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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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來诏州的回信,卻等來了愉安的回禮。
外頭的錦盒別致精巧,底下是薄薄一層纏絲金線,纏成與盒子尺寸差不多的方形,中間以金線為花托,上面托着紅寶石雕刻的一朵朵海棠花,花心嵌着南海珍珠,栩栩如生。
華麗是真華麗,精致也是真精致,饒是從小到大見過不少好東西的裴致都要驚嘆。
裏頭別着一張小小的字條,裴致小心取出後見上面不過寥寥幾行字,是愉安一貫端正工整的字跡:
“春日海棠,權當感謝阿致當日所贈絲縷,然非親手所制,聊表謝意,盼阿致笑納,勿要推拒。愉安。”
裴致沒想過愉安還記着回禮這回事,一根長命縷換這盒紅寶石海棠,她在心裏替愉安虧了一下。
可這禮物實在貴重了些,但愉安似乎知道她心頭有猶豫,“笑納”,“勿要推拒”這樣的話都寫在了明面上,裴致也不好再着人退回去,她把字條放在一邊,蔥白似的手指劃過雕花,日光投在紅寶海棠上映出瑩潤的光澤。
濟蘭在一旁,溫聲說:“娘子,能尋來這樣的東西,那位郎君怕不是個普通人吧。”
裴致轉過頭來,笑的明晃晃,“嗯……你看出來啦?”
濟蘭笑着搖頭,語氣溫柔,“奴婢不敢探聽娘子朋友的身份,只是那日在衡河邊,奴婢看郎君在官員裏似乎頗有威望,又是這樣大手筆的人物,所以才這樣問。”
裴致撓了撓臉頰,“愉安的身份是有些特別……我不知該怎麽說,也不知道他是否願意讓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不過這份特別沒影響什麽不是嗎,你就還只當作是我的朋友就好啦。”
“是。”濟蘭笑着點頭,“娘子喜歡嗎?”
“嗯。”裴致戳了戳海棠花,纏枝金絲的枝顫顫巍巍擺動,倒是栩栩如生,“很漂亮。”
她性子好,在诏州時朋友就多,濟蘭從不越過身份多問,只是看着面前的少女将下巴擱在自己的手臂上,盯着雕刻海棠花,眼睛裏閃着星星點點的光,不知在想些什麽。
開挖漕渠的事兒暫且算放下,工部侍郎帶着水工和戶部員外郎改了又算,将最後拟定的方案遞回長安,只等京師來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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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州刺史看大家熬了好一段時間,向李知竢提議開宴,見太子殿下也是同意的,便着意布置了許多。
請來的歌舞伎子來自衡州最有名的酒樓,彈琴的美人眉尖微蹙,清冷孤傲,吸引了這席上好些人的目光。
私下再風流,在太子殿下面前也得含蓄着來,工部侍郎瞧着衡州刺史的目光悄悄在李知竢與彈琴伎子間流轉了兩次,在心裏嗤笑了下。
長安城的美人不知凡幾,大明宮無後妃,東宮空置,這麽多年費盡心思往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跟前送人的不少,這對父子一個癡情一個無心,拒了的人排滿十條朱雀大街都不止。就這麽個姿色擺到那位太子殿下面前,還不如他手裏精致的酒杯夠看。
李知竢不知道工部侍郎怎麽想,也沒留心衡州刺史做了些什麽。這會兒觥籌交錯,他懶得應酬,端致的臉上看不出一絲情緒。
但他最近的确遇到了點難題。
李知竢想,他許是一見鐘情了,在二十一歲這一年的春日。
那日湖邊遇到的小娘子成為他人生的第一次心動,甚至是在明确自己這份心動之前就知道對其珍之重之。
可心上人只視他為友人。
地點也不對。
她與他都不會久留衡州,一旦分別,一個回了诏州,一個遠赴長安,隔的便是千裏路。
他有無數種法子能得到她。他這個太子做的一貫無欲無求,若真想要什麽,卻也不一定得不到。裴氏一門再顯赫,終歸是在皇權之下。
但李知竢不能如此。
于公,寒的是功臣良将之心。于私,他敬重裴公,推重裴将軍。
