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太子解了禁足令的第一日早朝,也未着朝服,只穿了一件顏色極為鮮亮的紅色圓領錦袍,領口處的衣扣瞧着也不是什麽精致的玉珠寶石,而是半透不透的幾顆渾圓的貓眼石。

“怎麽朝服也不穿?”裴寄清一手撈起衣擺,順着白玉階往下走,或見少年不說話,他半眯起眼睛仔細打量了披風下,他衣擺袖口的金線紋痕,那怎麽瞧着也不像是宮裏的繡工,“寸心還會做衣裳?”

謝缈步履輕快。

“那改日也讓她給我做個兩件。”裴寄清笑眯眯的。

謝缈聞聲,一雙清淩的眸子看向他,“舅舅府中是沒有繡娘嗎?”

“……你這氣性,”裴寄清不由搖頭笑了聲,“也就是寸心才一直讓你,忍你。”

裴寄清身披厚重的大氅,才下階梯,便有守在底下的宮人遞上來他的一根拐杖,即便是在這般寒冷冬日,他花白的發髻也梳得整齊,一根玉簪簪在其間,他拄着拐借了些力,身形便也更挺拔了些,“滌神鄉在北魏的密探有了消息,張友是倒了,但北魏在我南黎安插的釘子,可不止一個張友。”

“此外,北魏樞密院似乎有人過來了。”

“沖我娘子來的。”

謝缈語氣清淡。

“北魏皇帝呼延平措還是忌憚周靖豐的。”裴寄清一邊拄着拐往前走,一邊同身側的少年說道。

世人皆知天山明月周靖豐文武無雙,有驚世之才,但這卻并非是九重天成為北魏眼中釘的原因。

“當年昌宗皇帝修建九重樓,幾請周靖豐入南黎皇宮,便是打算借周靖豐之盛名,招攬江湖之內武功高強的漢人俠客,畢竟當時的江湖之中,的确有不少能人,”裴寄清說着便嘆了一口氣,“只可惜昌宗駕崩,德宗皇帝聽信張友等人讒言,說什麽江湖之人大多不守法度,不可用,我猜,這應該也是當初張友和北魏皇室串通促成的後果。”

“而今九重樓重啓,寸心身為少主,誰又知道她身後的周靖豐到底在當年九重樓最初建造時收攬了多少能人,何況當年最為崇敬周靖豐的南疆大司命銷聲匿跡多年,誰又曉得南疆那片綿延不盡的大山深處到底有多少萬南疆子弟肯為周靖豐所用?”

這或許才是北魏皇室如此在意九重樓的原因。

“周靖豐當年是一劍斷了謝氏的君恩,此事南黎北魏人盡皆知,北魏相信他不會再為謝家做任何事,但我娘子卻不一樣,”天幕裏又有鹽粒一般的雪顆顆下墜,少年行走間衣袂被風吹得獵獵而動,“周靖豐背後的一切終将為我娘子所用,而北魏的那些人以為,我娘子若一心向我,九重樓就一定會向着我。”

“舅舅早就想清楚了其中厲害,所以才會在父皇算計我娘子,讓天下人都知曉紫垣玉符落入她手裏的時候推波助瀾。”

謝缈忽然停下來,看向面前這面容清癯的老者,“您覺得娘子一定會為我将九重樓變作任我驅策的助力?”

“她不會嗎?”裴寄清眼底含笑。

“不會。”

少年那一張冷白無暇的面龐上神情寡淡,“她本就不是為我入九重樓的,戚家父子皆是受冤而死,您又憑什麽以為她會為了這樣一個謝氏朝廷而不計前嫌?”

“她身後也許就有數萬的南疆軍,你就真不想收攏過來?”裴寄清好整以暇。

“舅舅,我不是父皇。”

少年扯了扯唇,一雙眼睛帶了些笑意弧度,但神情卻常是冷沁沁的,“我想要些什麽,只會自己去搶。”

眼見謝缈說罷便擡步朝前走去,裴寄清眼尾的褶痕更深,笑着在後頭說道:“可別忘了晚上要和寸心來我府裏一塊兒用飯。”

少年頭也不回,也不知聽進去了沒有。

李适成遠遠地在階上瞧見那将将分開的舅甥二人,身畔有一名太監撐了把傘在他頭頂,他面上不顯,接了傘便朝午門的方向走去。

出了宮,在外等候多時的管家便忙遣人搬來馬凳讓李适成上馬車。

街上常有人掃雪,所以積雪不多,馬車這一路上也算平穩,到管家開口連喚幾聲“老爺”時,李适成才算清醒過來。

他打了個哈欠,掀簾下車。

“大人。”

才進府門,便有一名身着藏藍衣袍的青年迎上來,道,“太子和太子妃今夜便要到裴府。”

在天敬殿的長階上,李适成那會兒也沒聽見裴寄清和太子到底在說些什麽,此刻乍聽此言,便來了點精神。

他思忖片刻,問道:“那藥你給出去了?”

