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時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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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下随州各個受災之處都已恢複正常,這些時日,諸位卿辛苦了。”

李知竢坐在正廳之上,剛議完政事,官員們全數坐在廳中,眉目間是應對完太子的緊繃模樣。內侍青柏端着胡柯并大理寺的人這些時日找到的賬簿、折子、密信,小心放在李知竢面前。

下頭坐着一衆官員。李知竢端起一杯茶,薄薄水霧中氤氲着茶香,正是上好的碧螺春。方才議事許久,喉間不免有些緊。飲過半盞茶,李知竢的眉眼在漸漸消散的霧氣中清晰起來,甚至有些和善的模樣。

随州刺史看着這位儲君喜怒不明的臉已經二十幾天,忽然看到李知竢如此和善的表情,激動的手心都出了些汗。

若說太子難伺候,其實不然,除了災後公務和現場巡查,太子并不幹涉其他随州事務,亦不喜奢華,得了閑只是在別院中或是在随州街頭走一走。若說好伺候,回話時絕對是要深思熟慮的,生怕一個不仔細就陷入他深邃透徹的一雙眼睛裏。

刺史合計,太子殿下在随州逗留了快一個月,也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之前不愠不喜,無非是因為年紀小,剛剛二十出頭的郎君,又是太子,平日裏定要端着的,否則怎麽壓住官員?如今巡察完了,也開始給任上的官員好臉色了。

恩威并用,他懂他懂。

刺史越想越覺得自己正确,忙道:“殿下言重,心系黎民百姓是臣等的責任。”

隴西李氏子大多好樣貌,李知竢也是如此,樣貌清俊的郎君如今滿意了随州之事,遠遠看去衆人的心也跟着輕松起來。李知竢放下茶杯,掃了一圈底下的官員。

“恰好今日随州官員皆在,孤有些疑問,不知在座的各位卿可否解答?”李知竢淡淡開口。

聽着李知竢的聲音,刺史心頭忽然掠過一絲不安,但仍拱手,“臣定當知無不言。”

李知竢點點頭,卻笑了一下,說了聲“好。”

這笑不可謂不清俊,但刺史看着卻有些紮眼。

“第一問,流民災民之中,抑或是随州城中不乏身強體健的郎君奴役,為何雪崩掩埋的村落重建一事中,招用的人卻是随州下轄燕縣,秞縣,笱縣縣令的府中護衛,更有甚者,還有衙差?”

随州刺史聞言,微微皺眉,向長史遞了個眼色,長史忙跪倒在李知竢面前,“回禀殿下,幾位縣令擔憂重建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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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把朝廷的衙差也派了過來?”李知竢平靜地打斷他,拿起桌子上兩張寫滿字的紙,“而且,燕縣滿記綢緞莊的庫房裏藏有八十三人,自稱是第一批招用的工人,這裏是其中一些人的證詞,你們可想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麽?”

底下靜悄悄,不知道李知竢知道了多少,神情頓時緊張起來,不過李知竢也不等這些官吏回答,便繼續發問:

“第二問,按照随州漕運的記錄,随、符、鳴、诏四州車馬運送的木材,為何與災後重建所用的木材數目對不上?多餘的木材又從何處而來?賬面上為何沒有記載?”

長史臉色發白,連刺史的額上也是汗涔涔,賬面商鋪都對的上,卻不想李知竢從運輸木材的車馬數量處入手。下頭的官員們臉上頓時表情四異。

“第三問,工匠的證詞上指出,最初木材受潮,殘破劣質。随州長史,四十三日前你命人在秞縣城郊燒毀的是什麽?腐爛的木材為何走的是你舅兄友人的賬?諸卿可想看看這明賬與暗賬?”

李知竢将厚厚的兩本賬簿丢到了長史面前,擲地有聲,仿佛響亮的耳光,打在在場官員的臉上。長史更是不知自家賬本怎麽會無聲無息到李知竢手中。

“第四問,王刺史,随州府衙用十成的價格分別購進了不足一成的衣物,藥材,糧食,哪裏的商戶敢如此哄擡價格。或許是鳴州夏記商行?符州安記?”

随州刺史跪倒在原地,忙不疊磕了三個頭:“殿下,臣……臣……”

“第五問,你們侵吞了多少朝廷的赈災糧款?私下裏又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他的語氣是相當平和的,連面上都沒有滔天的怒意,可以偏偏清冷的聲音裏帶着威儀和肅穆。李知竢說出最後一問,堂下早已寂靜無聲。他看着這一幹官員,“無關者自不必擔憂,若是有關……”李知竢掃了一圈,“随州刺史,随州長史留監察看,別駕暫理随州事。”

李知竢的“五問随州官吏”不過十日便傳遍了朝野上下,李彰大怒,命大理寺并刑部随太子一起查随州貪污案。

沈桓在戶部知曉這個消息時,正跟韓尚書議事,小郎君沒大沒小地拍了拍韓尚書的肩,“好!可算給咱們戶部出了一口氣!”