但這都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他心裏明白,他是舍不得。舍不得她委屈,舍不得她不情願,也舍不得她因為一場無法推拒的婚事愁苦煩悶,更怕她再也不會對自己露出那樣真誠明朗的笑容。
退,絕無可能。但進,他自己也是第一次喜歡人,除了一門心思對她好,只能琢磨着把人弄回長安,若一時半會找不到由頭,他大不了過些日子再到诏州一回,總歸不能讓裴致與他分別的太久。按着她明朗的性子,回了诏州跟好友們在一起保不齊就将他忘了。
絲竹樂器的聲音飄在整個宴廳,李知竢緩緩摩挲着手腕上的長命縷,目光未在下面的人身上多留,想到她遲早要回到诏州,甚至還隐隐地皺起了眉,衡州刺史一個心驚,待歌舞結束後便忙揮手盡數讓人退下去。
李知竢留意到衡州刺史的動作,随口提起一個話題,便看着座下的官吏們由此議論起來。
随即心中繼續想着裴致。
相識這些日子以來,他不見她有什麽特別的喜好。備受寵愛養大的女孩兒,見慣了金玉珠翠,尋常的物件不一定能讨她開心,傳奇志異一時半會在衡州尋不到難得的孤本,還是青柏從鄰州府回來時,偶然聽說那裏有個老物件,紅寶石雕刻的海棠花,以金為枝,以珠為蕊,栩栩如生,珍貴極了。
再珍貴不及她一個笑靥。
這種隐秘地,手足無措地想要心上人愉悅的心情,李知竢也算品嘗了幾日幾夜。
席間氣氛還算輕松,官員們也沒拘着,天南海北地說了不少,又說到裴将軍鎮守的邕玉關,長河落日,餘晖映照萬裏,景色如何震撼,忽然有人提了一句,“聽說将軍的女兒裴娘子近日在衡州?”
衡州刺史窘迫地牙癢癢,還能是從哪兒聽說的,自己兒子幹的醜事傳的半個城都知道了,被小娘子訓的擡不起頭,偏偏臉上還得端着穩住的表情。
提起裴致,李知竢瞳孔裏的不經心漸漸聚了起來,劉禧适時開口,“家母前些日子染病,娘子孝順,心憂外祖,故而從诏州遠道前來。”
官吏接着道:“某還記得老翁在長安當了幾十年的官,最奢侈的一回就是得了孫女,流水一樣的宴席擺了十日,當真是疼愛極了。”
這官吏與衡州刺史間有些龃龉,存心拿裴小娘子的事給衡州刺史找不痛快,劉禧心想畢竟劉氏和裴氏明面上還是親戚關系,這話再往下聊保不齊衡州刺史這位頂頭上官的火就得發到自己身上,于是呵呵幹笑了兩聲,“……這個,裴公只娘子一個孫女,疼愛是盡有的,自然也是用心教養。前幾天娘子回家還曾言,很是喜歡衡州的風土人情,花節和端午都很熱鬧。”
衡州刺史悶的一肚子火,要是平常夾槍帶棒回上幾句也就算了,可畢竟上頭坐着的太子殿下與裴小娘子有交情,這股火硬是讓他憋回肚子裏,接着微笑。
工部侍郎臨近不惑之年,最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又愛架秧子撥火,只是當年在朝堂上受過裴公幾次關照,聽着幾個人你來我往的,緩緩開口,“聽你們提起這裴小娘子,某想起兩年前到诏州公幹時倒是見過兩面。”
李知竢端起酒杯,垂着密睫。
“頭回啊是在诏州城郊,小娘子跟在裴公身後幫着一起施粥,不大個的小姑娘,寒冬臘月地就陪着在外頭站了一個時辰,眉頭都沒皺一下。這第二回 就是在裴宅裏頭,某拜訪的時辰有些早,到時正聽裴公和小娘子商量着釀梅花酒,跟着說了兩句,小小年紀詩對的也有模有樣。還別說,那股明達靈巧的勁兒,真有裴公的風範。”
十四歲就觀其容色難尋這種話,倒也不必說出口,他都是人家阿耶輩的人了,說這種話都對不起自己讀的書。
李知竢眼角微微上揚起來。
兩年前,她才十四歲,他大概想得到那時她的模樣,該比現在矮些,性子倒是和自己認識的現在差不多。
工部侍郎的話點到為止,皇帝和太子又重用裴氏,最開始開口的官吏只好打哈哈聊到了別處,期間沒忘記恭維一下李知竢。
太子殿下嗎,沒用的廢話不愛說,但也不讓人難堪,眉頭舒展,時不時地回上幾句。
工部侍郎跟着大家夥聊天,又嘴欠了幾句,一起向李知竢敬酒時,看溫潤端致的儲君似乎是看了自己一下,态度還挺……愉快?
這反應不大對,工部侍郎哆嗦一下,沒懂哪句話讓上頭的郎君心情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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