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延光一年十月廿三,南黎大将軍裴南亭自絕于天牢。
時值太子謝繁青才将刑部尚書李成元下獄,并在其家中查出貪墨的幾百萬兩白銀。
“殿下,殿下!臣冤枉啊!您就是借臣一百個膽子,臣也不敢假傳榮祿皇帝聖旨,陷害裴将軍啊!”
李成元在獄中哭天搶地,瞧見那身着紫棠錦衣的少年一撩衣擺坐在椅子上,喊冤之聲便越發凄厲。
“鳳尾坡幸存将士十三人,皆指證崇寧軍中守備何廣平攜榮祿皇帝聖旨,逼大将軍裴南亭臨時撤出部分崇寧軍至鳳尾坡,致使十萬将士落入北魏圈套慘死……而大理寺派去的人在何廣平處搜出你與他的通信,此後他的證詞也證實了何廣平早前便與你有所聯系,榮祿三年時,你曾收受他千兩白銀,以及一幅曾若山的閑居圖,若非是你手眼通天,他何廣平何至于平步青雲,成了崇寧軍中守備?”
徐允嘉立在謝缈身側,字字铿锵。
李成元神情一滞,何廣平是他的同鄉,小皇帝在位時,他的确收了何廣平的銀子。還有那幅前朝曾若山的閑居圖,随後他便為其疏通關系,令其一入崇寧軍,便做了守備一職。
“殿下明鑒!還請殿下明鑒啊!臣雖與何廣平有所往來,但臣絕對沒有假傳聖旨,與何廣平合謀害崇寧軍啊!”李成元渾身是傷,他這多年來與堂兄李适成一起享盡富貴,受盡奉承,何時受過此等刑罰?此刻只瞧見坐在椅子上的少年摘下腰間的白玉劍柄,剎那間那纖薄的劍刃抽出,他便連忙喊冤,“臣要與何廣平對質!當面對質!”
“何廣平自知事情敗露,已于昨夜,在牢內畏罪自殺。”
徐允嘉語氣平淡地補充。
李成元大驚,如今何廣平離奇死亡,那些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的鳳尾坡崇寧軍十萬人中的十三個活口句句證詞皆指向他。
“李大人,怎麽忽然不說話了?”謝缈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去,這陰冷的牢獄裏,燃燒的火光跳躍,照見他那張眼眉帶笑的面龐,語帶譏諷,“不是要我明鑒嗎?”
如此近距離地望見這位太子殿下那一雙笑眼,李成元一霎汗毛倒豎,陰森寒意順着脊骨爬上來,他嘴唇抖動着,半晌才艱難開口,“殿下……是早就想好這一步了麽?”
是在窦海芳上奏之前嗎?
是在那之前,就将他查了個底兒掉,否則怎麽能這般真真假假的,将他與何廣平之間的事牽連進更大的陰謀中去?
若此事太子都能查得到……那麽戚家呢?
李成元心中駭然。
怪不得,怪不得他之前要将戚家那孤女認作義女時,太子會是那樣的反應……
那時他還以為,是太子性子乖戾,故意與陛下為難。
完了。
一切,都完了。
“這件事,你那堂兄可有份?”
