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時候的米不如以後精細,下鍋後迅速泛起浮沫,和着騰騰熱氣翻滾起來。
姜冬月看看火苗,把爐門擋住大半,又往鍋蓋下頭支了兩根筷子防淤,然後将洗臉剩的水均勻淋到地上,拎起笤帚從堂屋劃拉到院門,把家裏打掃得幹幹淨淨。
特別是北邊靠牆的天地臺,更是拿抹布沾了水,細細擦過兩遍,不叫有半點灰塵。
所謂天地臺,其實就是個外表普通的磚砌小臺子,在農村幾乎家家戶戶都有。好點兒的工工整整砌磚抹洋灰,差點兒的用碎石碎磚混着黃泥堆起來。有那沒錢的人家,幹脆直接摞幾塊磚充數。
姜冬月家裏這個,就是碎磚頭抹粗砂蓋的,大約半米高,兩尺見方,平時臺面上堆東西,中空的位置放雜物,并不見有什麽好待遇。
但到了年節時候,這塊小臺子就重要起來,非但打掃得幹幹淨淨,還要在上面擺瓜果香燭,供奉天地諸神。
甭管富貴還是簡陋,橫豎心意都在,圖個心誠則靈。
姜冬月收拾忙活一通,看米粥已經滾到快粘稠,便重新洗了手,将大鐵鍋端到煤爐旁邊,随後擋嚴實爐門,蓋好火圈,給自己盛了碗熱粥。
想了想,又把唐墨留的兩個笨雞蛋剝殼丢進去,放好筷子,才将這碗比平時豐盛許多的粥供到天地臺上。
“天地在上,保佑我全家平平安安……”
姜冬月念叨幾句,忽然發現缺了點兒什麽,進屋轉了兩圈,最後從天地臺塞滿雜物的中空位置,掏出了塑料袋包裹的一捆細香并半盒火柴。
她跟唐墨都不信鬼神,沒有初一十五燒香的習慣,所以香燭之類用得很省。看塑料袋上面厚厚的灰,應該還是過年剩下來的。
好在包得嚴實,沒有受潮。
姜冬月小心取出三根細香,湊到火柴頭那裏,“嗤”地一聲點燃,然後把香合攏甩了甩。
香頭的火苗一閃而逝,化作三個小小紅點,冒出袅袅青煙,筆直地向上空飄散。
在鄉下,大多數人都像姜冬月這樣不怎麽迷信,也沒錢浪費給求神拜佛,但衆人普遍對日常燒香或自稱能招魂安撫的人很尊敬,管這類人叫做“行好的”,意思他們的行為是在做好事。
按行好的說法,上香時三縷青煙直沖天,代表燒香人想說的話成功傳達,是個好兆頭。
姜冬月暗自滿意,準備插香時卻發現香爐太久沒用,裏面的沙子混了陳年舊灰和蠟油,硬得跟石頭似的,急忙從牆根抓了把細土充數,匆匆将三根香插進去。
鄉下一捆細香五毛錢,足足六十根,自然質量平平,這點兒功夫已經燒下去快半截。
姜冬月忙跪在地上,雙手合十拜了三拜。
那歌裏唱的好,“櫻桃好吃樹難栽,不下苦功花不開”,她願意下苦功夫,也不求大富大貴,但求平平安安。
想必是能如願的。
三根細香很快燃盡,姜冬月起身把米粥端到堂屋,從腌鹹菜的小壇子裏撈出僅剩的一顆鹹菜疙瘩,沿外皮削下來幾片,就着熱粥一口雞蛋一口鹹菜,越吃越香。
還甭說,雖然後來吃過很多好東西,她還是覺得鹹菜最利口,鹹鮮爽脆,下飯得很。
可惜夏天太熱,東西容易壞,沒敢腌那麽多。到了秋冬天,用大甕缸腌蘿蔔、腌生姜辣椒,才是真正的好滋味兒。
一頓飯吃完,不知道是兩個笨雞蛋起了作用,還是辟過邪的小米真有什麽妙處,姜冬月只覺得渾身舒坦,臉色也更加紅潤。
