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寒光
====================
前些日子裴公腸胃出了些小毛病,因此每日用飯食前都要飲下一碗郎中開的藥,裴致端着藥進正廳時,恰好诏州刺史也與阿翁議完事,見到裴致,笑着說:“許久不見娘子了,上次在我家搬的那盆長春花養的怎麽樣了?”
裴致笑開,回答,“開的正好呢,應當不算辜負二夫人的花。”說着,規矩行了一禮,“還沒祝刺史新春吉祥,福祿康寧。”
刺史府中有一側室,性子和軟,擅長養花,上回設宴時見裴致覺得長春花開的不錯,便讓人搬了兩盆送過來。
诏州刺史性子活泛,與裴致阿耶是一輩的人,和她說話的語氣有些逗小孩子的意思,“小娘子也是。”
這位新來的诏州刺史在任上做了不到一年,但裴致對他的印象很好,一身清正之氣,家宅難得和睦。只是五官有些圓,再加上一張圓圓的臉和圓圓的肚皮,可愛極了。
刺史又向阿翁行禮告辭,裴致小心端上湯藥,“阿翁,得吃藥了。”
老翁不含糊,端起碗來幾口就喝完了藥,裴致奉上茶後在一旁感慨:“如今的刺史倒是比上一位好得多。”
裴公喝了口茶潤了潤喉,已經五十幾歲的老人身子骨依舊硬朗,聽見孫女的話,“哦?”了一聲,“怎麽這麽說?”
“因為啊,”裴致坐在老翁身邊,輕輕敲着老翁的肩頭,“上一位刺史前瞻後顧地過份了,凡事先擔憂自己做的是否合您的意。”
老翁倒頗為理解:“伴随着恩德和權勢的,不僅是財富和名望,人心亦是。阿翁不插手诏州的事,秉性處事在他們眼中并不重要。他們關心的是天子的重視。所以寧可交好也不交惡,常态而已。”
她點頭。對曾經權力最盛時僅次于天子的阿翁,裴致是敬佩的,她即欽佩于阿翁的能力,忠誠,豁達,但更多的則是感激于帝王的信任。狡兔死,良狗烹,歷代君王抛棄或殺害扶持者的事并不少見,但當今天子卻依舊重用裴家,無論是阿翁還是阿耶,至今為止都不曾受到猜忌。
外頭陽光正燦爛,阿翁拍了拍她手背,意欲起身,裴致連忙扶起人,聽老翁說:“日頭正好,咱們祖孫倆出門走走?”
“好。阿翁,那現下就叫人備下午食可好?”
高伯始終立在一旁,眼見着老翁也是同意的,便下去吩咐竈間備上午食。
祖孫倆沿着小路慢慢走着,裴致想起近來诏州城緊張的氣氛:“聽說前些天太子殿下到了随州,弄得随州上下個個如履薄冰。連咱們诏州,磚磚瓦瓦都擦的明亮。”
Advertisement
這事裴公還未來得及告訴裴致,除了自己外,會與裴致講些政事的,想來便是林言同了,于是清着嗓子意思意思問了句,“這是聽三郎說的?”
裴致歪着頭笑,“前日協之從寒縣回來參會,午間大家到酒樓用飯時閑聊随口說的,左右不是大事。”
裴公倒沒有當作一回事,耐心跟孫女解釋道:“歷朝歷代,凡涉及災後重建之事,下面的官員不免哭窮,陛下登基後這些年來國庫充盈,戶部撥下的銀子大抵是夠的,太子殿下前去随州怕是有別的意思。咱們诏州,離随州不過幾日路程,下面的人準備起來倒也沒錯。”
“随州……我記着掌權的是魏王的母族?魏王是聖人異母的幼弟,太子殿下這回遇上的,可是個不好克化的。”
裴緒為相時座下不少門生,裴致偶爾會看些來自長安的信函,和阿翁一起了解當朝局勢。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太子殿下是個能幹的。”
阿翁從不吝啬對小輩的稱贊,但如此誇贊一個年輕人,定然不是因為對方是太子殿下。裴致難免起了些好奇心,“我自是聽說過太子殿下的才幹,不過沒想到,阿翁竟這般欣賞太子殿下?”
“陰州趙氏在南疆多年,勢力龐大,百姓無不怨聲載道。約是五年前,太子十六歲時,奉旨到南疆追查,帶着一隊人馬提前到達陰州,率先控制趙家,打了個措手不及。最後只用了九日就将趙氏迫害男女,搶占農田,運販私鹽的證據找了出來,親自監斬。”
提起那一場事變,裴公捋捋胡子,當初拿到密報時,他也不由得感慨,聰穎勤學并不少見,但十六歲的郎君能有如此手段,不得不叫人對李知竢刮目相看。
裴致略有聽聞趙氏作惡多端,只是五年前她還只是個十一歲的小姑娘,每日被阿翁教導着讀書,時不時出門找林言同和陳婉同游,對朝中事還不算知曉。裴致不由感慨太子是個手段厲害的人物,但聽阿翁的語氣,有些疑惑:“合着太子殿下,還是個脾氣爆的?”