謝缈不但不答他,反将劍刃輕抵李成元的脖頸,慢悠悠地問道。
劍刃冰冷,極為鋒利的棱角輕易劃破李成元的皮肉,他甚至不敢看眼前這少年的一雙眼睛,渾身抖如篩糠,但聽少年提及李适成,他仿佛終于窺見隐秘的一角,忽然恍悟那位坐在龍椅上,言他們李氏兄弟有從龍之功的帝王最真實的打算。
“萬般過錯,皆是我李成元一人所為,”
李成元面如死灰,垂下頭,憋紅一雙渾濁的眼睛,幾乎是從齒縫裏吐露出一句話來,“我堂兄李适成……不知情。”
謝缈面上的笑意收斂,指骨用力的剎那,劍鋒刺入李成元的肩胛骨,慘叫聲有些刺耳,他冷眼看着這老東西猙獰狼狽的面容,嗓音輕緩,“李氏兄弟,真是好得很。”
抽出劍刃,殷紅的血珠順着劍鋒滴落下來,謝缈轉過身往外走去時,徐允嘉便立即命韓章帶着認罪書上前,沾了血的印泥按在李成元的指腹,接着便在紙上留下一道紅痕。
戚寸心一早便去了九重樓,直至黃昏時分未在紫垣河畔等到謝缈時,她才聽趕來的掌事宮女柳絮說,太傅裴寄清的親子,南黎榮威大将軍裴南亭今晨自絕于天牢之內。
那是謝缈的表兄。
而大理寺遣人捉拿了刑部尚書李成元,此時謝缈正在天牢之中審問,戚寸心聽了,當即便決定先回東宮等他回來,再去裴府探望裴寄清。
想起那一身文雅氣度的老人,總是孤零零地立在院中修剪那常年油綠的松枝,戚寸心也不忍去想,這突然而至的喪子之痛,會帶給他怎樣巨大的打擊。
走入朱紅宮巷時,戚寸心忽聽身後有一道聲音傳來。
她回過頭,正瞧見那身着黛藍錦衣的青年不知何時已立在不遠處,他身後跟着幾名宮娥太監,或見她回過頭看向他,他便朝她笑了笑,又走近幾步。
戚寸心認得他的臉,是之前在宮外長街上,奉旨來尋謝缈的二皇子謝詹澤,于是她輕輕颔首,喚了聲:“二哥。”
“我正要去陽春宮見我母妃,太子妃可是要回東宮?”
謝詹澤臉上挂着溫雅的笑意,說話的聲音也是輕柔緩慢的,像個話本子裏的謙謙君子。
戚寸心應了一聲,卻也不知道再同他說些什麽,便道:“那二哥,我就先走了。”
她說完便轉過身。
但謝詹澤在後頭,卻在看她腕上偶爾顯露的那只銀鈴铛,鈴铛未響,便代表寄香蠱蟲還在其中。
“太子妃嫁與繁青,可是出于自願?”
戚寸心才走出幾步,便聽身後傳來他的聲音。
她步履一頓,回過頭,“二哥是什麽意思?”
謝詹澤狀似無意地瞥了一眼跟在她身側的柳絮等人,他臉上仍然帶着幾分笑,伸手指了指她的手腕,又去看停在宮牆之上的那兩只銀霜鳥,“我只是對繁青有些擔心。”
他回過頭,再看向戚寸心時,他眼底添了幾分憂愁之色,“太子妃應該知曉,我與繁青雖是兄弟,卻也并不了解他,在北魏六年,也不知他背負了些什麽。”
“若是……”
他抿了一下唇,才又道:“若是他對你有什麽不到之處,我有能幫得上的,太子妃盡可以告訴我。”
“比如這銀珠手串,若太子妃要除去這束縛,我也有些法子。”
聽見他這樣一番話,戚寸心又不由随着他的視線,看向自己腕上的銀珠手串。
“不單單是待你,便是他與父皇之間,近來也常是針鋒相對,鬧得不太愉快……”謝詹澤輕嘆了一聲,随即道:“他會如此待你,想來也是因為在北魏受了太多苦,所以他的性子才會與往常大相徑庭,但無論如何你二人是夫妻,我來替太子妃解開這手串的鎖,希望你不要怪他。”
他的這些話聽起來似乎處處是在為謝缈憂慮,滿是一位兄長對于弟弟的關心,但戚寸心聽着,卻總覺得有些不太舒服。
她摸着腕骨上的銀珠手串,迎着謝詹澤的目光,她微微一笑,“我的确知道這手串的鈴铛裏有什麽,但我想二哥是誤會了。”
“我戴着這顆鈴铛,是我自己願意的,這是我們在東陵成親之前,太子送我的定親禮,我并沒有覺得哪裏不好,也沒有要怪他的意思。”
她擡頭去看琉璃瓦上,羽毛銀白如月輝浸霜的那兩只小鳥,“也多虧從東陵到缇陽是它們跟了我一路,太子才能及時找到我,不然的話,我也許就要坐船走了。”
謝詹澤一怔,他随之驚詫開口,“寄香蠱蟲若是出來,必會鑽入你的血肉之中,你就真的不怕?”
