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章節
卻毫不厭棄,細心照料――這份恩情,此後午夜夢回,每常想起。如今得幸再次遇見這位姑娘,我張介願娶……”
“皇上!”小羅猛然跪倒在地,張介的話被硬生生地卡住。這一變故來得突然,所有人的視線盡皆向小羅彙聚。小羅的胸膛裏有戰鼓擂響,然後慢慢地,她的心平靜下來――就像是餘燼,可以漸漸冷卻。
“皇上,各位大人,”她說,“民女生于草野,曾因為報父仇而身負重罪。本是萬死難辭其咎,幸蒙張将軍一力相救,兼之皇上仁德,方才茍且保全。将軍之恩,民女結草銜環亦不能報。”
“但是,”――小羅的嗓子幹啞得冒火――“可是,國事為重,民女不能包庇張将軍……”
明明是喜宴,卻似乎要演變成鬧劇,衆人臉上精彩紛呈。小羅咬緊嘴唇,拿出一本小冊子,呈遞給皇上。
皇上拿着冊子翻了半晌,一把将它擲到桌上,他不怒反笑:“張介暗通官吏,私吞國庫庫銀?”
“實情如此,民女不敢妄言,這是張将軍盜竊庫銀的賬本,還望皇上明察。張将軍對民女恩重如山,若非此事牽涉國體及天下蒼生,民女斷不會置将軍于如此境地。”
張介手下衆多将士,物資必費,如此便需一個無底洞般的金庫時時供給,方可維持。
“真是好啊!小羅姑娘果真深明大義,那你說說這張介該當如何處置?”皇上近乎殘酷的問,而殘酷的根源卻是一抹無可捉摸的絕望。
“按我朝律法,應當革除官職,發配邊疆,終生勞役,不得踏入中原半步。”小羅說。
“發配邊疆?”皇上諷刺道:“那未來的張夫人,是否需要同行?”
小羅臉色煞白,癱在地上。
你還願意和我同行嗎?
“羅姑娘功在社稷,怎麽能與罪臣同守邊疆?”是張介的聲音。
果然,他是不願的。
狂童(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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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結束了?”雲都問。
我拿了幹枯的小枝,捅着地上腐臭的爛泥。
“差不多了。”我說。
“小羅去求皇上,以解開他指上繩結為條件,讓他饒張介一命。畢竟張介已被發配到西北邊疆,日夜加以嚴密監視,所有勢力如雲散盡,再無指望。再加上這個,”我比了比左手中指,說:“皇上終于還是留下了張介。後來張介在邊疆遇到了一個很好的姑娘,他們兩個人彼此扶持,育有三個子女,也算幸福地過完了一生。”
“小羅呢?”
“當年小羅私下裏去找皇上,請求把她也發配西北邊疆,結果竟莫名其妙地成了邊疆一個有名無實的将軍。好在皇上娶了丹和的公主,兩國聯姻後,邊疆就太平了不少,小羅的挂名将軍做得還算順遂。小羅本為張介而去,張介卻至死都沒有再見到小羅,那個從未露面的将軍成了蠻荒之地的迷。只苦了皇上,娶了丹和國主最心愛的小女兒後,為迎合丹向有的一夫一妻制,從此清心寡欲,再沒有納過一個妃嫔。不過‘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傳言丹和公主美豔不可方物,或許他心裏很是樂意呢!”
“那個繩結,有名字嗎?”雲都突然問。
“啊?”我一時沒反應過來。
“小羅系在爵賓手上的繩結。”
“噢,那個呀!”我笑了:“那是小羅诓他的,除了不經小羅允許無法取下之外,根本毫無用處。只是繞在手上就可倏忽不見,以此迷人心竅罷了。那繩結喚作‘千千結’,本是村中女子贈予情郎的信物,取自‘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願此身柔情盡皆攀附,從此不離不棄。小羅沒有東西壓制爵賓,只好拿這個來唬他,沒想到卻是好用的很。”
雲都莞爾,信手折下一枚草葉,葉子臨近唇畔,流出一串悅耳的音符。
“你會吹……”我有些意外。
“嗯,”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麽,立馬放在葉子,略有些不知所措。
我興致卻上來了,問:“你還會吹什麽?笛子?蕭?寨主有逼過你學琴嗎?”
雲都有些尴尬,說:“我的笛子吹得不如你。特別是你那個‘百鳥歌’,一派天然,其中技巧反讓人難以揣摩。”
我大喜,雲都居然也會如此誠摯地誇我!因此自得道:“你要是羨慕,我可以考慮教你。”
雲都更加窘迫,道:“我已經不學曲子了。”
我恍然大悟,頗有些惋惜,道:“也難怪,我看你也不是喜歡音律的人,一定是你家老頭子逼你學的。只是難為了我的‘百鳥歌’,別人想學我還不願教的。”
雲都沉吟片刻,突然站起來,拉着我的手道:“跟我走。”
“什麽?”我尚自嘆惋,因這舉動吃了一驚。
“去聽音樂!”
