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縱然,侯爺在少年擋過來時用力拽了一把,可鋒芒已至,間不容發。
那把劍,還是直直地刺入後者左肩,捅了個對穿。
疼痛如期而至,遽然從傷處蔓延開,呼吸也急促起來,少年卻好似渾然不在意,嘴角甚至揚起淡淡的滿足微笑。
他滿腦子,唯獨一個想法:幸虧,幸虧來得及時,終究還是護住了想要保護的人。
黑衣人露在外頭的眼睛裏,閃過一絲陰謀得逞的精光。
顯然,他的目标從一開始就不是侯爺。他只是在賭,賭他要殺的人,會不會搭上性命相救。
然而,他還沒得意多久,一股淩厲的風便裹挾着滔天怒意,毫不留情地襲來。
黑衣人猝不及防地避讓,臉頰還是被劃開一道血痕,蒙面的紗布也随之掉落。
擡眼望去,只見一把劍隔空指着他心髒方向,執劍的手蒼白纖長,因用力過度而有些緊繃。
侯爺一手提着少年的劍,另一只手輕柔地将人攬在懷裏。他面無表情地望向黑衣人,冷聲道:“是你。”
太子的入幕之賓,亦是東宮門客之首。
總歸身份敗露,黑衣人不屑地嗤笑道:“是我又如何。侯爺,您敢動手嗎?您若殺了我,就是公然與殿下作對。”
“你傷了他,我自然要拿你命來償。”素來清潤的聲音,此刻卻冷到極點,如寒冬臘月裏湖面結的冰。
黑衣人料定對方不能拿自己如何,即便有稍許慌亂,還是兀自說道:“何必呢,為了個可有可無的将軍,傷了您同殿下二十幾年的感情,這……”
話音未落,他渾身一震,難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心口。
迅雷不及掩耳,那處在眨眼間,被劍刃無情地沒入又抽出,甚至連血,都慢了片刻才姍姍來遲地噴湧而出。
将淌着血的劍丢在地上,侯爺看也不看面前死不瞑目的人一眼,迅速将逐漸癱軟的少年打橫抱起。
失了主心骨,那起黑衣人更是渙散,沒幾下便被暗衛一一制服。
“侯爺,怎麽處理這些人?”
侯爺正欲抱着少年離開,聞言頓了頓腳步,深吸一口氣後,說:“留兩個帶着這具屍體回去,給他們主子過目。”
“其餘的……殺了罷。”
素來低調的侯府車馬,此時卻從大老遠便吆喝着亮出身份,惹得行人慌忙避讓。
達達的馬蹄落在暢通無阻的道路上,用最快的速度朝侯府奔去。
早有暗衛快馬加鞭先行一步,去告知尚在府中的巫醫早做準備。
為了減少颠簸,侯爺攬着少年坐在鋪了厚實氍毹的地上,令其倚靠在自己懷中。
邊抱着,邊不住喊道:“撷鏡,撷鏡……”
縱然在意識游離之際,聽到侯爺的低喚,少年還是勉力睜開了眼睛。
“我在。侯爺,我在。”
确認懷中之人仍舊鮮活,侯爺眸中的憂懼卻沒有褪去分毫,他蹙着眉,說:“撐住,我們很快就到家了。”
“好,”少年有些吃力地應道,“我會撐住的,您……不必過于擔心……”
話是這麽說,可眼前逐漸變得模糊,又哪裏是控制得住的。
光明在一點點被黑暗吞噬,意識徹底消失之前,少年朦胧間聽到幾句低低的,似乎雜糅着萬般情感的話。
“撷鏡,你還沒聽到,我方才要同你說的……”
“那句話是,我心,似君心,定不負,相思意。”
……
大抵是回光返照吧,少年想。
要不然,就是執念太深,才會在彌留之際,臆想出這般不可能得到的回應。
少年覺得自己好像在一條小道上踽踽獨行着,寒夜刺骨,四下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他又素來畏冷,就只能不停地跑啊,跑啊。
驀地,有一道暗啞的嗓音在耳畔響起,溫柔呢喃,不厭其煩地重複着。
他在喚他:“撷鏡,撷鏡。”
這道聲音時常出現,似乎就在耳畔,可他伸出手去捉,卻只能捉住一團虛空。
又不知過了多久,思緒漸漸從混沌中收攏回來,那道聲音也愈來愈清晰。
終于,少年緩緩掀開眼皮,首先看到的,便是不遠處跳躍的燭火,和餘光中,一襲熟悉的衣角。
他偏頭望去,就看見侯爺倚在床外側,正翻着書冊。
感受到動靜,侯爺很快也轉過來,和少年對上了目光。
那目光裏,有毫不掩飾的情意,有失而複得的欣喜,也有如釋重負的歡愉。
半晌,終究化作一句平和的問候:“你醒了。”
“侯爺……”少年掙紮着想坐起來,卻牽扯到傷處,痛得倒抽一口涼氣。
“慢些。”侯爺放下書,扶着他,又替他将枕頭疊好,才說,“撷鏡,你昏睡了半個多月,此刻難免乏力。”
原來竟過去這麽久了,少年忽又想起什麽,忙問:“侯爺,那日刺殺之人,查出是誰了嗎?可還有對您不利?”
