐老神在在,就着花生米又喝了口酒。
戚寸心聞言,便放下碗筷,轉身跑到窗邊,果然瞧見硯竹在底下同一個中年男人打鬥,她出招極快,也極狠。
不過幾十招的功夫,那人便節節敗退。
硯竹的劍鋒蕩開铮然劍氣,那人無力抵擋,剎那被震入紫垣河中,而硯竹長劍入鞘,飛身而起,轉眼便落在她身側。
外頭的江湖人士來找九重樓的麻煩,紫垣河對岸,守在玉昆門的那些禁軍是不會管的,故而這幾日明裏暗裏來找事的人并不少。
一下午的功夫,硯竹在外頭也不知打了多少架,不知多少人被踢進紫垣河裏,狼狽逃走。
戚寸心也兩耳不聞窗外事,只安安靜靜地待在案前看書。
也不知是什麽時候,硯竹的身影忽然出現在她的窗棂,戚寸心不明所以,才擡頭喚了聲師姐,便見她伸手指向底下。
戚寸心循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便見那紫衣少年不知何時已經在樓外,她望見他手中握着的鈎霜劍,便一霎反應過來,原來剛才的打鬥聲,竟是硯竹師姐和謝缈?
戚寸心探出頭,又朝他招手。
謝缈收了鈎霜,便見方才還在樓上朝他招手的姑娘已經抱着貓跑了出來,夕陽的餘晖在她身後,照在金色的重明鳥圖騰之上,顯得有些刺眼。
周靖豐在樓上看着那少年少女相攜飛身去了對岸,他慢悠悠地喝着酒,問身側的年輕女子,“硯竹,他功夫如何?”
女子點點頭,手上比劃着。
他看了,便輕笑一聲:
“那個老家夥肯收徒就已經是難得的奇觀,看來這謝繁青,的确不一般。”
但片刻,他收斂笑容,輕嘆一聲,帶了幾分意味深長,“只是這少年在北魏受盡折磨,性子早與常人有別,心思也異常深沉,也不知他對你這小師妹,究竟是真心,還是假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