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心事 —
二嫂跟他提過的祝詞紙卷, 淨居寺禮佛的最後一項,在這個紙卷上寫下自己的禱詞,而這一步由禮佛日的持辦人來寫。
祝詞紙卷并不大, 鑲嵌在淺灰的卷軸上,蘭封的手輕輕撫着空無一字的紙面,想起了昨天他去見了二嫂,為了讓二嫂過目他已經安排好的禮佛日的事項, 也包括此次需要的支出預算。
若是有不足或需要改進的地方,蘭封等着二嫂指出來再進行改進, 但是二嫂聽了他的彙報之後, 捏着手腕的白玉佛珠問他:“妹夫, 你信佛嗎?”
蘭封有一絲遲疑,但還是誠實地回答:“我只陪着父親拜過財神。”
這個回答讓二嫂謝萱怔了一下,随即她輕輕一笑:“做生意的哪有不拜財神爺的, 其實我嫁入楊府之前,我也不信這些,做生意講究的太多了,靠運氣也靠自己,總之不能靠神佛。”
蘭封點了點頭,謝萱轉着佛珠, 望向窗外微微眯起眸子說:“淨居寺禮佛的最後一項,持辦人在住持準備的卷軸上寫下禱詞,和尚們稱它為祝詞紙卷,會為它念經祈福,讓佛祖回應紙卷所寫之言。”
“是的,皆空主持有跟我說過,祝詞紙卷會在之後提前交給我。”蘭封回答。
“你會寫什麽?” 謝萱微笑問。
“這……”蘭封一瞬間回答不上這個問題, 他自己對佛祖沒有什麽祈願,但是關于楊初丹,他卻有很多想寫的,多到思緒都亂了起來。
“我每次都會寫關于禮逸的事。”
聽到謝萱這樣說,蘭封輕輕抿唇,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也想寫初丹的事。”
“妹夫可知為何我會唯獨跟你提起填寫紙卷之事?”謝萱問。
“這是禮佛最後一項,應該是最重要的。”蘭封回答。
“我剛剛說過,嫁入楊府之前我并不信佛,那時候的禮佛日還是由母親持辦,後來由我和大嫂輪流持辦,禮佛對于那時候我來說,感覺就是給寺院交了高香的錢,雇用他們對着你寫下的禱詞念經。”
看到蘭封啞然,謝萱忍不住笑着說:“這種說法是不是驚到你了?”
“二嫂家中從商,以商人來說,如此說法也并無不妥。”
因為持辦了這次禮佛日,所以蘭封知道楊府上高香的錢,支撐淨居寺一年的開銷都沒有問題,也正是這樣,每次他去确認禮佛日的日子,淨居寺當日就不會接待別的香客。
“那時候邊關動亂,父親與大哥還有禮逸都去了戰場,所以到我主持的禮佛日,都會寫下關于禮逸的事,很任性又稚氣的寫下了一些話,”謝萱眼中出現了難掩的懊悔,“願所愛之人歸于我身邊,亦無法奔向遠方。”
這話聽起來沒有什麽不妥,不過是一個女子祈願夫君回到她的身邊,不希望夫君再回到遠方的戰場,但是結合如今楊禮逸的情況就不一樣了。
“佛祖聽到了我的願望。”謝萱這樣說着,靜靜地看着他,“你想寫下什麽樣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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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來的敲門聲打斷了蘭封的思緒,蘭封收起紙卷放入盒中,聽到季常的聲音:“蘭公子?”
蘭封拿着盒子走過去打開門,看到季常安心地舒了一口氣,季常說:“你在屋裏一點聲音都沒有,我有點擔心。”
“在想些事情。”蘭封微笑說,“今天禮佛的事項都确認好就沒有什麽事情了,只等到後天正式的進行,季大人可以回去了。”
“回去?”季常有些不解地歪頭。
“回到殷大人的身邊。”
聽到蘭封這樣說,季常瞪大眼睛,毫無心理準備地被人戳中心思讓他的臉頰瞬間燙了起來,季常連忙地擺手說:“我能在軍師大人身邊,是因為大将軍的命令。”
“但是你喜歡殷大人吧,這幾天你看到她的身影,目光會一直追随着她,眼神中滿是思念與愛慕……”
“快別說了,蘭公子!”季常萬分害羞地打斷蘭封的話,“我我我就是很敬佩軍師大人,絕對沒有這個意思……你千萬別告訴軍師大人啊。”
蘭封心想,他覺得殷大人是知道的,因為季大人的表現太單純又明了。
但是看到季常害羞地都要冒煙了,他點頭說:“抱歉,季大人,我沒有準備告訴任何人,只是覺得不用在關照我這邊,能夠回到喜歡的人身邊,你會覺得很高興。”
“高興是高興的,但是也很難受。”季常小聲的嘀咕,然後看向蘭封說:“我很怕軍師大人會發現我的心思。”
一定是已經知道的,蘭封暗暗嘆氣,只是不知道殷大人是如何看待季大人的。
“說出來比較好吧。”
聽到蘭封這個提議,季常使勁搖頭說:“肯定不行啊,我們那麽不般配……”
“不般配嗎?”蘭封驚訝地打斷季常的話,季常愣住了,反問:“我哪裏能配得上她嗎?”