她麻利地舀水洗了鍋碗,看看表已經快七點整,過了平時喂雞的點,難怪它們在窩裏走來走去,咕咕直叫。
“別叫了,馬上開飯。”姜冬月說着,把帶殘湯的刷鍋水倒進雞飯盆,摻着麥麸子和涼水攪拌均勻,然後從柴火堆裏掰了根樹枝,一點點倒進兩個長長的雞食槽裏。
家裏統共養了七只雞,一只大花公雞,六只小母雞,下蛋特別勤。唐墨愛惜得很,去年買了新雞崽後特意把雞窩翻新,整了個上下兩層,上層睡覺底層下蛋,前頭還用舊竹竿插了塊地方,專門供雞活動。
七只雞都餓了,不等姜冬月把食兒倒完,就呼啦啦一擁而上,篤篤篤地吃起來,脖頸間短短的翎毛簇簇炸開。
吃着吃着,那公雞仗憑自己個頭兒大,左啄一口右啄一口,愣是把兩只黃黑雜色的母雞給擠出了食槽,還用爪子蹬別的雞。
姜冬月看不過眼,過了會兒發現公雞還霸占着,就抽了根細棍子把它趕開,讓那倆母雞過去吃。
大花公雞登時氣炸了毛,高聲叫着飛回窩裏,竟是不吃了。
姜冬月:“……”
吃得多,不下蛋,還鬧脾氣,小心過年上桌啊你!
想到今天要去接閨女,中午可能回不來,怕餓着幾只雞,姜冬月又拌了小半盆麸子倒進食槽,添了水,然後也不管大花公雞怎麽叫,徑直回到堂屋,門一關,拎起大毛巾把頭臉一裹,小心翼翼地開始往床底下爬。
這張床是唐墨在結婚那年打的,用掉了他積攢很久的榆木和水曲柳,又寬大又結實。
就是有點兒太高,平時姜冬月坐在床頭,兩只腳将将夠到地面,并不怎麽舒服。
但爬到床底找東西就很方便了。
沒怎麽費力氣,她就夠着了釘在床底的那個小木盒。
木盒子薄而窄,平貼着藏在兩塊床板的間隙,得意洋洋地翹着塊暗紅色漆皮,一看就有些年歲了。
叫姜冬月摸着良心說,這裏水淹不着,貓咬不着,等閑小孩淘氣,也不會發現這塊死角。
的确是個藏私房錢的好地方。
要不是從前小兒子睡覺淘氣,不知怎的腳脖子卡進床隙拔不出來,沒奈何得拿斧頭劈,她是萬萬不會發現的。
現在嘛……
姜冬月打鼻孔裏哼一聲,穩穩地将木盒蓋子推開,取出裏面舊報紙裹成的小卷兒,然後原樣将蓋子推回去,直接把唐墨的小金庫給繳了。
“二十,五十,十塊,五塊,一塊,一塊……”
一共九十六塊錢。
挺好,和她發現小木盒的時候一模一樣,沒多也沒少。
姜冬月把錢收起來,轉移到自己做的藍布小提包裏。十塊以上用手絹裹起來塞進最裏側夾兜,剩下的放進外側夾兜。
想想又拿出六塊錢,撕了巴掌長的衛生紙卷好放進褲子兜裏。
她今天要去娘家接閨女,不能空着手。
至于小包裏原有的十來塊錢,那是她攢雞蛋、剝花生,辛辛苦苦存下來的體己錢,每一分都能花在自己家裏,花在孩子們身上。
唐墨就不一樣了,手指縫永遠張得跟漏鬥似的,從婆婆到小叔子、小姑子,再到城裏幾個狐朋狗友,是個人都能刮一層。
哪天老天爺不刮風,他也能主動把辛苦掙來的血汗錢漏出去。
這小金庫也就虧她發現得早,現在還值錢,豬肉便宜時八|九毛,貴時一塊二三,九十塊能買大半頭豬。
要再晚幾年,就只能買個豬後座和豬尾巴了。
姜冬月默默盤算了一會兒錢怎麽用,回過神看地上亂七八糟的,從門後拿了笤帚掃幹淨,将幾雙弄亂的鞋子放回原位,想想又把那團舊報紙撿起來,準備擱到煤爐上燒掉。
“咦?”
