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撥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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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
碧菡樓內人不多,臺上的角兒細細地唱着雲北道這一帶特有的雲北戲,嗓音輕柔,歌聲曼妙,二樓的包廂內坐着一位郎君和一位娘子,靜靜對坐,空氣中流動着幽幽戲曲聲。
這樣不行。
李知竢斂着思緒,想到她惱了不肯理自己,或者被她恭恭敬敬地當作太子對待,他的心口便開始無端發悶,甚至隐隐有些無措和煩躁。心裏百轉千回,面上只能不動聲色地飲了一口茶。
事實上這種情緒對于他而言是極其陌生的,他是儲君,心境堅定和理智冷靜已經成為他多年來的本能,如今被一個小娘子攪得泛起漣漪,李知竢自己多少都有些手足無措。
從前阿耶說他悶時他還不甚在意,如今看着阿致垂着腦袋不肯開口,他也被自己的悶困住了,一時間想不好如何開口。
對面的裴致哪裏懂李知竢心裏的彎彎繞繞,本來她以為自己認識了一個會下棋的郎君,一起過完花節說是一聲朋友好像也不算過分。可是好好的朋友忽然變成了太子殿下,她心裏也是頗為複雜,還沒有想好怎麽理順。
理不順就只好一直喝茶,兩兩相對無言,直到茶喝光了她才發覺杯子見底。
正要添茶,茶壺已經被李知竢拿起,倒茶的速度平穩,淡黃色的茶水還帶着熱氣,“謝謝……殿下。”她開口。
從前不知道身份,愉安愉安的叫着倒也罷了,如今知道了身份,叫一聲殿下應當不算失禮吧?
“你……”李知竢的手一頓,放下茶壺,“可是在生氣我沒有告訴你我的身份?”
她微微搖頭:“沒有的,前兩次見面都是偶然相遇,情況特殊,殿下有所隐瞞也是正常的。況且……我也沒有說明我是誰。”
一個“殿下”聽的李知竢眉間微皺,随即展開,他神态認真,耐心地解釋道:“愉安是我的小字。”
裴致“嗯”了一聲。
她還是不适應,李知竢眸光微暗,“若不是今日為街邊的娘子出頭,我也不知阿致是裴致,裴家的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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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聲音很低,但李知竢聽的清楚,“但……總不及你是太子殿下更意外啊……”
“是。我是太子。”李知竢的聲音夾雜在唱曲中,有種格外的清晰,“就算這樣,也沒什麽不同。”
裴致擡頭看他,表情中有不解。
“阿致,雖然你我只見過幾次,但我想,我們還算得上投契,也稱得上是朋友了,對嗎?”
她頓了頓,随即慢慢點頭,只是頭有些低,并不能看清她此時的心思。
“能遇到一個視我為普通友人的人,于我而言不是一件容易事。”他長睫微微顫了下,耐心引着她開口,“‘樂莫樂兮新相知。’之前如何,之後自然還如何,總不該,因為我是太子,便生了無謂的間隙不是?”
他的語氣那麽平淡,裴致卻生出些自責來。
沉默了片刻,她放下杯子認真看着李知竢,“其實我大概想得到,你或許是哪個世家的子弟,遠道游歷,只是沒想到你竟然是太子殿下。畢竟……我現在還有點不可置信。”
李知竢微笑,“也沒想錯,只是隴西李氏而已。”
她:“……”
樓下的小曲忽然明快起來,李知竢見她神情稍許輕松起來,思忖片刻,語氣輕揚,“說來,方才看到你教訓人的氣度,的确很有裴家的風骨。”
想到被他看了個全程,裴致再聽到這話就有些後知後覺的羞,“這算什麽風骨啊…你別取笑我了。其實我……我們裴氏往日裏沒仗勢欺人的。”
“我知道。”李知竢看着她,眼睛裏含着溫和的光,“阿致,不必這麽謹慎。”
“殿……”李知竢的目光看過來,裴致将下字咽回口中,捏着自己袖口,“愉安,其實他道歉後我還真沒想好說些什麽。按理說他是該受些教訓,但我到底沒這個權力,好在最後你出現了。”
他想起她當時的樣子,眼角微微翹起來,“即便我不是太子,剛剛你說的話,也足夠他寝食難安了。裴公和裴大将軍的折子,我阿耶和我一向認真對待。”
“你還取笑我!”她臉迅速飛了一層紅,杏眼微瞪,氣鼓鼓的樣子可愛極了,李知竢心頭愉悅,低低地笑起來。
他這人,板正有餘,也不常笑,沒有表情的時候真的很冷情。這麽一笑像是這時的清風,拂的人心頭意亂,裴致在心裏暗嘆,別笑了,再笑她就沒辦法生氣了。
可他這樣家常的姿态,很快把裴致心裏那一點不習慣抹去了,李知竢掩唇輕咳了下,正經起來,“裴公自入朝堂起殚精竭慮,為百姓謀福祉,能得裴公相扶,無疑是我阿耶登基最重要的助力。前些年敵族來犯,亦是裴将軍帶兵守住了城池,常年鎮守邊關。裴氏是難得的赤忱忠誠一門,合該信任倚重。并不是不能說的事。”
“為人臣子,這是應當的啊。”裴致一只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沿着茶杯杯底畫圈。過了一會兒,問:“愉安,你說,衡州刺史會給我阿翁遞致歉信函嗎?”
