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溫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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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約在上次分別後的第四日見面。

約的時間是辰時,于朔明書舍門口相見,李知竢往常要上朝,習慣了早起,因而今日卯時過半便到了書舍門口。此時早起上值和趕路的人斷斷續續湧了上來,他站在一旁,一只手牽着缰繩,一只手負在背後,安靜等待裴致。

這幾日陽光足,早些走省得撞上烈日,也不知這麽早她起不起得來,不過她年紀小,人又自在,貪睡些是正常的。

起不來也無妨,四月的清早還有些涼,免得受寒。

裴公帶她離開那會是明升三年末,算一算十年過去了,那會兒她多大?

他還在想着年齡的問題,冷不防前頭有人喚他一聲,“愉安!”

他擡頭,看裴致穿着一身胡服,頭發束成馬尾,利落極了,牽着馬朝他走過來,有些意外,“怎麽到的這麽早?”

他颔首,沒回答,反問:“可用過朝食了?”

裴致有點猶豫,還有些不好意思,摩挲着馬的鬃毛柔聲說:“前面有一家雞湯馎饦還挺好的,我想着早點過來……”

李知竢順着裴致的目光落在前面的鋪子上,泛了淡淡的笑,“走吧。”

“來得及嗎?”裴致跟在他身後問:“要是急的話我在路上随便買些什麽就好,也沒關系……”

他忽然停住,裴致一個沒留心,差點撞上李知竢的肩,看他竟有些無奈,“阿致,我們只是去看看涎安江,并不急。”

她“哦”了一聲,然後露出一個笑容,“那咱們走吧。”

店鋪不大,稀稀疏疏坐了幾個人,店家娘子熱情地領兩人進門,“郎君娘子坐這裏吧,想來些什麽?”

裴致先看向李知竢,“你用過朝食了是嗎?不過他們家的湯粥也挺好的,你要不要少用一點暖暖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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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知竢颔首,看裴致笑着對店家娘子說:“我們要一碗招牌湯粥,一碗雞湯馎饦,再來些涼拌蘿蔔,胡瓜,還有炒酸筍吧。愉安,你有什麽忌口的嗎?”

李知竢搖頭。店家娘子看着兩人,笑着說聲好。

想起剛才困擾自己的問題,他不露痕跡地問:“還記得長安嗎?”

裴致托着腮認真想了想,“離開長安的時候我是六歲,記得我的院子裏有一棵很老的海棠樹,府裏有一片竹林,還有就是同坊有一家酥山做的很好,出了坊走上一會,就是朱雀大街,記憶裏總是很多人。至于其他的,就不記得什麽了。”

到現在正好十年,那她如今是十六歲,李知竢微微蹙眉,自己竟比她大了五歲嗎?

裴致不知道他在想什麽,聽他問:“不想回長安看看?”

“以後會有機會的。”她說,“不過,愉安,你常常自己出門嗎?上次在诏州的時候也是。”

“難得有機會出長安,親身感受百姓的生活,總比看折子更全面些。”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裴致想起阿翁對李知竢的評價,卻覺得的确是這樣,又不僅僅是這樣。出神時,店家娘子已經端來了熱氣騰騰的湯粥和馎饦,身後跟着小二端着裴致要的幾個小菜,“郎君娘子請慢用。”

“嘗嘗吧。”她說,“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李知竢坐的端莊,拿着湯匙緩慢無聲地喝着粥,裴致這會兒沒看李知竢吃飯有多風姿綽約,昨日跑馬跑的累了回來簡單沐浴便睡了,飯都沒來得及吃,一碗香噴噴的雞湯馎饦,還真讓她起了餓意。

一旁的店家娘子看着面無表情的郎君,也看不出是喜歡還是不喜歡,再看旁邊的娘子,雖說也是規規矩矩地吃飯吧,用的就香多了。

只是她心大胃小,一碗馎饦吃了一半就有些撐,再看李知竢,一碗粥喝的倒幹淨。

裴致不動聲色地瞧了瞧愉安的腰身,小郎君挺纖瘦的啊。

他看裴致筷子的動作越來越慢,倒了杯熱水給她,“既然吃不下,便不吃了吧。”

裴致不甘心的再夾了幾筷子,最後投降,“是有心無力了。”

李知竢微笑。

她不知道李知竢笑中的含意,但他笑的很是好看,裴致也就沒多想,正要付錢,見他已經放在桌子上一塊碎銀,“走吧。”

裴致一顆想請客的心被攔了下來。

剛剛用過朝食,又是在城裏,兩人的速度也就不快。

李知竢上馬的動作利落輕快,他生的是文人模樣,嚴肅板正了些,裴致想,若他是普通人家的少年郎,及第後游曲江,也應當是很得小娘子中意的。

兩人沒人開口,一時之間也就靜了下來,裴致發覺除了那日兩人互知身份時他耐心解釋外,剩下的時候他的話都是不多的,真像阿翁說的,是個內斂性子。

她順順馬背,“愉安,這匹馬很好,謝謝你。”

“小事。可是裴将軍教的騎術?”