這人,好似渾然不關心自己的安危,一醒來考慮的就是刺客之事。
侯爺一時又是無奈又是心疼,嘆道:“查出來了,你不用過多憂慮,待傷好之後再說。”
少年卻搖搖頭,執拗地說:“我沒事,您現在就說吧。”
終歸是拿他沒辦法,侯爺也只能緩緩地,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他。
那日的刺客,來自東宮,乃太子派來的。
太子、容安侯,及右相之子,原是兒時形影不離的同窗,關系極為親密。可随着年齡的增長,兼之身處高位,有太多身不由己。
侯爺領軍之後,幾乎是戰無不勝,多次立下赫赫戰功,卻也招來不少風言風語,拱火的人多了,似乎連太子也認為,他會擁兵自重,終成禍患。
唯恐将來即位後,壓制不下,太子對侯爺,漸漸有了防備之心。只是侯爺本也不是看重名利的人,加上當年受了重傷,此事才漸漸擱下。
可如今,軍營中不知從哪殺出少年這個程咬金,後起之秀,一鳴驚人。
原本倒也沒什麽,反而能成為制衡侯爺的棋子,可偏偏,這個人,正是出自侯府。這不相當于,令本就頗有威望的容安侯,如虎添翼。
春日宴之後,文子維的心腹當夜便探清其中絲絲縷縷的聯系,前者得知後,馬不停蹄地将消息傳往東宮。
對于侯爺,太子終是起不了殺心的,但不代表他不會對侯爺身邊的人動手。
是以,那日在杏園,那起刺客,本就是為取少年的性命而來。
聽完,少年靜靜地垂頭思索良久,忽然說:“侯爺,是我連累了您。”
原以為這人沉默半天是要憋出什麽話來,哪想到又在自責。
侯爺哭笑不得道:“分明是因着我的緣由令你身處險境,怎麽說是你連累我呢?撷鏡,你知不知道,若非幸虧巫醫尚未離去,你這條命,保不保得住都不一定。”
少年搖搖頭,說:“我的命本就是歸侯爺的,不值錢。可刀劍無眼,那日若您也不慎受傷,撷鏡縱是死一萬次,也不足惜。”
“又說胡話,”侯爺皺了皺眉,“罷了,既如此,我讓你以後都不許再受傷,你能做到嗎?”
少年給不出保證,哪怕重來一萬遍,看到劍刺向侯爺時,他還是會義無反顧地擋上去。
安靜片刻,他說:“侯爺,待撷鏡傷好之後,就搬回将軍府,不會再給您惹麻煩了。”
聞言,侯爺臉上原本和煦的笑,淡下去幾分,“待你傷好,這事我也自會去處理妥帖,何來麻煩之說。”
“即便處理好,我也本就打算離開的。”少年低下頭,聲音不能更輕,“侯爺,撷鏡問心有愧,自認不該繼續留在您身邊,貪戀您的好。”
說出這番話後,侯爺的笑徹底消失不見。
他伸手卡住少年的下巴,輕輕地擡起來,讓他直視自己。繼而,半是酸澀,半是帶着點懊惱地說:“撷鏡,我以為,我已經表現得足夠明顯了,你怎麽還說傻話?”
“如果沒聽到的話,那我再說一遍。”
我心,似君心,定不負,相思意。
從對上侯爺目光的那一刻起,少年就感覺腦子重新變得混沌,仿佛失了魂丢了魄,不知該如何是好。
直到他再度聽到這句話,才恍惚意識到,原來昏迷前聽到的,不是臆想。
那……
少年還未來得及思考這句話的含義,就感覺清淡的呼吸打落在鼻尖,下一瞬,一個輕輕淺淺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這個吻是淺嘗辄止的,短暫觸碰後就又分離,侯爺依舊捏着他的下巴,輕聲問:“撷鏡,你懂不懂?”
懂不懂……大概是懂了吧。
眼前水汽朦胧,很突然的,少年的眼角滑落兩行眼淚。
侯爺嘆了口氣,再度俯身。這回的吻,變得綿長而親昵,帶着點安撫,又帶着許多欲訴的衷腸。
随着原本溫柔的吻,逐漸加重,少年的眼淚,也逐漸難以控制地汩汩冒出。
他其實從小就不是個愛哭的人。更何況,統帥千軍的大将軍,輕易是不該掉眼淚的。
即便是後來,心意被發現感到絕望難堪的時候,他沒哭,受了重傷在鬼門關走了一遭時,還是沒哭。
可是在這個時刻,被人輕輕地扣着下巴,聽到那句以為幾乎是不可能聽到的話時,他卻哭了。
直哭到後來,侯爺都松開了,還是停不下來。
怎麽哄都不見好,侯爺邊替他擦着,邊狀似不經意地說:“我記得冬雪養了盆白海棠,待會兒讓她拿過來瞧瞧。”
“瞧……瞧那個作甚?”少年不解地問,倒是堪堪止住了眼淚。
侯爺笑了笑,說:“撷鏡流了那麽多眼淚,怪可惜的,接下來幫花澆澆水,待海棠開了,還能讓冬雪送你一朵。”
這回,少年徹底被逗得破涕為笑,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起來。
大概,他也說不上來為什麽要哭。或許,僅僅是因為回應了他的愛意的,是他從很早很早之前,就藏在心尖的人。
願我如星君如月,他終于,摘下了他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