“那你覺得我和大将軍般配嗎?”蘭封非問非所答的說。
回想起來楊初丹與蘭封在一起的畫面,季常點頭說:“般配啊,大将軍對待蘭公子的态度,真的是好到難以置信,而且蘭公子對大将軍也是,滿心滿眼都是大将軍一個人。”
“季大人難道不是滿心滿眼都是殷大人嗎?”蘭封問。
“當然是啊,”季常毫不猶豫地回答之後,聲音瞬間沒有了底氣,“但是有什麽用呢,雲朵與泥巴的區別,說得就是我和軍師大人。”
“雲泥之別。”蘭封輕輕嘆氣,“如此的話,我想我多少是明白季大人的感受。”
季常眨了眨眼睛,蘭公子明白他的感受嗎?
“剛剛到大将軍身邊的時候,我也很害怕,就是不真實地感覺,感覺自己像在做夢,一切都是我的妄想,因為大将軍不是很了不起的人麽,而且就算她沒有大将軍這個身份,名門貴女也不是我可以高攀的。”
“蘭公子還有過這樣的想法嗎?”季常詫異地抿起唇角,然後落寞地笑着說:“那我想蘭公子确實能明白我的感受,我也是這麽想的,她不是我可以高攀的。”
“季大人,就算是這樣,我們的感情有什麽錯呢?”
蘭封的話讓季常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他動了動嘴巴,什麽也沒有說出來。
“無論什麽樣的人都可以有喜歡的人,就算是不般配的,但是我們付出的感情,是真摯的,幹淨的,全心全意的,”蘭封柔和而溫潤的聲音仿佛極其優美卻動人心弦的旋律,“祖母曾經跟我說過一句話——‘我一顆心都快挖給他了,所以我也想要他那顆心’,但是我們都沒有想過換那顆心,只是把心挖給她,有什麽不可以嗎?”
季常紅了眼眶,他連忙轉過身,揉了揉眼睛,他作為一個男人而且現在還是蘭公子的護衛,在蘭公子面前哭出來也太丢人了吧。
“蘭公子……真的謝謝你。”
季常真的對蘭封很感激,他這份感情要藏着掖着,若是開口說出來,只怕會惹人恥笑,所以他不敢讓他人知道,更別提會有人理解他的感受了。
“兩位施主。”
一個小和尚跑了過來,到了蘭封與季常的面前,小和尚說了一聲‘阿彌陀佛’,然後鞠躬說:“寺裏來了兩位女施主,師兄說可能是來接兩位回去的。”
蘭封和季常對視了一眼,在對方的眼中都看到了欣喜,随即相視一笑。
“兩位施主,跟我來。”小和尚禮貌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然後在前面帶路。
兩個人随小和尚來到寺院大殿,季常遠遠就看到站在殿外的殷沐,他連忙擦了擦眼睛,小聲問蘭封:“蘭公子,我看起來正常嗎?”