神思未曾完全歸位,身子便不自覺地随他在林中奔跑。
邪魅的風在耳邊低吼,哭笑喧鬧,噪擾不寧。黑黢黢的樹皮背後甩下銀鈴般的聲響,嶙峋的枝丫攪和了濃霧,讓聲音顯得更加粘稠。我們越跑越快,進入迷霧深處,任憑瘴氣纏繞;遠處有狼在叫,近處卻嘈雜不見分曉。
向來膽大,不顧生死,此刻索性放聲大笑,應和這片森林。身旁的怪樹似乎想要飛翔,卻無從打壓這兩個肆意的入侵者,只得聽憑他們落足的鼓點扣在自己易怒的弦上。這一刻,森林脫去了它的外殼,讓我第一次輕減了對它的畏懼心。
驀然想起曾跟一個人說過,最美不過自然之音。
心中起了一個朦胧的念頭,詫異不自禁,于是腳步略微凝滞。
他大笑着回頭,問我:“美嗎?”
我像受了蠱惑,答道:“美……”
我看着他,他的眼眸燦若滿天繁星:“你……”
他不容我多說,拉着我坐下:“你聽!”
我們并肩而坐,背靠一棵老樹。圍繞我們的有各種聲音:樹之聲,霧之聲,大地之聲……
這是我們的天籁之音。
(二)
死亡是一種黑色的鬼魅,它慢悠悠地在沼澤深處騰起,卻留腹部在地上匍匐;它抖擻精神,渾身就張滿了小口,悉簌地吞入樹的精魂;它微微一笑,那無形的軀幹便開始搖晃,至今仍拖着腥泥的腐臭氣。
雲都盤膝而坐,雙目深阖,口中念念有詞。正在這時,死亡開始發起總攻,所有被吞噬的魂魄都成了它的同謀,魂魄們彼此撕打着糾結成網,意欲困住死亡中心的那兩個年輕人,然後吮吸他們的精魂。
雲都周身開始冒出白氣,白氣所到之處,死亡的觸須便一點點枯萎。
白氣越來越濃,那個高大的陰影迅速敗落,崩塌。
“噗――”雲都吐出一口殷紅的鮮血。他抹掉嘴角的血痕,察看四周,已是一派清明:晦暗陰森依舊,卻沒有了貪婪的吮吸聲。
每天,這樣的事情便會重蹈覆轍。
森林沉沉睡去,他也靜靜地凝視着瑪娅的睡顏――她像個玩累了的孩子,此刻雖安安靜靜地躺着,長而濃密的睫毛仍是不安分地曲着,柔和的呼吸帶點些微的潮意,潤濕薔薇,破開蝶繭。
雲都伸手把她臉上的泥污小心揩去,瑪娅一無所覺,依舊安穩地睡着。雲都把手收回,然後放在眼前,打量着上面熟悉而陌生的紋理……
“你一定要救他?”
“如今他身處苦寒之地,一無所有,再也不會威脅到你,你就這樣沒有容人之量嗎?”小羅譏諷道。
“你以為自作主張救他一命他就會對你感激涕零,念念不忘嗎?你知道他是哪種人嗎?他是寧肯戰死沙場,也不願蝼蟻偷安,居于人下的人!你奪走他的驕傲,好比剁他手足,剜他眼鼻,你以為他還會原諒你嗎!”
小羅臉色灰白,像蒙了死灰般地陰翳,她怒視着爵賓,道:“他恨我,與你何幹?我把你手上的繩結解開,你放我去找他吧。”
爵賓感到無力,就像淪陷每一座城池,割讓每一寸土地,直傷得體無完膚。
“好,我答應你。”他妥協了。
他試圖去拉小羅,觸手卻是滿滿當當的寒意。
“我已将你的繩結解了,你可以自行取下。”小羅走得義無反顧。
爵賓低下頭去看左手中指――果然,那個印記已經散了,只可看見一枚小小的黑色扣子。
黑色的扣子嵌入指腹,平坦若無一物――但只要在扣子上輕輕一拉,便如有一條無形的線牽連心髒,動辄是相思。
十指連心,果不其然。
你怎麽會知道,很久之前我就派人調查了這個繩結的來歷,很久以前我就知道它無法傷害我。
起風了,森林笨拙地晃了晃,打亂了偷溜出來的夢。
雲都從懷裏拿出一管蕭,靠在唇畔輕輕地吹。蕭聲入了夢,散作清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