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正月初七,天陰沉沉的,風雨欲來之勢,莫非今日會下起永盛三年的第一場春雨麽?

晴芳帶着追雲、逐月守在主子們正房外,有些不安地擡頭看天,只見烏雲不見日頭,判斷不準時辰,猶豫要不要催促起身。

莫家兄妹這對客人能按時上門麽?

屆時局面會如何?

晴芳其實不太明白,姑娘為何要請那兩人過府做客,尤其是那位莫姑娘。難道不是眼不見心不煩麽?

她與識書同時目睹過姑娘坐在莫家巷口的那個下午,還是識書通透些,對她拍着胸脯解釋道:“這還不簡單?夫人的意思是,莫姑娘,你來我的地盤兒好好看看,這男人,是我的!送鞋送襪的,白費功夫!”

晴芳見識了主子爺這段時日的變化,獨自去岳家送禮接人,掙銀兩帶姑娘逛鋪子,從不離府之人破天荒陪姑娘回陶府小住,更別提從閨房外擴大到時時處處的體貼溫柔,讓他們這些下人看了都臉紅心跳,晴芳發自內心替姑娘高興。

所以,她認同識書說的,主子爺和姑娘就是舉案齊眉的一對,誰也插不進去。

至于說姑娘請客是要對外人宣示,晴芳卻覺得不一定,姑娘若是生氣,也只會對主子爺撒氣,不會表露給外人,所謂“冤有頭債有主”吧。

聽到房內有了傳喚,晴芳打住思緒,招呼小丫鬟一同魚貫入內,服侍男女主人起身。

男主人那頭,只要給顧凝熙放好熱水,擺下衣衫,候命即可,他不許奴仆近身。

女主人這邊,陶心荷三年如一日穿姜黃色衣衫,熏沉水香,梳翹尾髻,也就是發飾和首飾做些細微變化。

說來都是好伺候的,大家熟門熟路,很快幫主子們打整利落。

“夫君,你帖子上寫了辰時,對不對?”陶心荷懶懶地理着脖頸處高高立起的領邊,雙頰嫣紅嬌豔,嗓音不知為何微微沙啞,妙目從鏡中睇着顧凝熙,确認客人上門時辰。

顧凝熙點點頭,帶點擔憂地說:“莫家兄弟一直沒有回帖,不知道是不是疏忽忘記了。這幾日咱們也沒派人過去看看、問候個新年。且等今日吧。”

夫君溢于言表的牽挂就像是繡鞋裏鑽進去的小石子,惹人難受,畢竟牽挂的那頭,除了他說過的學問好友莫家兄弟,更有個對他來說獨一無二的莫七七。陶心荷張張口,卻未發一聲。

心情瞬間變淡,猶如不明不昧的天氣。陶心荷努力回想那日看到的莫七七側顏,加上晴芳轉述的其人容貌特征,莫名生出了攀比之心,一頓精巧早膳用得食不知味。

莫七七,對陶心荷而言,像是落進熱灰裏的豆腐,拍不得打不得,輕不得重不得,如何對待拿捏,讓她糾結不已。

看一眼慢條斯理進食的顧凝熙,标準的世家子弟行止模板,陶心荷咽下一口嘆息,洩憤似地用手肘上挑,杵他一拐,力道比她腦中設想的小了許多。

端着粥碗的右手穩穩當當,顧凝熙轉頭看着她粲然一笑,眼如燦星,唇如仰月,柔聲說一句:“今日又要勞碌娘子操持待客。”然後為她添粥布菜,舉勺溫柔勸哄着多進一口。

罷了,還不是為了這個冤家。陶心荷低下頭去,咀嚼自己的心事。

心疼他,憐惜他,終于天可憐見,出現了一位能讓他看清楚面目眉眼的人,自己作為他枕邊人,心軟到一塌糊塗,奢想讓他能多看清晰人臉幾次。

只是,恰巧這位,是個年紀輕輕的未婚女子罷了。

陶心荷自我勸慰,轉而咬牙在心底補充,還是位對夫君心意昭然若揭的未婚姑娘。

不過,只要顧凝熙堅守承諾,對自己一心一意,陶心荷有信心,于談笑間不動聲色打碎小姑娘的绮夢。

今日就是陶心荷粉墨登場之時,對敵之前料定先機,無非兩種情形。

若是莫七七識趣,就當義親往來,未嘗不可,也算圓滿了認臉緣分。

如若不然,夫君也休怪她陶心荷砸了他這枚清晰銅鏡。她必将給他劃定規矩,隔開這兩人。

那時且看夫君敢不敢再背着自己去見莫七七,但凡若有一次,管保叫顧凝熙悔不當初。

可惜了,顧凝熙看不到身旁親親娘子的一番臉色變換,一無所覺,茶餘飯後就去盯着時辰。

眼看即将到辰時,下人來報信,卻不是莫家來訪,而是吉昌伯府有請夫人過府一敘。

陶心荷有絲詫異,蹙眉凝神回想,昨日與男方有什麽細節沒談妥的,卻不得其法。

來傳信的伯府人馬語焉不詳,只說與大少爺婚事有關,懇請顧夫人前往。

陶心荷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實在不願讓顧如寧的親事籌備出什麽瑕疵,還安慰顧凝熙說:“伯爺頭一遭籌備義子親事,緊張些、慎重些并不為過,我還是去看看,盡早回來。”

客人即将登門,女主人卻出府,其實顯得有些不尊重。但是晴芳忙忙碌碌為陶心荷準備外出的行裹時,心想,恰好陰差陽錯,也算給莫家丫頭一個下馬威,說不準姑娘也存了這個念頭呢。