而遠在诏州的裴致和裴公在接了有關此事的密報後沒過半個月,經偵辦,随州刺史連同親信長史、文官和多個縣令,貪污挪用大量災款确為事實,此外還将多年來違犯的康律一條一條列出。太子整肅随州吏治,裴公不由得稱贊,“好一個太子殿下。”

裴致正修補阿翁年輕時著過的書籍,她的字肖阿翁,不似一般女兒家字跡規整秀麗,多了些瘦勁清隽。因着做起事來靜心凝神,聽阿翁開口便猜到原委,繼續認真抄寫文章,等補好筆下這一頁的字,這才放下筆,拿過密信。

信上并不贅述,但透過簡單的兩頁紙,裴致仿佛可以看到一位年輕的儲君,心思缜密,沉穩地一步一步清除蠹蟲,讓人心服口服。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阿翁,太子殿下當真擔得起這八個字。”

裴公微笑着點頭,祖孫倆将密信收好放進匣子中,阿翁看着裴致補的字跡,“八分形似了,我孫女的字,屬實要比我這做阿翁的風流。”

裴致站在阿翁身邊,聽阿翁這樣講,失笑:“阿翁,您慣會取笑我,直接說我的字不規矩就好了。”

“阿翁寫這本書時,還是個二十歲出頭的郎君,入朝堂沒兩年,有些拘謹,字裏行間都難免是收着的。”

人年歲大後難免念舊,阿翁說起了從前在長安的事,裴致也認真聽着,時不時地回應幾句。說着說着,外頭飄起了小雪,祖孫倆坐在離火爐不遠的地方,人手一杯熱茶,靜靜看着外頭的小雪。

她一張桃花面帶了些困惑,老翁回頭見孫女看着雪出神,便出聲問:“阿致啊,在想什麽?”

“阿婉前日定了親,我在想,送什麽賀禮好呢?”

陳婉便是那日與裴致一起摘梅花的陳家娘子。

“是嗎?定的是哪家的郎君啊?”

“錦繡商行白家的大郎君。我見過兩次,看着很正派,不過就是害羞了些,見到阿婉臉總是紅的。”

小郎君遇見心儀的小娘子,總是容易羞紅了臉,老翁為人大方,揮揮手,“即是你的好友,自然該備下厚禮,若是家中沒有心儀的,再看看城中有沒有合适的。”

裴致說好,又問:“阿翁,前兒是不是寒縣的修然山莊給您遞了帖子啊?”

給本地的勳貴官吏人家遞帖子是稀松平常,只是裴公這些年愈發不愛參加這些往來,前些日子便拒了。

“想去玩了?”

裴致忙點點頭,“三月上旬,許多花都開了,想去那裏看看。”

“去也可以,但是你頭回去寒縣,不能自己騎馬去,得坐馬車,還得再帶上幾個人。”裴公囑咐道。

“好,”她彎彎眼睛,“我帶着濟蘭姐姐和護衛,早晨去,晚上就回來了。聽說那兒釣魚場裏有好些種類的魚呢,等我釣了新鮮的花鲈,咱們回來蒸鲈魚?”

裴公看着小小娘子的模樣,眉眼間綻開慈祥的笑意,“若有人沖撞了你,知道怎麽做吧?”

裴致佯裝兇相,“阿翁,您別擔心,寒縣還有協之呢。我先借一借協之的勢,要是有人欺負我,我直接就把人丢到寒縣府衙去。協之解決不了的,我再說,‘你敢動我?知道我阿翁是誰嗎?’”

哄的阿翁開心,裴致想到協之,指尖敲了敲手中的茶杯,有點猶豫地問:“阿翁,您說,協之還能被擢升嗎?”

林言同的情況有些複雜。他的父親原本任蜀州刺史,十餘年前死于蜀地地動之中,而後一直養在大伯父林節度使家中,授官前恰逢林節度使的密友被下了大獄,或多或少牽扯到了林氏旁枝,陛下有意敲打林氏,林言同因此受了連累,本可以在長安為官,如今只能外放為縣令。

裴公低着頭無聲笑了,“放心,那孩子任上做的不錯,陛下和太子心裏是有數的。”

揣度聖心這種事可大可小,阿翁說到這個份上,裴致也就不再多問,晚些時候給陳婉傳了信,可惜好友并沒和自己一道。

陳婉年方十八,正是鮮活生動的時候,容貌秀麗的娘子在茶樓包間裏,一手拿着話本,一手嗑瓜子,也不端着一個淑女的模樣,“寒縣?不去,阿致,林大人休沐那天我和白大郎有約了。”

說着,還朝裴致眨了眨眼睛,“我和大郎好些日子未見了,正好那日他得空。”

說來男女之事,陳婉從不羞怯,裴致連連嘆氣,“這是還沒過門,等過了門,豈不是見不到人了?”

陳婉聽見這話,看着裴致思索片刻,放下書開口:“阿致,等成了親,我大概會随大郎去符州。”

“去符州?”裴致重複了一遍,有些疑惑地看着她,“是因着在符州的茶莊生意嗎?”

陳婉托着腮有點惆悵地道:“是啊,符州正是種茶的好地方,大郎不願在家中看着繼母與弟弟折騰,也不願我在後宅中受氣,我們便打算成親以後到符州定居。”

“唔……還好我們可以寫信……”

形單影只的裴致只好如上元節那日所言,給同樣形單影只的林言同遞了信,林言同回信很快,第二天便将消息送到了裴家。

信件末了和阿翁一樣,提醒她不許騎馬,定要乘着馬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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