“嗯。”她笑着握緊缰繩,“我阿耶每次回家,都會教我騎馬,射箭,還有練劍。不過我有點怕累,所以除了騎馬以外,射箭和劍法都不行,我阿翁又疼我,看我累了就不讓學了。要是我能堅持得住,保不齊還能做個女将軍呢?”

李知竢看了看一旁纖細窈窕的裴致,她雖不嬌氣,但的的确确是個水靈靈的小娘子,柔柔軟軟,又怕累,體力一事上就做不了将軍。不過機靈聰明,學一學做個軍師比較适合。

不過李知竢還是順着她的話說,“你若堅持得下來,或許是建朝以來第一位女将軍。”

裴致笑的愈發開心了。

“既然怕累,騎術怎麽練的這般好?”

前頭的樹枝旁逸斜出,她偏着頭躲了一下才回答:“你還記得我阿耶第一次領兵去邕玉關嗎?”

他記得。阿耶封裴良靖為大将軍,領八萬人馬出征,裴氏在朝中于文于武皆為領袖,一時間處于争議漩渦,裴公也因此早早離開朝堂,帶着裴致回了诏州。

他點頭。

“我阿耶離開的時候我才六歲,有點不懂事,那一仗打了兩年,我阿耶回家的時候風塵仆仆的,穿着铠甲,滿臉的灰,我猶豫了一下沒敢叫人,結果我阿耶以為把我吓到了,也不知道該怎麽哄我,連着好幾天總是小心翼翼地站在一邊看我跟着阿翁讀書。後來有一次我問阿耶他那把劍的來歷,他很開心,跟我說了很多很多,人也不拘謹了,總是喜歡教我這些。”

她又有點不好意思,臉有點紅,“可是射箭和練劍真的太累了,我就跟阿耶說我最喜歡騎馬,所以我阿耶每次回來,都會帶着我去騎馬。”

哪裏不懂事,分明是懂事極了。

他想開口說些什麽,卻發現自己只是微微啓了啓唇。知人善任,裴将軍當年的确是出征的最佳人選,他承擔着守護一方百姓平安的責任,若他是阿耶,也必然會讓裴将軍出征。

他不知該說些什麽。

裴致看着他,目光清清亮亮,好像懂他的意思,莞爾:“別這樣看我啊,總得有人保家衛國不是嗎?我阿耶是這樣,阿翁曾經是這樣,陛下是這樣,你不也是這樣嗎?如果沒有你們這樣的人,我今早也不能安心地吃一碗馎饦。沒什麽好說的。”

沒什麽……好說的嗎?

她沒當回事,話題又拐到了別處,“愉安,你的這些是誰教的?你會騎馬,箭術也好,我看你還帶了劍。”

“懷化大将軍。”

“啊……是宋将軍嗎?據說他家的大郎能提百斤的鼎,是真的嗎……”

在裴致說着奇聞逸事時,李知竢忽然想到新年時沈桓醉醺醺的一段話。

沈桓說他早慧,卻空洞,乏味。

還說他這樣下去,遲早會被政事蛀的麻木,體驗不得人生趣味。

李知竢自認沒什麽心理隐疾,沈桓之所以這般說,無非是李知竢對自己要求過高,童年又不是會調節自己心情的人。自認郎君年少,豈能受困于孤寂,亦不願被人輕視作柔弱孩童,一門心思投進讀書承擔責任,最後成了被政事包裹的殼子。

李知竢沒所謂,他盡到了一個儲君的責任。同時沒辦法反駁,沈桓說的沒什麽錯。

不過他認識了一個人。

她用最鮮活的生命力闖進了他沉悶無聊的世界,和他在熙來攘往的節日裏分食一包蜜餞,因為他射中鼓心而歡呼,知道他是太子以後除了驚訝片刻,待他如往常。

喜怒憂思悲恐驚,她讓他體會到了從沒有過的歡愉,他卻不知道怎麽樣能讓她開心。可她總有許許多多的話題,讓他一句一句地接下去,當他不知道該如何接的時候,她又懂他的意思,讓他不必多說。

這樣很好。

他轉頭時就看她興致正高,對上他的目光明媚地問:“愉安,我們要不要比一比?”

“賽馬?”他問。

“嗯,這條路我以前來過,往前十裏才有岔路口,我們就比比誰先到岔路口怎麽樣?”

“好。”他答。

“那可說好了,這會兒不需要你的君子風範,你千萬不能故意讓着我。”

他失笑,還是說“好。”

于是裴小娘子揚鞭,只留給李知竢一個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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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有些晚~~抱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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