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回娘家(小修)

趙大花跟姜冬月關系尋常,今天隔着老遠就打招呼,自然是煩了馬秀蘭和唐霞。但她小賣鋪開門做生意,斷沒有開口趕人的道理,幹脆叫個援兵,省得馬秀蘭一直顯擺閨女親事。

這會兒被姜冬月看穿,趙大花頗有些不好意思,順着話音兒道:“有,清早剛收的老豆腐,你看。”

說着掀開白紗籠布,露出方方正正的一板豆腐,顏色雪白,隐約冒着點兒熱氣。

旁邊案板上則是半扇豬肉,邊角的鋁盆裏泡着幾大塊暗紅的血豆腐。

姜冬月眼前一亮:“這豬肉怎麽賣?瞧着挺新鮮。”

“九毛五一斤。”趙大花戳戳那肉,“跟血豆腐一塊兒從屠戶家收的,還沒倆鐘頭吶。”

眼瞅着姜冬月和趙大花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開始挑揀豬肉,那架勢完全沒把自己放眼裏,唐霞頓時臉上挂不住,暗戳戳跟馬秀蘭對了個眼神兒,故意擡高聲調:“哎喲嫂子,你可真闊氣,我大哥天天早出晚歸的,你怎麽不等他回來了再買肉吃呀?”

馬秀蘭立馬幫腔:“可不是嘛,咱們娘們家家的,一不下地拉犁,二不光膀子賣苦力,吃點兒青菜豆腐就是好飯了,吃肉那不是糟踐東西嗎?”

“從前趕上災荒年月,我都扒了樹皮回家煮,爺們吃菜我咽糠,誰勸我我都不多吃一口,就怕餓着當家男人!”

說完抿抿嘴巴擦擦眼角,對姜冬月擠出個硬梆梆的笑臉,“嗨呀,可不是故意說你吶冬月,我就是心疼老黑,偏偏歲數大了嘴上沒個把門兒的,你可不能往心裏去啊。”

唐霞笑眯眯地幫腔:“嫂子別介意,咱媽拿你當親閨女才跟你說這些話呢。對了,我頭前定了親,是西康村的,還沒來得及跟你說,到日子了嫂子可得早點過來送我。”

這年頭不管男女都結婚早,定親流程也快,通常媒人帶着男方上門,讓姑娘小夥見一面,說兩句話,只要彼此看着還順眼,父母家底沒外債窟窿,基本就成了。

因為婚前不夠熟悉,大多數人說起對象都羞答答的,但唐霞今年已經二十出頭,是石橋村适齡未婚姑娘中歲數最大的,如今終于定親,男方還是個富戶,唐霞心裏格外得意,大有一朝翻身的勁頭,要不是礙于臉面,簡直想架起喇叭在村頭廣播。

“你嫂子手巧,繡花裁衣裳都好看,準虧不了你。”

“我想着也是。聽說西康村裏好幾家萬元戶,肥得很,街上都是石子路,特別幹淨。”

姜冬月看母女倆一唱一和,說來說去就是不提西康村哪戶人家,連喜事日子都不露,顯然是瞅準了她好面子的毛病,專撿着痛處紮。

因為從前做新媳婦的時候,她就最受不了唐霞這種“啥事兒都瞞着你,當面惡心你,面上還笑嘻嘻的,你能把我怎麽着?”的樣子,每逢遇見必生悶氣,有時候還跟唐墨吵架。

吵贏了哭一場,吵輸了把唐墨揍一頓,也就這幾年才好點兒,能把唐霞的屁話當耳旁風。

現在嘛,姜冬月辛苦奮鬥三十年,早已經從河東跑到了河西,更不會把唐霞放在眼裏。

“小霞,你要這麽想呀,今天嫂子就得說你兩句了。”姜冬月一邊用竹夾子往塑料袋裏揀油炸果子,一邊笑吟吟開口,“結婚是大事兒,不能光看家底肥不肥,得看娶媳婦的心誠不誠,婆家人說理不說理。那高看你的,嫁進門怎麽都好過,小氣摳門的,再有錢也白搭,你說對不對?”

唐霞果然上套,得意道:“嫂子費心了,我婆家蓋的可是紅磚高房,三轉一響也給置辦呢。”

“那挺好的。”姜冬月把油炸果子放到秤盤上,狀似随意道,“比你哥強多了。我嫁過來那會兒,家裏光禿禿的連床像樣被子都沒有,成天吃粗糧,生了孩子也沒人幫襯,全靠我一個人帶着。你命好嫁個有錢婆家,想來不能讓你吃糠咽菜,像嫂子這樣受罪。”

唐霞:“呃我……”

看她張圓了嘴像條喘氣的魚,姜冬月立刻截斷話頭,學着她先前的模樣笑眯眯道:“小霞,嫂子拿你當親妹妹才說這些話的,你可別多心啊。你平常說話就直,肯定明白嫂子的好意,是吧?”

“……”

應不應都憋屈,唐霞登時漲紅了臉。

她天生一張利嘴,從小到大經常跟人吵架,占理的時候少,不占理的時候多,能在外人面前混點兒名聲,全靠“我說話直”、“拿你當自己人”兩杆大旗。

萬萬想不到,今天居然被姜冬月反将一軍,搶先揮着大旗把她嘴堵上了!

“咳。”趙大花用力抿住嘴,怕自己不小心笑出聲來。

活該啊!

去年馬秀蘭想把唐霞說給她姥姥家的遠房侄子,托人問了沒成,就疑心是她說了啥,暗地裏懷恨報複,沒少找她爹娘告狀。

今年唐霞剛定親,就迫不及待上門顯擺,送走三撥買東西的人了還在那兒叨叨叨叨,恨不得鼻孔仰到後腦勺。

要是沒開這小賣鋪,趙大花真想呸馬秀蘭一臉,嬸子您說大話也得瞧瞧自己閨女啥模樣啊,就唐霞那副婆婆嘴,嫁到誰家都是個攪家精,她憑什麽把禍害送自己親戚家!