待陶心荷猶豫再三,只帶逐月這個平日不起眼的小丫鬟前去伯府,而令晴芳、流光、追雲做好本分,跟着主子爺身後好生招待來客時,丫鬟們心領神會,齊聲答應。

追雲甚至說漏嘴:“夫人放心,我們絕不讓主子爺獨自與客人相處。”

陶心荷斥了沒規矩的追雲兩聲,也就罷了。她們主仆很快乘坐馬車,一路行到吉昌伯府。

門前下車,正巧滴點春雨落下,陶心荷視線一時朦胧。

不過,不妨礙她看到,昨日見過的吉昌伯程士誠,先是背負雙手靜立石獅子旁,緊接着快步迎來,含笑看着她,一聲“顧夫人”不知為何,“顧”字幾不可聞,恍若直稱她為“夫人”一般。

小雨如酥,空氣霎時潤爽,令人精神一振。liJia

陶心荷嘴角挂出和煦微笑,點頭應聲,暗想吉昌伯真的疼愛義子,看看這重視女方話事人的勁頭,她遠遜之。

她悄悄調整被突然叫來的那抹不情願,努力将此時顧府裏夫君與莫七七如何對視的想象畫面驅出腦海,随着程士誠的引路步伐,款款向府內花廳走去,嘴上滴水不漏:“勞伯爺親候,妾慚愧。”

沒走幾步,伯府管家遞來了純墨色油紙傘,比尋常女眷用的竹骨傘大上一圈,一點兒花俏都沒有。

落後一段路的流光,剛從馬車中翻找出陶心荷慣用的煙青色折傘,正待追上去為主子撐開,就見比夫人高出一頭還多的威猛伯爺,一手打開自己府中的黑傘,穩穩遮住他本人和夫人。

陶心荷直覺要避忌,畢竟男女有別,即使伯爺他不能人道了,她不怕這人另有心思,看着也不成體統不是。

側首凝目看去,她只能看到程士誠嚴肅緊繃的下颔線,方才宜人笑意早不知蹤影。微微仰首,自然可見,粗糙大手握着的細長傘柄傾斜許多,大半個傘面都落在自己這邊,他另一側的發鬓都沾染了雨絲,挂着零星小水珠兒,遑論肩頭更是氤氲。

兩個男女中間的距離,再塞一個人都綽綽有餘。

也許,這是伯爺對未來姻親的示好?

陶心荷不太确定,武将圈子裏的男女分際,是不是沒文臣方面那麽僵板。

伯爺的步子又大又快,陶心荷不自覺提起裙擺跟上,眼看花廳就在眼前,稍一猶豫,另撐一傘的話語,她就這麽咽下了。

禮讓陶心荷先跨進屋內,程士誠随手将傘遞給身後人,緊随其後。

他視線下垂,留心到佳人裙角沾水,顏色變深,還微挂幾縷與裙色相似的泥漿,一面懊惱自家府邸沒鋪青石板路面,皆是泥土夯就、不傷馬蹄的跑馬地面,一面忍不住問道:“顧夫人鞋子是否濕了?可有替換?”

陶心荷聞言,微有愣怔,忍不住看向程士誠,正撞上一雙專注的清亮眸子。

她确信自己步态沒有露出異樣,今日裙長及地,別人應該看不到她濡濕的鞋尖才是。

伯爺難道是戰場帶下來的本事,這般觀察入微、心細如發?

不過對方這話,還是顯得冒昧了。

初初落座的陶心荷忽略腳趾處不适,将百褶裙擺拂平,笑笑,将這個關乎自己裙底私隐的話題揭過:“多謝伯爺致懷,不妨事。伯爺今日沒請我家二嬸麽?”

程士誠一聲令下,下人将早已入庫的小炭爐翻出來,硬是放在陶心荷腳邊,說道:“雨意寒涼,為犬子勞累顧夫人了,稍微烘烤一陣也不妨事。”

接着,受了主子命令的丫鬟又奉上姜茶,程士誠介紹說:“還請嘗兩口祛祛寒氣。她們添了糖粉,想必不會太過辣口。”

異常新鮮的感覺蹿到陶心荷心間。她是長女,又是賢妻,從來都是她周全照應旁人,還未曾被誰這般細致關懷過。

原來,“如沐春風”确有其事,程士誠就給了她這般感受,只是這春風,略微殷勤過露了些。

陶心荷此刻突然希望能與男方的女眷打交道,而非伯爺本人,她有些不知如何妥帖應對,在坦然全盤受下和一本正經拒絕之間,恰到好處的分際究竟何在。

程士誠還吩咐人取來了羊絨薄毯,守禮地遞交給她身側流光,勸說陶心荷蓋在膝上,不留心說了句:“蒙兒幼時,淋雨必會生病,非得擦幹、灌姜茶、裹毯子才能好些。”

陶心荷莞爾,對吉昌伯府做過不少功課的她,自然知道所謂“蒙兒”是伯爺的最幼義子程蒙,今年大約七八歲。

原來,伯爺親自帶大義子們,已經養成了教養嬷嬷一般的性子麽?莫非将我也當成了他義子一樣的晚輩在關懷?

想一想,自己翻過年來二十四歲,比伯爺小八歲,在人丁興旺的家口裏,這般年齡差距,有不少叔叔侄女或者舅舅外甥女的。

以伯爺的身體狀态,類比成姑姑侄女都可以。

陶心荷心安理得起來,終于謝過她眼中驟然慈祥的伯爺,接過毯子,倍感溫暖。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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