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絹彩
=====================
劉老夫人終于能外出見風,這是最近再好不過的消息。
衛郎中用藥驅除了老夫人體內的火氣,一場病也慢慢痊愈,看着外祖母一日比一日有精神,裴致心裏高興,每日便攙着老人家到院子裏散散步。
“外婆,衛郎中昨日配了方子,葶苈子、炙蘇子、萊菔子、白芥子,苦杏仁……研碎了以後加蜂蜜制成藥丸,若您再遇上喘疾複發的情況,就着溫水送服一丸,能緩解許多。”
“好。”外祖母牽着她的手,走過梨花滿徑的小路。“整日裏陪着我在那一方小院子裏,悶不悶啊?”
“不悶。”她笑着回答。
“你阿耶……一直沒有續弦的打算?”外婆微微握緊了她掌心,“你阿耶是個頂好的郎君,外祖母不是怕他再娶,外祖母是怕他的新婦對你不好。”
“嗯?”裴致有些訝異,随即另一只手搭在外祖母手上,柔聲說,“從前阿耶在阿娘牌位前立過誓的,今生不會再娶,我不是阻着我阿耶續弦,但我願意相信我阿耶對我阿娘的感情。您別擔心。”
外婆點了點她的鼻尖,“也是了,是外婆多慮了。”
裴致彎唇。
“今兒是十五,晚上得一起用家宴,張氏早上着人來請,我兩個月沒怎麽見人,今晚按理說得去露個面。阿致,你可願去,若是不願意,外祖母讓人給你做些別的好吃的?”
“沒什麽願意不願意的,我得陪着您一起呢。”
兩人沒回外祖母的院子,沿着路走到了裴致的屋子裏,“十六歲的小娘子,正是好時候呢,怎麽總是這樣素淨,可帶了顏色鮮亮的衣裳?”
她低頭,這些日子侍奉外祖母,也沒心思花枝招展,看着自己身上水藍色的襦裙,裴致撓了撓臉,“這個我也沒留心……濟蘭姐姐,咱們來的時候帶了嗎?”
濟蘭在身後,福了福,“常服,胡服,襦裙,顏色素淨和鮮亮都帶了,可要給娘子找出來?”
外祖母在一旁說道:“找出來吧,我也許久沒看小娘子試衣裳了,換給外祖母看可好?”
Advertisement
她哪裏有不答應的。
劉老夫人看中的是一套縷金線昙花的大紅襦裙,當初做這條裙子的時候裴致還真喜歡,可惜太豔麗了些,穿的時候不多。換上紅裙的裴致豔光襲人,外婆按下裴致的肩,拿着梳子細細為裴致梳發髻。
“我們阿致,真是會長,眉眼像你阿娘,鼻子和嘴唇就像你阿耶,又嬌美又清麗。”
從小到大誇她漂亮的人不少,但聽到外祖母這樣的誇獎,裴致臉上還是帶了薄薄一層紅,“外祖母。”
“外祖母可沒有誇張,我們阿致可不就是最美的小娘子?”
到正廳時,劉家人都已入了席,見二人進門,屋子裏的人齊齊起身行禮。劉傅平看着門口窈窕纖細的紅色身影,眼中驟然閃起驚豔的光。
劉禧奉了一杯茶,恭謹地說,“見母親今日步履穩健,氣色不錯,兒子也安心了。”
劉老夫人“嗯”了一聲,主母的氣度自然而然流露出來,“好些日子沒見到大家了,阿郎近來可好?”
劉禧道:“兒子一切都好。”
劉老夫人又看向席下的三個孩子,“郎君和娘子們呢?”
劉傅平行禮:“謝祖母挂念,我和弟妹們安好。”
說完,劉傅平又看向裴致,“表妹連日來照顧祖母,人清減了不少,還望保重自身。”
裴致輕點頭示意。
她掃了一圈席下各人,田氏與張氏陪着笑,劉傅平的目光不斷流連在她身上,水姨娘神色精明,白姨娘垂着眼睛。
和劉傅寧對視時,他并沒有往常的怯懦,反倒是腼腆地對着她笑了一下,裴致旋即微笑着回應,再向後看,對上劉三娘好奇的目光。
劉三娘和高二娘年紀差不多,裴致看她目光中雖有好奇,但眸光幹淨,人也生的秀氣,笑着開口:“小表妹今年有十歲了吧?”
