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姜冬月迷迷糊糊地睜開眼,就見白亮月光穿過綠漆斑駁的四格窗棂,流水似的潑灑在洋灰地上,映出屋外團團樹影。
微風輕拂,樹影婆娑晃動,送來混合着泥土味兒的潮濕水汽。遠處有咕呱咕呱的蛙鳴聲此起彼伏,既熱鬧又安靜。
剛下過雨麽……
姜冬月眨眨眼,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在做夢,身下不是海景房的席夢思大床,而是睡了幾十年的舊木床,硬邦邦的,竹編涼席上面鋪了薄薄的褥子和一層老粗洋布,手感十分熟悉。
相隔半尺遠,還躺着個更熟悉的人。
她丈夫唐墨。
這家夥跟生前一樣怕熱,褥子和老粗布都蹬到角落,只胡亂裹着點兒被單蓋住肚腹,貼着涼席呼嚕嚕大睡,□□的胸膛一起一伏,常年勞作形成的結實肌肉泛着健康的光澤,依稀是年輕時的模樣。
哼,沒良心的倒是睡得香!
姜冬月這樣想着,随手一摸,自床頭位置撈起掃炕炊帚,倒轉過來“啪”地打了唐墨一記。
所謂掃炕炊帚,其實和刷鍋炊帚一模一樣,都是帶穗頭的細高粱稈用鋤頭去了籽兒,再用塑料繩和鐵絲結結實實捆紮到一起做的。
拿來掃床上的灰塵飛絮就叫掃炕炊帚,放到廚房刷鍋洗碗就叫刷鍋炊帚,用來打人也趁手得很。
看唐墨皺起兩道濃眉不肯醒,姜冬月“啪啪啪”地又打了他好幾下。
死沒良心的,一根犟筋擰不轉,不讓他去工地幹活非要去,倆月不到就搭了命,撇下她跟孩子在人世艱難苦熬,險些活不下去。
憑什麽在她的夢裏睡大覺?
起來!
這回姜冬月用了幾分力氣,很快抽醒唐墨,也不管他怎麽皺眉瞪眼犯迷糊,兀自問道:“你過得咋樣啊?吃的穿的還有吧?缺什麽給我說,別苦了自個兒。”
看唐墨不說話,姜冬月又抽了他胳膊兩下:“問你話呢,趕緊說,過了這村兒沒這店,不說話趕明兒不給你做衣裳了。”
唐墨兩道濃眉皺得更緊,慢吞吞點了點頭。
姜冬月也不計較:“你過得好就行。”
守寡三十載,她其實很少夢到唐墨。起初是日子太艱難,一個人每天拖兒帶女,又要種地、打零工,拼命掙口飯錢。夜裏躺到床上,直接兩眼一閉人事不知,都分不清睡着了還是累暈了,哪裏剩的精力做夢?
再後來勉強熬出個人樣,終于把自家日子過起來,每天忙忙碌碌卻有滋有味,更顧不上做夢了。
像今天這樣清楚地看見唐墨,還是頭一回呢。
姜冬月心裏揣着那麽點稀奇勁兒,戳戳唐墨的胳膊,低聲道:“哎,咱閨女那對象又掰了,你知道吧?你也不說給閨女上點兒心。”
她閨女唐笑笑模樣生得好,書念得好,人也勤快伶俐,偏偏姻緣不順,要不是趕上村裏拆遷,她其實有心給唐墨遷個墳來着。
不求冒青煙吧,至少別擋着兒女的紅鸾星。
“……”
唐墨挺着個板寸腦袋一語不發,只有兩只黑亮眼睛上下眨動,一錯不錯地看着姜冬月。
“哼,就知道指望不上你,夢裏也沒句好話。”姜冬月熟門熟路地數落丈夫,準備翻個身睡覺。
這一動,才發現身子沉得很,竟是小腹鼓起懷着身孕,看大小約莫五六個月的樣子。
姜冬月“噗嗤”笑了:“難怪胸悶氣短的,原來兒子還沒出生。”
話音剛落,唐墨眼裏“嗖”地亮起兩簇小火苗,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又給閉上了。
“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兒,聽見兒子就想上天,真是……”姜冬月有心責罵兩句,又怕夢裏犯了忌諱,到底忍住了,只拎着掃炕炊帚拍開唐墨的胳膊,不許他靠過來。
臭沒良心的,想把她帶走嗎?沒門兒!
