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風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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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竢解決完随州事項後,決定提前離開。

按原本的安排,大理寺,刑部,戶部的人帶着貪污案的涉案官員先返回長安。李知竢帶着護衛到诏州拜訪裴公。等出了随州,李知竢便帶着一把劍,一匹馬,單獨沿着從随州到诏州的官道,領先于從長安跟來的一隊人馬,一路暗訪随州附近的幾個州府。

到寒縣的修然山莊是一時起意。鳴州淳樸,诏州繁華,城郊茶肆的老翁看他談吐不俗,人又沉穩,忍不住多聊了幾句。老人家敦厚,說了些風土人情,末了還道,郎君若是不急着趕路,可去附近新建的修然山莊看看,都說風景不錯,正适合郎君這樣的雅致人。

他與胡柯帶領的一行人約定今日亥時過半于诏州和鳴州的交界處相見,從寒縣出發快馬不到兩個時辰。難得空閑的午後,李知竢按着老翁的話,尋到了修然山莊。

莊子上的風景沒有多別致,但釣魚場修的還算有些意思,他在山莊的鋪子裏買了一柄釣竿,一管魚餌,尋了個僻靜陰涼的地方釣魚。

他還是第一回 釣魚,挂上魚餌後将釣竿甩進湖裏,然後靜靜看着沒有波瀾的湖面。

初春時節,風掠過還有些涼,李知竢心中想着長安的折子,今科士子的名單已經到了他手中,如何授官還需考量後與李彰再商議。

沒過一刻,有魚兒來咬鈎,還是條個頭頂大的。他尚有些生疏,收杆的動作快了些,魚尾掙紮掃過他身邊立着的竹筒,李知竢看着一管魚餌滾了兩圈,利落掉進湖中,最後濺起小小水花。

将魚放回湖中後,他看了看自己光禿禿的魚鈎,到底不比姜太公,李知竢沒有不挂魚餌直釣的灑脫。四下衡量,右側有個托腮看着湖面的娘子,李知竢便放下釣竿,準備向這位娘子購買一管魚餌。

“冒昧打擾,請問娘子這裏可有多餘的魚餌?”

他垂着眼睛,看娘子回頭,眸中映出一張年輕的面容。

烏發雪膚,容色難尋。

年輕娘子有一瞬間被打擾的怔松,旋即客氣笑了下,一雙眼生的極漂亮,幹淨清亮的緊,“有幾種,紅薯,高粱,還有麥子混合藥酒的,請問郎君需要哪種魚餌?”

說起自己的餌不夠吸引魚時,李知竢看她臉上起了些抱歉的意思,但并不苦惱,豁達的很。

大半個時辰過去,李知竢用了裴致的餌後也是一片安寧。裴致暗暗下了結論,看來這一片湖的魚,的确不愛裴家的餌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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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天色尚好,風光明媚,而後漸漸陰了下來,随之而來風也大了些,裴致的發絲被風吹的有些亂,猜測是要落雨,便輕快地收了釣竿,提着籃子往一旁的亭子中走。

剛邁出不到十步,果然如她所料,天空飄了雨,淅淅瀝瀝,前方的郎君也不疾不徐地收了釣竿,拿着東西往亭子裏走。

離亭中有七八步遠時,雨勢大了起來,裴致手中還有濟蘭留下來的傘,一旁的郎君卻實實在在淋到了雨。裴致放下釣竿和籃子,拿出繡帕擦拭臉頰,擡頭見郎君額間雖有濕意,但絲毫不見慌亂,正用袖口拭着額角。

裴致有分寸,知姑娘的繡帕是不能給的,便好心從籃子中拿出一塊幹淨的白帕,“郎君若不嫌棄,拿這塊帕子擦擦吧。”

李知竢聽見她的聲音,垂眼看她手中再普通不過的帕子,颔首接過,“謝過娘子。”

裴致拭幹臉頰和手背後,用帕子拂了拂身上的雨水,外面的雨下的越來越大,她望向亭外時恰好和拭完額頭的李知竢對上了目光。

郎君長的雖好,但看着是個冷面嚴肅的。目光兩兩碰撞,靜的只能聽到雨聲。

嘀嗒,嘀嗒,嘀嗒。

“……”

裴致先收回目光,挂着禮貌妥帖的笑容:“春雨日時,草木怒生。方才路過聽一位老翁說,今年還未下過雨,想來這就是寒縣第一場春雨了。”

郎君聽見她的話,沉吟片刻回答:“但願是個好年頭。”

亭子中有石桌石凳,兩人先後入了座,面對着面,裴致看着亭外的雨,點點頭,“應該是的,今年是雙春年。”

這說法李知竢沒聽過,“可有什麽說法嗎?”