方才只顧着點錢沒仔細看,這會兒把皺成團的報紙随手一抻,姜冬月才發現,上面的日期是兩年前!
好家夥,這九十六塊錢居然唐墨省吃儉用兩年多攢起來的!
咬了咬後槽牙,姜冬月把舊報紙塞進煤爐,看火舌亮起又消失,返回屋裏多拿了五塊錢,然後照照鏡子,看沒有不妥當的地方,就拎起提籃,從迎碑前的角落摸出鑰匙,關門落鎖,沿着記憶裏的方向朝東走去。
石橋村依着彎彎曲曲的平金河而建,原來叫平什麽村,只有村西一座小土橋可憐巴巴地橫在河面上。
後來解放了政府撥款,加上公社動員,全村出力在村東頭建了一座石橋,才改名叫“石橋村”。
石橋村不大,只有東西一條街,但靠着平金河,每年都能拉閘放水澆地,莊稼伺候好了,就挨不着餓,大多數人日子過得也還行。
有那腦子靈活的,已經開始做小買賣了。
“冬月!上哪兒去啊?”
說曹操,曹操到,遠遠的一聽見這高嗓門,姜冬月就知道是誰。
小賣鋪的趙大花。
趙和陳是石橋村的兩大姓,趙大花家裏就有三個兄弟,算得上人丁興旺。她嫁給同村的劉根生之後,沒幾年便在兩家幫扶下開了個小賣鋪。
起先賣醬油醋和瓜子糖,後來越添置越多,因為愛說愛笑,人緣很是不錯。
“我買點兒東西。”姜冬月應了聲,拐彎朝小賣鋪走去。
這一拐,才看見婆婆馬秀蘭和小姑子唐霞都在,地上還蹲着個鼻涕娃,是馬秀蘭的寶貝孫子唐耀陽。
小家夥将不到三歲,正是調皮的時候,纏着馬秀蘭給他買糖。
“你大娘來了,找你大娘買去。” 馬秀蘭踢了踢唐耀陽,示意姜冬月給孩子買糖。
唐霞在旁邊抿嘴笑,也不招呼姜冬月,只對馬秀蘭道:“媽,大嫂看見陽陽親得很,哪裏用你說?”
“……”
姜冬月忍不住皺了皺眉,假如她有個讨厭榜,那唐霞能越過她親媽站第一。
當年她剛嫁過來的時候,唐霞年紀還不大,但天生一張是非嘴,但凡開口,就能攪點事兒出來。
偏她還特別好說話,成天叭叭叭的沒個消停時候,姜冬月起初面皮薄都忍了,後來吃虧多了就跟唐墨吵架,直吵到唐笑笑過周歲才算結束。
因為那次唐霞提前軟磨硬泡找唐墨要了十幾塊錢,說給笑笑送賀禮,結果最後啥也沒有,就給了個她自己縫的求子符!
這下不用姜冬月再罵,唐墨自己就斷了給妹妹的零花,後來故态複萌,也頂多五毛一塊,大幅縮水。
唐霞明着不敢說什麽,背地裏把賬算到姜冬月頭上,從街東頭到街西頭,不知說了姜冬月多少壞話。
眼下兩相碰面,還不忘拿話擠兌她,瞧那得意裏藏奸猾的模樣,真是……啧。
姜冬月暗自搖頭,面上笑吟吟打了個招呼:“都在吶,難怪大花遠遠的就叫我,原來你們在這邊熱鬧。”
她直接沒搭馬秀蘭母女的話茬,轉過臉問趙大花,“今天進什麽好東西了?有豆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