“給了。”

青年如實答了聲。

“好啊……”李适成走入廳堂內,才一坐下,便有侍女上前來奉上熱茶,他接過來,端着茶碗沒喝,卻是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來,“裴府今夜怕是熱鬧得很。”

黃昏時分,風雪更甚。

太子與太子妃的車駕停在裴府門口,立在府門的裴寄清身側還立着個約莫三四十歲的婦人,而在那婦人身邊,又有一雙相扶的青年男女。

“舅舅。”

戚寸心下了馬車,瞧見大門口的裴寄清,便提着裙擺走上去,笑着喚了一聲。

“寸心快來。”

裴寄清面露笑意。

“這是你表嫂。”他擡手指向一旁那穿着秋香色對襟長襖,鬓邊斜插幾根金簪玉飾的婦人,即便她今日施了粉黛,但在這檐下的燈火裏,她彎彎細細的眉尖斂愁,面色也仍有些蒼白,只是随着裴寄清開口,她還是扯了一下唇,行禮喚了聲:“太子殿下,太子妃。”

她正是裴南亭的遺孀尤氏。

“表嫂。”戚寸心颔首喚道。

“這是你表侄女兒裴湘和表侄女婿蘇雲照。”裴寄清又指向那一對年輕男女。

身着荼白鑲兔毛襖裙的年輕女子眉眼尚有幾分英氣,她的五官眉目與尤氏并不算想象,想來應是更像大将軍裴南亭一些,只是此刻烏發雲鬓,釵環叮當,仔細描摹過的眉毛柔和許多,更添幾分柔美風姿。

而她身側的男子劍眉星目,亦有一副好相貌,看起來彬彬有禮,十分和善。

“太子殿下,太子妃。”

裴湘面上幾乎沒有什麽笑容,聲音也極淡,但好歹禮數是極周全的。

戚寸心瞧着她,應了一聲,在身側謝缈牽起她的手,一行人往府裏去時,她又不由多看了一眼那裴湘纖瘦挺拔的背影。

裴湘穿着荼白的衣裙,戴着珍珠釵環,鬓邊還有小小一簇白色簪花,看起來便仍像是未脫素服。

府中宴席已經備下,幾人在桌前坐下,裴寄清滿面笑意,他端起酒杯,不由感嘆,“這府裏已經許久不曾像今日這樣熱鬧過了。”

戚寸心端起酒杯,一時尤氏和蘇雲照也都端起了酒杯,謝缈沒什麽動作,她便伸手拿起他的酒杯遞到他面前。

謝缈看了她一眼,還是乖乖地端起酒杯。

裴寄清瞧見這一幕,不由笑了一聲。

但桌上仍有一人未動,裴湘坐得端正,卻垂着眼瞧着面前的酒盞,或察覺到衆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她擡首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裴寄清,慢慢端起酒杯,卻又忽然手腕一轉,酒液灑了一地。

“既是如此熱鬧的家宴,想來父親也應該嘗一嘗這酒的滋味。”

她的聲音平淡無波。

氣氛有一瞬凝滞,還是裴寄清率先打破沉默,“是,這酒,理應先敬南亭。”

話音落,他杯盞裏的酒液也傾倒在地上。

“湘湘……”蘇雲照在一側,輕聲喚她。

或見她側過臉來看他,他便朝她輕輕搖頭。

裴湘收回視線,也不讓身後的侍女動手,自己拿過酒壺來斟滿一杯,随後便端着酒杯朝謝缈與戚寸心微微低首,“裴湘敬太子,太子妃。”

她說罷,便仰頭飲盡。

或因她兒時常是在綏離邊關裴南亭的身邊待着,沙場軍營常是她待的地方,縱然她此刻一身錦緞绫羅,環佩叮當,卻仍有別于長在深閨中的其他貴女,身上總有一種灑脫果敢的氣質。

看似熱鬧的家宴,桌上明明是氤氲熱霧的珍馐美食,卻偏像是一宴滿寒冰,教人一時難以下筷。

戚寸心朝她點了點頭,抿了口酒,放下杯盞又去看身側的謝缈。

他倒是沒什麽表情,這桌上怕是也只有他一人如此閑适,一筷子又一筷子地替她夾菜。

“太子與太子妃真是鹣鲽情深。”

蘇雲照瞧見這一幕,或是又聽到他們二人腕上的鈴铛響,便笑着道:“便是連定情之物也與衆不同。”

他也算是打了個圓場,令這家宴冷下去的氣氛一瞬又回暖許多。

“你是喜歡這顆鈴铛,還是鈴铛裏的蟲子?”

謝缈嗓音清泠,并未擡眼看他。

蘇雲照一愣,也不知為何他後背添了些寒意,他随即面露驚詫,“這鈴铛裏……還有蟲子?”