她好容易熬到兒女念完書找了工作,石橋村還趕上征地拆遷,享福日子剛開始沒兩年,可舍不得去找唐黑土。
他且得奈何橋邊再等她二三十年,哼~
“睡你的覺吧,也就我心疼你,別人半分錢都指望不上。”姜冬月又打了唐墨兩下,熟練地叮囑道,“沒事兒別死幹活,惦記惦記老婆孩子,記住了嗎?”
說完抱着肚子翻過身,閉上眼準備結束這個奇特又古怪的夢。
她今天住的可是海景房,若非趕上高峰期,萬萬舍不得花那麽多。
打從刷卡進門,每分鐘都是錢的滋味兒,可不能浪費。
姜冬月想着席夢思大床的高枕軟褥,自顧自阖眼睡下,渾然不覺唐墨心裏正驚濤駭浪,滾粥似的翻攪不停。
天吶!他聽見什麽啦?
冬月說肚裏懷的是個兒子!
據村裏老人說,胎夢是非常靈驗的,夢到蛇虎熊豹的多生男娃,夢到花花草草的多生女娃,十個裏面八個都是這樣。
當年冬月懷閨女的時候,就夢到大片大片的油菜花,金燦燦的晃人眼,到了日子瓜熟蒂落,果然是個白白淨淨的女娃,眼睛都沒睜開就會沖他咧嘴笑。
唐墨開心地不得了,跟姜冬月商量着給閨女取名“笑笑”,盼她一輩子快活如意,笑口常開。
要是這回的胎夢準了……
不對,這要是做夢,冬月她為什麽睜着眼睛啊?
瞧着還挺清楚的樣子,不像噩夢魇住了說胡話。
夢游?冬月也沒這毛病啊……
唐墨越想越糾結,一顆心左搖右擺,一忽兒美滋滋,一忽兒涼浸浸,直到姜冬月的呼吸聲綿長起來,牆上老式挂鐘“铛~铛~”地報時,才拍拍胸口,卷起粗布被單輕手輕腳靠近姜冬月。
等了會兒沒動靜,唐墨放下心來,一把将那倒黴催的掃炕炊帚扔到床腳,然後伸開胳膊摟住自家媳婦,呼呼大睡起來。
* * *
翌日
唐墨跟着雞叫聲起床,看看表已經快到五點半,來不及做飯,便拉開爐門,換了塊新蜂窩煤,趁火苗呼呼蹿上來的功夫,一邊燒水一邊在大鋁壺裏滾了四個雞蛋。
待姜冬月頂着滿頭亂發從床上坐起來,他已經把開水倒進暖壺,又重新坐上了大鐵鍋。
“今天起晚了,我得趕緊走,你自己對付着煮點兒東西吃。”唐墨伸手在姜冬月腦袋上呼嚕一把,想到昨兒夜裏無辜挨揍,又胡嚕一把。
“煮了四個雞蛋,給你碗裏留了倆,起來洗把臉趁熱吃,別虧了身子。”
姜冬月晃晃腦袋,直愣愣地看着唐墨:“你、你要進城去工地?”
“嘿,冬月你是不是睡糊塗啦?”唐墨伸手在姜冬月眼前晃晃,“你男人都打多少年木工了?啥時候去過工地?咱可是正經手藝人。”
他邊說邊找了塊小方巾把剩下的兩個雞蛋包起來,披上藍布外衫,掀開門簾子就要走。
“等等!”姜冬月腦子亂哄哄的,顧不得穿鞋就追上去,差點被堂屋門檻絆倒,“笑笑呢?笑笑上哪兒去了?”