阿翁聽孫女這樣說,哈哈大笑,“膽子真大,編排起來太子殿下了。”
裴致乖巧伶俐地笑了:“沒有,我哪兒敢不是?”
“不過,為人果決,性子沉穩,就是……”阿翁頗有點惋惜,“一個好生倜傥俊俏的小郎君,莊重盡有的,就是有點悶。”
“有點悶?”
老翁點點頭,“也是難免。幼年喪母,緊接着跟陛下輾轉于幾個災區,看遍了百姓疾苦,後來又歷經皇權傾軋,險些喪命。皇子皇孫一輩子都不見得經歷過的事,一個七八歲的男童全經歷遍了,心境自然是不同的,何況本就早慧。阿翁看着,殿下做了太子後更沉穩內斂了,當真沒體會過一絲孩童的愉悅,性子沉悶也是難免的。”
模樣極俊俏的李知竢正站在随州發生過雪崩的山下。天氣轉暖,工匠們開始重新修葺房屋,刺史小心翼翼地陪在身邊,看太子穿着常服,骨節分明的手指拿起一塊木條,另一只手的手指曲起敲了敲木材。
刺史心頭一緊,随即賠着笑:“殿下,現下處處都要用錢,因此購買的松木雖價格低廉,但蓋房修舍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李知竢沒做聲,盯了工匠們好一會兒,刺史正要說話,就見太子殿下繼而走向工棚,看廚娘準備飯食,李知竢掃了眼清湯寡水的飯菜,又走了出去。
這一趟走的地方不少,先是村落,又去了兩個受災的鎮子,從早到晚沒有停歇,刺史走的腿都有些打晃。但李知竢來随州前他再三确認過修建房屋所用的木材,磚瓦,還是工匠們和災民們的餐食在賬面上都沒有問題。只是李知竢卻一直是這樣的一副表情,漆黑的眸子毫無波瀾,微微抿着唇角。随州刺史為官多年,還是琢磨不出李知竢的态度,若說不滿,可面上始終是平靜的,若說滿意,眉眼間也不見安慰。
在外視察的差不多,随州刺史便陪着李知竢回了宅院。太子一行人落腳之處乃是随州一座官宅,現下正空置着,聽說李知竢要來,随州刺史早早命人清掃幹淨,等小心把外出視察過的李知竢送進宅子裏,四十幾歲的男人後背早已冒了一層的汗。
李知竢回到院子後倒是照常的用暮食,沐浴,看折子,熄燈就寝。
直到過了子時,李知竢的房門被人輕輕敲開,東宮護衛将軍胡柯小心進了房間,見李知竢正坐在案前,阖着眼,似是假寐的模樣。
“殿下。”胡柯行禮。
“查到什麽了?”李知竢緩緩睜開眼,拿起桌子上的火折子,點了一盞蠟燭。微弱的火光瞬間照亮了一小方天地,李知竢的臉在燭光中半明半暗,流露出無聲的端肅。
“臣白日命人私下尋了幾個工匠打聽消息,嘴都嚴的很。說一直用的就是這些木材,但言語時目光閃爍。方才臣又輾轉了随州府的倉庫和各地工棚,和殿下推測的差不多,木材居多,但衣物,藥材,糧食購置的數量,相較災民而言,卻是不夠的。”
李知竢毫不意外,只問:“負責的人怎麽說的?”
胡柯恭謹地回答:“日前災款都已用于購置木材,磚瓦,雇傭工匠,但災難的覆蓋範圍廣,物資消耗過大,還需朝廷繼續撥款。”
李知竢指尖輕敲桌面,微薄的唇抿了抿,道:“賬簿正常,不代表沒有問題。重建一事工期緊,已有幾月有餘,而餐食簡陋,今日山下參與修葺的工匠們卻個個精神煥發,不像是長久勞累之人。其中偶有與刺史相視者,神情有異,你派一些人從工匠處入手,查一查有什麽問題。其次,采買便宜可用木材的措施可行,但修葺之事已開始許久,各處消耗大量木材,随州刺史只在符州,诏州,鳴州以及随州本地共四州采買,傍晚戶部員外郎計算過,這一月登記的運往随州的車馬船舶可以運來的木材數量,與随州實際消耗的木材數量,有很大出入。此外,木材應有盡有,糧食藥品卻極度短缺,災款的分配不合理,律法禁止商戶哄擡糧食價格,你命人去查這些用需的供應商,随州找不出破綻,就從他們那裏入手。”
胡柯神情也嚴肅起來,“殿下放心,明日一早臣便吩咐人着手查起來。”
他的面容有些冷,連日來的奔波忙碌掩蓋不住神情中的疲倦,“切勿打草驚蛇,也不必急于求成,抽絲剝繭,總能理清楚。”
胡柯行禮退下。
李知竢沉默片刻,起身推開窗,黑夜漫無邊際,一呼吸便是寒涼的空氣,好在寒風吹散了屋子中的熱氣。
月色如水,銀光傾灑在瘦削的郎君身上,李知竢擡頭,看着滿天繁星,默不作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