“沒什麽好怕的,多謝二哥好意,但不用了。”
戚寸心朝他颔首,随即轉過身才邁開兩步,她一擡頭便望見不遠處那一道颀長的身影。
夕陽金色的光影裏,他紫棠色的衣袖被風吹得微蕩,身後半披的烏濃長發間同色的發帶也随着幾縷發絲晃蕩着,浸潤在光色裏的那樣澄澈的眼,卻是出奇的陰郁冷淡,像透不進光的漆黑深淵。
可當她望着他時,她卻又見他那樣一雙眼睛彎起月亮般的弧度,忽而啓唇,喚她,“娘子,過來。”
莫名的一股涼意在心底盤旋,戚寸心有一瞬躊躇,卻還是邁開步子,朝他走去。
謝詹澤明顯察覺到,當戚寸心朝那少年走去的這一刻,謝缈的那雙眼睛始終是停留在他的身上的,那樣的目光注視,陰戾沉冷,令人心底生寒。
但最終,謝缈只是牽住那姑娘的手,轉身走了。
散漫耀眼的一片夕陽餘晖傾落于這朱紅宮巷之間,鈴铛清脆的聲響不絕,那少年與少女的背影被鍍上刺眼的光暈,教人看不真切。
走入一片濃蔭裏,斑駁的光影穿梭于枝葉之間灑了她和他滿身,戚寸心握住他的手腕,皺起眉,“缈缈,我手疼。”
他的力道有些大,握得她腕骨生疼。
而少年聞言,卻忽然停下腳步。
一時柳絮和她身後的那些宮娥太監便都停在不遠處,始終和他們夫妻兩人之間隔着不遠不近的距離。
少年神情寡淡,好似漫不經心般,伸出手去掀起她的一邊衣袖,露出來她腕骨上墜着顆銀鈴铛的銀珠手串,他輕輕地撥弄了一下那顆鈴铛,霎時便有清脆悅耳的鈴铛聲響。
“娘子,你很讨厭它嗎?”
他狀似不經意般,嗓音也極輕。
“我……”
“你不能讨厭它。”
戚寸心才要開口,便聽他忽然又道。
他那樣一雙清澈的眸子再度看向她的臉,“誰敢摘下它,誰就去死。”
他的語氣如此輕緩,說話間他的目光卻越過她,再度停留在那一道黛藍的影子身上。
“我沒有要摘……”戚寸心愣愣地望着他,被他觸碰的手心也在發涼。
他忽然又朝她露出一個笑容,那一雙眼瞳裏也好似冬日殘冰剎那消融,他的眉眼漂亮得不像話,他伸手觸摸她的臉頰,“娘子,我不會傷害你。”
他抱住她的腰,黏糊糊的将下巴抵在她的肩,聲音悶悶的,好像還藏了些委屈,“你以後不要跟我二哥說話,好不好?”
這也許是故意的撒嬌,仿佛方才她所感受到的那種涼意只是片刻的錯覺,而他的氣息如此相近,她恍恍惚惚,隔了會兒,才回過神,問:“他跟我說話,我總不能不回答吧?”
“為什麽不能?”
“你們皇家規矩很多的,這樣的話,就是我不知禮數了。”戚寸心有點無奈。
“那你也不可以和他說話。”他揪住她的臉蛋。
“我要是說了呢?”
“我會很生氣。”
“……小氣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