三娘羞了一下,沒有立刻開口,還是水姨娘在一旁碰了碰她,她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十一了。”
劉老夫人看着三娘的小臉,笑着問:“三娘怎麽臉紅了?”
劉三娘人不大,奶聲奶氣可愛極了,“我……我是看表姐長得好看,跟畫兒上的女仙一樣。”
她年紀小,說出來的話也不唐突,衆人笑開,裴致笑看她粉團的小臉,把腰間一個玉珏摘下來給濟蘭。
濟蘭會意,走到三娘面前将玉珏放進她手心。
水姨娘瞧着那玉珏剔透,一看就價值不菲,忙笑着說:“怎麽能收表姑娘這樣好的東西。”
裴致不甚在意,“三娘粉雕玉琢,玉雪可愛,我看着很是喜歡,快拿着吧。”
說來,劉傅寧和劉三娘都是個害羞可愛的,怎麽就劉傅平有些孟浪呢?
“今兒是四月十五,衡州城都在慶賀花節,又趕着太子殿下巡查,外面很是熱鬧,阿致,不如用過暮食,你也出去走走?”劉禧問道。
裴致正想拒絕,就見外祖母開口:“也好。現下我已經痊愈,就不用阿致你日日守在塌邊了,正是衡州的好時節,阿致,別總悶在府中。”
劉傅平這時開口,“就是就是,表妹,不如待會我帶着你去街上逛逛?”
她目光掃過劉傅平身邊兩個身影,笑着說:“好,二郎和三娘也一起吧。”
她幾乎是一年來一次衡州,對這裏雖算不得熟悉,但好歹認得路,出了劉宅的門,見街道兩邊挂着紅燈籠,映得街道通明,正是春日,晚間也不冷,劉三娘原本還有些拘謹,和裴致說了一會兒話膽子也大了起來,“表姐,你看那個燈,可真好看!”
裴致順着她的手指看過去,見一旁鋪子裏挂着琉璃花燈,于是偏着頭問她,“你喜歡?”
她點點頭。
裴致看她中意的目光,牽着她走過去,“店主人,這燈怎麽賣?”
“娘子好眼光!這可是咱們店最好的花燈了,若是用銀子付,您給一兩就成。若是用通寶,可能就貴一些。”
三娘拉了拉她袖口,小聲說:“表姐,我還是不要了……”
劉傅平和劉傅寧跟在身後,若是裴致想要,劉傅平自然主動買下哄美人開心,但看是自己的庶妹,他撇了撇嘴,在後頭沒做聲。
裴致輕輕拍了拍她的頭,從錢袋裏拿出一塊銀子放在櫃臺上,“取下來吧。”
三娘接過花燈,笑的甜,“謝謝表姐。”
“二郎,有沒有什麽想要的?”她看向劉傅寧。
劉傅寧連忙搖頭,“沒……沒有的。”
劉傅平快走兩步追上她,“表妹可有什麽喜歡的?不如我陪表妹逛逛首飾鋪子?還是表妹想去綢緞莊看看?”
她不接話,閑步進一旁的書齋裏,翻了翻架子上的臨帖,抽出一本給劉傅寧,“上次我看那石桌上有你默好的詩文,字還需精進,你看這字如何?”
劉傅寧雙手接過,看裴致挑選的字帖筆風清逸,正适合他,忙揖禮,“表姐選的自然好。”
他不似作假的樣子,裴致拿過字帖要結賬,目光掃過一旁劉傅平,看他神色很是不滿。她在心裏嘆氣,不願他之後為難劉傅寧與劉三娘,便随手挑了柄山水扇子一起結了帳。
濟蘭知道她脾氣秉性,知道她玩兒的不盡興,便小聲湊到裴致耳邊問:“娘子,若是您自己在這裏,能否讓奴婢放心?”
裴致一聽便知道濟蘭的意思。從前她在诏州,若是不和友人結伴,便是自己在城中游玩,她從不去危險之地,也從不逾時歸家,就是因為這樣,阿翁也不拘着她。
裴致是極有信用的人,故而濟蘭才會這樣問。
她輕輕搖着濟蘭的手臂,“你還不放心我嗎,路我都認得,也不會晚歸,濟蘭姐姐,你可要幫我?”