她耐心作答,“民間有一句諺語,年逢雙春雨水多,年逢雙春好種田。今年年初和年尾都有立春,這樣的年頭雨水充足,利于耕田和作物生長,是豐收年,自然是好年頭。”

原來是俗諺。李知竢颔首,一時間卻不知道該往下如何接這句話,順着本能和習慣開口:“年前随州遭遇天災,若真是豐收年,百姓今年日子也能好過一些。”

與小娘子的對話到此結束也不失禮。他語氣和緩,但眼神深遠,裴致沒有注意到他不顯的憂思,聽見他的話,也是同意的樣子:“随州主耕種,雖經歷地動的事,但據說農田沒有受到損害。現在糧款歸位,房屋建築正加快重建,等到百姓投入正常的作息後,日子會慢慢好起來的。”

她寥寥幾句,卻聽得出對随州情況了解的不少,李知竢難得有些意外:“娘子通政事?”

她搖搖頭,“算不得通,只是了解一點而已。”

他沒什麽和小娘子相處的經驗,回答時還用着跟朝臣的語氣:“卻已是難得,娘子如何看待如今随州之事?”

他的聲音有種穩重的感覺,神色又平靜,裴致聽他忽然來了這麽一句,有些想笑,随即又将笑忍了下去,聲音清婉:“郎君,這般問人,得到的回答只能是陛下聖明,殿下賢德,随州必定民興物豐的。”

他怔然,卻沒想到她會這麽說,那點不明顯的笑意在她眼裏仿佛蘊着光,李知竢被她看的微微移了移目光,“是我問的唐突了,娘子不便也無妨。”

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裴致笑了一下,然後想了想,認真回答道:“其實天災突發,所有人都是措手不及,評價朝廷如何,還是要看後續都做了些什麽的。嗯……這次出事以後,陛下和三省六部很快協調了各個州府安置災民流民,同時撥下救災糧款。傷亡者确然衆多,但因為不能預測天災,所以當時的安排就只好最大程度地考量到生者。再者,災後辦事官吏中确有蠹蟲,影響了之前災後重建的進程,官吏不清明自然是錯,好在最後及時止損。這樣來看,朝廷做的确然很好。”

她沒忘笑着補充一句:“當然了,陛下确實聖明,太子殿下也确實是賢德的。”

之前字字句句認真分析,不想最後還不忘補充這麽了一句。只是這話聽起來屬實不像恭維,反倒是小女兒家帶着玩笑的坦蕩之言。

李知竢聽着,唇邊不自覺帶了些清透和真實的笑意。

這是他第一次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聽人用最家常不過的語氣,客觀分析朝廷舉措。她不似面對他議論政事時滿臉嚴肅的官吏們,說話時表情裏帶了一點悲憫,眉頭時而微蹙時而舒展,最後彎彎唇角眼角。

是個靈巧生動的女孩。

李知竢點頭,“娘子說的是。”

穿過廳中的風吹起她袖口用銀線刺繡的忍冬花,露出一小節白皙細膩的腕,李知竢別開目光,看向亭外。

莊主人有心,在石桌上放置了棋子與棋盤,李知竢回神時見她撚了一枚白子,“娘子擅棋?”

“不算擅長吧……”她回答,繼而看向李知竢,“郎君呢?”

“略懂一些。”

她唇角彎起來一個好看的弧度,“那……郎君可願賜教?”

她一雙眼清亮極了,李知竢微微颔首,手執黑子,裴致執白子,亭內一片和諧,只聽見淅淅瀝瀝的雨聲和落棋的聲音。

落下第十六子以後,李知竢和裴致雙雙得出結論,“不算擅長”和“略懂一些”是對方的謙虛話。

第一局娘子先行,裴致棋風靈活,見招拆招,而李知竢則是收斂克制,招招間見布局嚴密。起初兩人均是禮貌落子,但棋逢敵手,你來我往間便能窺算出對方的水平,到後來雙雙用心對弈,彼此不再故作相讓。

方才覺得她靈巧生動,不想心卻靜。李知竢順着她的落子下了結論,她的棋藝很是不錯,行的是正途,博弈間不陰險不狡詐,每一步走的沉穩。

李知竢師承聞太傅,不論學識,聞太傅以棋癡聞名。他幼時跟着太傅看了不少棋譜,老人家找不到人陪他下棋就拉上李知竢,久而久之對此不免熟悉。

“郎君真是好棋藝。”