“他家郎君對你意圖不軌是真。”李知竢磨了磨指尖,“自然是該的。”
看她表情有點苦惱,李知竢問道:“你不願意?”
她點頭,沒有被唐突過後的不滿,只解釋說:“自然不願意的。左右我也沒什麽損失,可如果衡州刺史的信先送到诏州,我阿翁看到什麽沖撞、唐突、冒犯這樣的字,一定是又擔心又生氣。不值得。”
她想了想,直起身子,看向李知竢,“愉安,一會你回去,刺史應該會請罪吧?”
“大約會。”李知竢看着她的臉,好整以暇等着她開口。
“既然這樣,那……能不能麻煩你和他說,別給我阿翁寫信了?”
“若是裴公知曉了今日的事呢?”
她胸有成竹,“那便是我路見不平的故事啦。到時候我人在诏州,細節還不是由着我說?”
他不說應也不說不應,裴致睜着一雙亮澄澄的眸子看着他,看他杯空了,提着茶壺為他續茶。
“那這事就算過去了?”他端起茶杯,含着笑,眼睛深處有些光。
他說的還是彼此身份的事,裴致原本也只是覺得意外,想開了倒沒什麽。再則愉安話說的明白,她也沒什麽好糾結的。
但愉安方才打趣她兩次,裴致有心找補回來,拿着茶壺給自己也倒了一杯茶,先刻意嘆了口氣,然後輕飄飄地說:“不過去還能怎麽辦?太子殿下我也惹不起呀?”
她這話帶着十足玩笑的意味,李知竢那點沉悶頓時煙消雲散,還沒等自己說什麽,她先繃不住笑了,“真的,愉安,你能讓他別給我阿翁寫信嗎?”
“好。”他端起茶杯,亦掩住唇角的一點笑意。
得他确認,裴致才安心拿起桌子上擺着的花生酥糖,“你去诏州的時候,可見到了我阿翁?”
“見了,”他回答,“裴公老而彌堅,精神煥發。”
說到孫女近日到外祖家時語氣溫柔,老翁眉眼裏是止不住的慈祥與疼愛。李知竢當時只覺得,也不知道這唯一的掌上明珠會被老翁寵愛成什麽樣子。卻沒想,會是阿致。
可是又覺得,就該是阿致的樣子。
花生的香氣交織着松子的醇厚,甜度剛剛好,待糖塊化了,她笑起來,“我阿翁春夏秋冬,風雨無阻,每日早起都要練上半個時辰劍的。”
提起自己阿翁時她笑的很溫暖,李知竢驀地想起方才一行人提起劉禧名號時,裴致平靜的神情。
“你在外祖家住的不開心?”
歌伎下了臺,茶樓內一時間清淨下來,裴致搖頭,“來陪外祖母我很開心。只是我和舅父的關系不太好。”
“你想說說嗎?”李知竢耐心地問。
裴致看着他清明幹淨的樣子,思索片刻才回答,“嗯……也沒什麽,我舅父是庶子,他和他母親很得外祖父寵愛。我外祖母雖然是正妻,但身子不好,性格又溫和,從前和我阿娘沒少受他們的刁難。後來因為我阿娘嫁給我阿耶,他們又起了攀附的心思,總之……我并不怕被人說不近人情,如今對我再客氣,我也沒辦法和他們親近起來。”
“沒有不近人情,合該是這樣。”他的語氣卻很是冷靜,客觀分析道:“他們會因為你的身份惶恐度日,這是最難捱的懲罰。不該為了不應該的人耗費心力。”
裴致一怔,剛泛起的一點點難過又消失了,彎彎唇角:“愉安,你和我阿翁說的話一模一樣。”
“我舅父是從庶子的身份過來的,可是我看他如今也沒有平衡好後院的關系。這一代又變成了正妻嫡子壓迫妾室和她們的孩子,有時看着他冷眼旁觀的樣子,覺得不太能理解。前幾天聽我阿婆說,若不是因為我來衡州,他就要納第三房妾室了。”
“很讨厭這種事?”
“算不上讨厭吧。”她解釋道,“我知道時人三妻四妾是常态,只是我家自我曾祖父一代起就只有一個妻子,恩愛和睦,矢志不渝。”
說完,她自己又笑笑,“不過……這本就是私事,自己過自己的日子,也不能按着我們家一樣去要求別人。”
李知竢笑意直達眼底,并不吝啬自己的誇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這般想也很好。”
他們坐的有些久,裴致看着日頭漸漸西落,便打算回去了。李知竢想到過兩日頗為忙碌,看着裴致烏發發尾,擡眸問道:“過幾日我要去衡州的涎安江看看,你想去江邊走走嗎?”
“江邊?”她有些疑惑,聽李知竢繼續道:“引水向東南。工部侍郎帶人過幾日到衡州,在此之前我需要去那裏看看。”
“那我去會不方便嗎?”
李知竢搖頭,“不會。此次我獨身前往,只先去簡單了解一番。”
“好。”她欣然應下,“我還沒去過涎安江,離這裏大約多遠呢?”
“約在城南二十裏。”
“二十裏?那騎馬不過兩刻鐘便能到,我們那日要不要騎馬一起去?”
李知竢是個不會玩的,但看她聽了這個提議後有了興致,微微笑着颔首,“我該如何找你?”
她揮了揮手中的《古鏡記》,“還是朔明書舍吧,定下時間後你着人通知書舍主人就好,他收了消息會來告訴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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