“誰家過日子不是熬呀,”馬秀蘭見不得親閨女吃虧,兜裏摸出塊橘子糖,打發小孫子邊兒上玩去,橫姜冬月一記白眼,“知足常樂,咱村裏像老黑這麽踏實肯幹的可不多。叫我說呀,誰也不如我家老黑疼媳婦,親娘都得靠後排吶。”

姜冬月穩穩接招,不氣也不惱:“老黑會疼人,那都是你當媽的教得好。我們剛結婚的時候,他成天說你帶着他改嫁不容易,他當兒子的吃點苦是應該。三歲上拾柴火,四歲上看孩子,五歲還沒鐮刀高就去荒地打草,支書大爺都說沒見過這麽點兒小孩從家裏跑出來掙工分的。”

“這不,每年你給唐貴看孩子,養老糧食讓唐老黑出,藥鋪裏看病拿藥挂他賬上,零碎花銷也沒少拿,我都沒說過半個字兒不是?”

姜冬月竹筒倒豆子,呼啦啦把唐家這點事抖摟出來,馬秀蘭那張臉越拉越長,臉色越來越黑。

她是死了前頭丈夫改嫁到石橋村的,雖說不丢人,到底也不光彩。

可恨她拿捏兒媳婦習慣了,萬萬想不到姜冬月敢在小賣鋪揭她的短,偏她前腳對着趙大花顯擺了半天閨女的親事,不想吵開了面子砸地上,只好讷讷道:“嗨呀,都是一家人,算那麽清楚幹啥?想當會計啊?”

馬秀蘭且能忍耐,唐霞頭一次見親媽吃癟,還是從她素來看不起的大嫂手上,當即騰得站起來,小板凳都帶倒了,高聲粗氣地道:“嫂子,你放心吧,我媽還有我呢,大哥不願出錢養老我來養!結婚了我也得常回家,閨女不斷娘家路,我跟我媽才是最親的人!”

“哎喲你看這,咋還急眼了呢?” 趙大花看氣氛不對,忙從案板邊走出來打圓場,“你看這——”

“大花你忙着,不用出來。”姜冬月還是那副笑吟吟的模樣,“我覺得小霞說得對。母女連心,天底下哪有結了婚把親娘扔一邊的道理?”

“我前幾天感冒顧不上笑笑,奶奶照樣顧不上,老黑就把孩子送她姥姥家了,那會兒我就想呀,到底親媽才是最親的人。小霞這話真是沒說錯。”

“?!”

唐霞啞口無言,一張臉紅了又白,白了又紅,直憋成個鼓氣□□。

她吵架慣了,腦子轉得也快,用力抱起玩螞蟻的唐耀陽,氣鼓鼓道:“小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嫂子你別嫌我多嘴,孫子就是比孫女金貴,咱媽就這一個人,怎麽也不能劈成兩半再給你看孩子呀。”

姜冬月板起臉:“小霞,這話可不興說啊。咱村兒幾個幹部天天念叨,計劃生育是國策,男女都是傳後人,可不興重男輕女那套老思想。”

“再說了,”姜冬月數出五塊七毛錢遞給趙大花,将買好的東西放進提籃,“我覺着有個你這樣兒閨女挺好的,天天跟咱媽在一塊兒,焦不離孟,孟不離焦,多貼心吶。”

趙大花:“噗嗤、咳咳咳!”

哎喲老天爺,姜冬月今天偷吃仙丹了吧?這嘴太靈光了!

哈哈哈哈哈哈!

* * *

姜冬月以一敵二,大獲全勝,走出小賣鋪時腳步都輕快了三分。

待跨過石橋,沿着黃土路橫穿田地,看到短而綠的棒子苗從麥茬下面冒出個小腦袋,在風裏輕輕晃動,連喘氣兒都更舒暢了。

她娘家在東固鎮的魏村,雖然和石橋村不在一個鎮,但走小路并不遠,穿過田地向東,再過個窄窄的河渠,就能看到刻着“魏村”倆字的石碑。

姜冬月買的東西多,走走停停,中間在地邊的石頭上坐了會兒,往日半小時的路足足走了一個多鐘頭才到。

推開熟悉的黑漆木門,就見母親林巧英正在大槐樹的陰涼裏打毛線,笑笑舉着兩條胳膊幫忙,小臉繃得緊緊的,仿佛在做什麽大事。

姜冬月眼眶一熱:“媽,笑笑,我來了。”

笑笑瞬間眉開眼笑:“媽!”

她想撲過去迎接姜冬月,但胳膊上纏着彎彎曲曲的紅色毛線,一動就要亂,急得直跺腳,“媽,我不能動了!”

林巧英放下手裏的毛線團,把笑笑解放出來,低聲說:“快去吧。”

又瞪姜冬月一眼,“來就來,帶什麽東西?你婆婆那刁的,回頭又得找事兒。”

林巧英一開口,姜冬月才發現她聲音沙啞,仔細看眼睛也紅紅的,頓時皺了眉:“怎麽回事?大哥是不是跟你吵架了?”

林巧英搖頭,給姜冬月使眼色讓她別說了。

“吵什麽?人家把咱媽趕出來了!”

竹門簾嘩啦掀開,走出個怒氣騰騰的姜秋紅。

她大步跨過門檻,兩只紅腫的眼瞪着林巧英,胸口劇烈起伏:“狗屁的養兒防老,咱媽還沒老呢,就叫仨兒子手拉手趕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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