濟蘭最受不得她撒嬌,只好道:“奴婢知道您識得衡州城的路,但到底不比诏州。若您自己游玩,就在這長街和衡河兩岸人多的地方可好?”
她連連點頭,“那是自然。”
濟蘭又道:“奴婢出來之前打聽過,逢花節戍衛通宵巡查,這裏到劉宅都是大路,附近滿是府衙的人,還算安全。”
她笑眼彎彎,一雙杏眼繼續看着濟蘭,“奴婢帶着他們回去,若一個半時辰您還沒回來,奴婢只好讓人滿城找我家娘子了。”
裴致搖頭,“不會出現這種事的。我怎麽會把自己置于危險之中呢?你放心,我就在河堤兩岸逛逛,很快就回去了。”
濟蘭又怕她出門帶的銀錢不夠,将自己的錢袋塞到她手裏才算完。劉傅平見裴致跟他們招了招手就轉身自行離開,忙追上去,“表妹——”
沒走兩步,被濟蘭攔住,“郎君可是要再逛逛?”
他氣急,一跺腳,“你這婢子,怎能讓你家娘子自己亂走,若是出了什麽事可怎麽辦?”
濟蘭并非亂來之人,因為也沒有表現出多少驚恐來,“郎君不必擔憂,我們娘子只是在這附近走走,一會兒便會回去。郎君請吧。”
劉傅平咬牙,“出了事,可不是我的責任!”
她微笑,“那是自然,本就與郎君無關。”
那一邊打道回府,這邊街邊小販賣着熱氣騰騰的蒸糕,隔着不遠還賣着醉棗,裴致離了劉家好不自在,瞧着那糯米圓子做的也極好,左手拿了點,右手拿了點。
李知竢便是在這時,捕捉到她的身影。
走的愈近,前方的人便愈和那日湖邊自在的阿致重合起來。他猶記得當日與她借餌垂釣,避雨對弈的場景,不想一語成谶,竟然真的能再見。
他腳步漸漸停了下來。
饒是他從不評價女子樣貌,也不由得承認她委實過于出衆。來往人群裏一身紅色襦裙,額間一枚金箔花钿,手裏拿着幾個紙袋,正看向左邊的雜耍,眼裏盈盈含光,風致的不可方物。
光是美還不夠,明亮生動的勁兒才最難得。
可是那娘子并沒有看到他,反而被面前的百戲雜耍吸引住了目光。人群正中有一位打赤膊的男人仰卧在小榻上,雙足不斷讓大缸旋轉,缸內坐有一孩童,正随着大缸表演。
“好!”隔着半圈人群,他看清了她的唇形,正喝彩,唇角還噙着笑。
只是此處沒有讓她多做停留,她留下一塊碎銀後轉了身,又被前頭的面具攤吸引住了目光,李知竢負手緩緩移動步子,看她買了個獅子面具,靈活系上後抱起自己的小食,打算穿過石橋。
橋才走過一半,正好趕在了戌時,李知竢聽見身後“砰”的一聲,随即漫天煙火,細細碎碎的光芒猶如漫天星子,橋中間纖細的紅色背影轉了身,目光順着煙火升起的方向,凝神望着天空。
他和她一個站在橋下柳樹旁,一個站在橋中央。
人來人往裏,他和她靜靜站着。
李知竢從不相信巧合。
可這世間偏偏有這樣巧的事,是他當日尋了一處山莊打發時間,主動同她借了一管魚餌。
也是他,今日在人群中先尋到她的身影。
那日分別的一點點悵然若失随即被再一次偶遇擊碎。
裴致收回目光,恍然間看向橋下時對上一張有些陌生,又有些眼熟的臉。
李知竢看着她微微歪了歪腦袋,旋即想起來什麽一樣,帶着色彩斑斓又滑稽的獅子面具,紅色的裙擺上金線纏着昙花,随着她的裙擺綻開,她就這麽逆着人群跑到他身邊。
“愉安!?”
--------------------
碰上阿致,小悶葫蘆也能被撬開^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