下到最後裴致輸了三子,她放下手臂交疊在腹間,看着黑白分明的棋子,真心實意地誇獎着李知竢。

“娘子承讓了。”李知竢道。

裴致老實回答:“沒有的。起初幾子我的确是收着落的,可發現郎君棋藝精湛後,便全心全力,輸給郎君,是我技不如人。”

說到自己技不如人時,裴致又說了一遍,“郎君真的很厲害。”

李知竢對上她一雙杏眼,幹幹淨淨的目光讓人晃了神,李知竢錯開她的眼睛,落在棋盤上,收了兩人最後落下的四枚棋子。“如果娘子在此處落子,這盤棋是可解的。”

裴致按着李知竢指尖的軌跡,旋即豁然開朗。

一盤棋過後,李知竢漸漸消散了些許生疏,裴致一邊收起棋子一邊問,“郎君說的好一口雅言,是從長安到此處游歷的嗎?”

李知竢手上動作不停,“嗯”了一聲,“算作遠道游歷。聽聞寒縣風景宜人,故而前來。娘子的雅言說的也極好,也是長安人?”

她七歲前都在長安,後來阿翁致仕後回了诏州,口音一直沒變過,裴致回答地含含糊糊,“不是……據說新建的修然山莊可以垂釣,所以來試試。可惜今日釣運不佳,坐了兩個時辰也沒有魚兒上鈎。”

李知竢聞言,輕輕笑了下,有點像穿過修竹的溫柔清風。落在她眼中,一瞬間有些恍然。

還別說,小郎君看着嚴肅,笑起來真是好看。

裴致收回思緒,李知竢示意她先落子,“話雖這樣說,但不見娘子遺憾。”

“能釣到魚固然開心,但賞湖吹風,等待着能否有所收獲的心情也是好的。左右不是強求結果的事情,何必非讓自己懊惱遺憾。不過方才見郎君釣上的魚,真是好大一條。”

性子倒明達。

這一盤相較之前就從容的多,李知竢跟着裴致落子,“其實今日是我第一次垂釣,應該沒什麽技藝可言,不過莊主人的魚餌應當是好的。”

兩人目光相對,齊齊真誠地笑開。

李知竢心頭異樣地跳了一下,反應過來時已經壓下這種異樣的感覺,聽面前的娘子問:“看郎君年紀不大,可是士子?”

說着,想到世人輕商,裴致又道:“士農工商各司其職,各盡其責,随口一問,還請郎君不要介意。”

李知竢的确不在意,臉不紅心不跳地回答:“只是一個普通的讀書人。”

後來沈桓聽說這句話時,想的卻是聞太傅和懷化大将軍聽了該作何反應。

裴致點點頭,不再多問,白皙的手指撚着棋子,思考時蹙起了好看秀氣的眉。

然後似乎是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鼻子小小皺起來繼續沉着思考,最後落子一子,眉眼舒展。

李知竢還是第一次這樣近的看一個娘子,忽然想到一句不合時宜的話。

一颦一笑皆是風情。

這樣不免有些唐突,李知竢收回思緒,看着裴致落子,行了下一步。

只是有些急迫了。

裴致正思索着,李知竢聽見身後有細碎的腳步聲,繼而聽身後有個溫厚的聲音,“娘子,可要啓程了?”

裴致聽見有人喚她,擡了頭,見日頭向西,偏頭道聲“好”。

李知竢見一個婢子走上前來,約莫二十五六歲的樣子,将籃子和魚竿收好,又退了下去,站在不遠處等着裴致。

裴致有些惋惜地看向李知竢,嘆了口氣,“我得走了,可惜現下沒有想出解法。”

李知竢表示理解,“不知娘子要去往何處,但天色漸晚,這一帶偶有流民,還是謹慎些為好。”

裴致點頭,“郎君要留宿寒縣嗎?”

“再過半個時辰啓程。”

“今日能遇見郎君這樣擅棋的人,很是開心,這局棋我記下了,來日若有機會相見,再與郎君切磋。”她看着棋盤,想了想,擡頭補充了一句,“我叫……阿致,‘豈不爾思,遠莫致之’的致。”

天下之大,他們一對匆匆過客,不知身份,不知來歷,何處能再見。

但李知竢看着她的臉,果決的郎君難得猶豫了一下,随後緩緩開口:“我叫……愉安。”

“愉安?”

“歡愉安康的愉安。”

裴致彎彎唇角,起身跟他擺了擺手,“好啊愉安,你路上也小心。”

他聽見裴致越來越遠的腳步聲,思索片刻,撚了顆白子放在剛剛的棋盤上。

收回目光,又複沉穩端肅起來,合該這樣,不問來路,不問歸途,萍水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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