“你想看嗎?”謝缈唇畔笑意淺薄。

“不敢不敢。”蘇雲照有些尴尬。

尤氏像個局外人,坐在桌前也只是摸着手裏的一串佛珠,很少會吃些什麽,只有在裴寄清舉杯的時候才會随着端起杯子來抿上一口。

自第一杯敬酒過後,裴湘也再未開口多說些什麽,她只是靜默地一杯又一杯地自斟自飲。

雖然論輩分,裴湘是謝缈的表侄女,但論年紀,她卻是比謝缈還要大上三四歲的。

約莫在三年前,她便嫁到了新絡蘇家,她母親尤氏的娘家也正好在那兒。

“湘湘,別喝了。”

蘇雲照皺了眉,低聲勸。

“這不正是喝酒的時候?我此時不喝,什麽時候喝?”裴湘躲開他的手,又飲下一杯酒。

裴寄清那一張面容再難維持些什麽笑容,卻仍溫聲道:“你如今既已有了身孕,便該更愛惜自己。”

尤氏在一旁瞧着裴湘,也是欲言又止。

“我愛不愛惜的,祖父何必在意?”

裴湘放下酒盞,自始至終只是低着頭,也沒看裴寄清。

“裴湘……”

尤氏蹙眉。

“反正祖父心中,你唯一的親生兒子,我的親生父親,乃至于我裴家任何人,都遠沒有太子殿下一人重要,不是嗎?”

裴湘許是喝醉了,她鬓發有些被汗濕,卻不知為何面色也越發蒼白,她輕擡眼簾,看向戚寸心身側的謝缈,“小叔叔,你說我父親的死,究竟應該怪那李成元,還是你們謝家人?”

“裴湘!”

裴寄清的面色稍沉,“此事又與太子何幹?”

或見謝缈神情寡淡,始終懶得擡眼,裴湘輕笑一聲,囫囵咽了口酒,她身側的蘇雲照忙低聲勸她,“湘湘,不要說了。”

“你就不恨謝家人嗎?”

裴湘卻轉而看向戚寸心,她扯出一抹笑來,“我聽說,你的祖父和父親亦是受李成元構陷而含冤被斬,一個李成元,害了你戚家,便連我祖父是當朝太傅,他都能害了我父親裴南亭?太子妃,你相信這些事只是一個李成元便能做到的嗎?”

這廳堂內一瞬靜谧無聲。

庭內積雪壓斷枝葉的聲音顯得有些清晰,寒風裹挾着紛飛雪花落入門檻在地上融化成一灘水漬。

戚寸心看向那面色蒼白,眼眶泛紅的年輕女子,“該是誰的過錯就是誰的過錯,為什麽一定要一竿子打死一船人?就因為一個姓氏?”

“太子殿下,太子妃見諒,湘湘她這是喝醉了……”尤氏再也坐不住,忙站起身。

“表嫂,沒事。”

戚寸心倒也能夠理解裴湘的心情,她朝尤氏搖了搖頭,又說,“您坐下吧。”

這頓家宴到底是令人食不知味,若非是蘇雲照打圓場,怕是裴寄清便要早早地丢筷下桌。

裴湘又安靜下來,同她母親尤氏一樣坐在桌上垂着頭不說話。

謝缈慢悠悠地在戚寸心碗裏堆小山,好像分毫不将這宴上的鬧劇放在心上過,只是一手撐着下巴瞧着戚寸心吃飯。

戚寸心偶爾同裴寄清說上兩句話,又忙着吃謝缈夾給她的菜,但這會兒她才吃了口碗裏的魚肉,伸手要端酒杯時,卻被坐在她另一邊的裴湘忽然拿走,換成了她的空杯。

她轉過臉,還未來得及開口,卻見裴湘鬓發濕潤,額頭已經有了些細微的汗珠,而她底下的衣裙不知何時竟已被殷紅的鮮血染紅一片。

蘇雲照正在替裴寄清添酒,并未注意到他身邊的妻子裴湘的動作。

戚寸心才要說話,卻見裴湘朝她搖頭。

“雲照。”

她忽然喚了聲自己的丈夫。

“湘湘!”蘇雲照才狀似不經意地瞧了一眼戚寸心空空的杯盞,乍聽裴湘喚他,他便轉過臉,一瞬瞧見裴湘裙擺上殷紅的血跡。

他面色大變,匆忙放下酒壺,俯下身便要去将她抱起來,但就在這一剎那,她荼白的衣袖間一把短匕乍現。

鋒利的刀刃剎那刺進他的胸口,殷紅的鮮血濺在她蒼白的面容。

蘇雲照瞳孔緊縮,滿眼不敢置信地望着面前的妻子。

“我給過你機會了。”

她的眼眶裏滑下淚來,但她自己卻渾然不覺,神情是冷的,“可你不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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