“姜冬月!”唐墨着急忙慌地攬住人,臉都白了,“你是不是昨天魇住了?怎麽大清早的就犯迷糊?”
快六個月的身子,真摔到了可是要命啊!
“我……”姜冬月想順着唐墨的話胡亂編個借口,到嘴邊卻卡了殼,眼神渙散地望着門板後面懸挂在釘子上的月份牌。
巴掌大小,厚厚的,已經翻過去快一半,粗劣薄紙上寫着漆黑的“1992”和鮮紅的“六”。
是1992年農歷六月。
1992……
姜冬月口幹舌燥,一顆心砰砰直跳,越發不知道怎麽張嘴。
我一覺睡醒發現換地方了?
我辛苦守寡三十年,一朝回到解放前,多少家業都白奮鬥了?
這可叫她怎麽說?随便漏兩句都能把唐墨吓懵吧……
“這麽大人了,你好歹穩當點兒。”唐墨确實吓得夠嗆,半拖半抱把姜冬月扶回床上,“再睡會兒吧,身上不難受就好了。”
“別擔心笑笑,這不是你前兩天感冒,又不能吃藥,就把笑笑送她姥姥家了嘛。今天要是下工早,我就去魏村把笑笑接回來,行不行?”
姜冬月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行!只要不是去工地,你幹什麽都行。”
唐墨腦門豎起個淺淺的“川”字:“……怎麽還跟工地杠上了?”
看來是真夢魇住了,不是胎夢,唉。
幸虧他昨晚上多了個心眼兒,沒敢說話打斷冬月,聽說那樣驚醒了容易厥過去呢。
唐墨暗自惋惜,回想姜冬月睜着眼睛說夢話的情景,到底不放心,硬按着她躺好,飛快從櫥櫃裏舀了一碗小米,倒扣着用毛巾包住,在姜冬月腦袋頂上轉來轉去,口中念念有詞:“有怪莫怪,有怪莫怪,各路神仙都不怪……”
轉了五六圈,他将碗正過來,看到小米陷下去一層,頓時松了口氣:“沒事兒啦,歇歇就好,昨天下雨路不好走,地裏那點活兒我下工回來再幹,你可別逞能瞎拾掇。”
說着又呼嚕姜冬月一把,“省得夢魇了晚上再打我。”
姜冬月隔了幾十年被人土法驅邪,好笑又有點心酸,整個人倒是平靜下來,眼神悠悠地瞪着唐墨:“我還能打你幾回……”
“嘿,看把你厲害的,回來再跟你算賬!”唐墨放下碗,叮囑姜冬月躺會兒再起來做飯,然後三步并作兩步,推起靠牆斜放的二八大杠,丁鈴當啷地匆匆出門。
聽聲音遠了,姜冬月立馬從床上爬起來,走到院裏把兩扇木頭門栓上,然後從大水甕裏舀半盆水,小心探頭照了照——
還是她!
雖然穿得土氣,頭沒梳臉沒洗,但紅花搪瓷盆裏映出來的人,的的确确是她自己!
姜冬月大松一口氣,徹底放下心來,梳洗過後就四處轉悠,從北邊堂屋走到南邊做廚房的棚子,再到西邊放糧食的偏屋,挨個看過去。
甚至饒有興趣地數了數在窩裏散步的幾只雞。
挺好,一只都沒少。
轉悠回南棚,很快聽到噗呲噗呲的聲音。
是大鐵鍋裏的水開了,熱氣從鍋蓋上的小圓孔争先恐後往外竄。
姜冬月掀開鍋蓋,随手抓了把小米扔進去。
一日之計在于晨,今天她得吃點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