蘭封點了點頭,其實他覺得殷大人應該還是能察覺出異常,這點他就不告訴季大人了,也許季大人會得到一些小驚喜。
殷沐依然冷漠而平靜的開口說:“季常,你跟我去駐軍營地。”
季常輕輕抿唇,幾乎要跑起來的到了殷沐身邊,殷沐的視線掃過季常的臉,漠然的視線明顯停頓了一下,但是神色未動,對蘭封點頭問候之後說:“楊初丹去見住持了,這位小和尚會帶你過去,季常我就帶走了。”
“好。”蘭封輕輕點頭,轉身跟着小和尚走入殿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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皆空住持撫着白胡須問楊初丹:“老衲之前所說之話,如今可能入了大将軍的耳朵。”
楊初丹微微一笑,她和母親在出發去邊疆前,母親特意來見了皆空住持,那時候皆空住持确實與她聊了不少。
“住持所贈之言,”楊初丹看着禪坐在蒲墊上的皆空住持,“小女一字未忘。”
“那大将軍覺得老衲所言如何?” 皆空住持轉着自己手中的佛珠,慈祥的眼眸間透着一絲憐憫。
“住持說的是哪件事呢,若是我找住持求佛珠的事,”楊初丹苦笑,“正如住持所言,是我強求了,但是如今我已經放下了。”
那時候她拿不到祖母手中的那串佛珠,所以找皆空住持求了一串送給商獻。
皆空住持最開始并沒有給她,還告訴她,她與商獻有緣無分,切不可強求。
若是她拿了佛珠便會結下錯緣,此緣若想斷,方要放下一切。
“老衲所言的放下,不是指你一人,而是雙方。”
聽到皆空住持的話,楊初丹沉默了一下,想起來商獻的态度,她微微皺眉,低嘆說:“皆是我強求導致的。”
“老衲說過,楊府三小姐是天選之女,天道會偏愛你,厚愛你,那位帝王是你命運的一部分,” 皆空住持注視着楊初丹,閉目轉着佛珠說,“可惜,三小姐不是信命之人。”
楊初丹微笑說:“住持,在戰場上拼殺之人可不能把一切都交給命運。”
門口傳來敲門聲,是小和尚領着蘭封到了,小和尚為蘭封打開門,蘭封走了進來,看到楊初丹的瞬間,他微微彎了一下眸子。
剛剛看到殷沐穿着官服,蘭封就想到了,她們可能是下朝之後就立刻過來了。
如今看到楊初丹也穿着官服,他欣喜更盛,她果然是第一時間就來接他了。
“蘭施主已經拿到祝詞紙卷。” 皆空住持撫着白須問蘭封,“蘭施主可信寫在這上的禱詞可以實現?”
蘭封愣了一下,莫名又想起二嫂謝萱的話,一時間竟然回答不上來。
“哈哈,看來蘭施主是願意相信的。” 皆空住持大笑,然後看向楊初丹目光慈和地說:“三小姐,命運已改,望珍重。”
楊初丹還沒有說話,蘭封緊張地抓緊懷裏的盒子,眼中有難掩地慌張:“皆空住持所言何意?”
“蘭封……”楊初丹剛剛開口,皆空住持平靜地打斷她說:“大将軍不信命,卻不願意讓我将這些話告知你的夫君。”
“這些話傷害的都是信者。”楊初丹輕輕牽起蘭封的手,對皆空住持說:“感謝住持對蘭封的關照,後天的禮佛日就麻煩住持了。”
“可是我想知道……初丹……我想知道。”蘭封在原地沒有動,在有的事情上,他有自己的堅持與執着,“改變的是什麽,為什麽會改變,不讓我知道,是因為與我有關嗎?”
“與蘭施主無關,是老衲曾經對楊夫人說過的話,” 皆空住持看向楊初丹,楊初丹無奈地點了點頭,皆空住持這才繼續說:“楊夫人去邊關之前,老衲曾經告訴她,這次的戰争對于楊府來說是滅頂之災,但是楊家會有人支撐住,楊府三小姐一個人不止能支撐自己的家族,國家也将由她支撐,她是天選之女,将位極人臣。”
“那命運已改是何意,住持所言明明一字未錯。”蘭封努力地按捺住內心的恐慌,楊初丹握住他的手緊了緊,感覺他掌心一片冰冷。
“蘭封,別為難住持了,再說下去就要洩露天機了。”楊初丹聲音輕快,她想要緩解蘭封的緊張。
蘭封輕輕抿唇,恐懼仿佛是一種難以逃脫的寒意,讓他的背脊發寒,咬唇說:“命運哪裏改變了,真的不是因為我麽,現在外面都在議論這事,大将軍與戲子,比起你的功績,他們最先想到是你嫁給了一位戲子,滿是對你肆意的胡編亂造。”
楊初丹愣住了,最近她太忙了,滿腦子都是無法出征的事,一心想着如何改變自己的計劃,早把這些事情抛到了腦外,卻沒有想到這事在蘭封心中造成了如此傷害。
楊初丹很想抱住蘭封安慰他,但是皆空住持還在,而且還是在寺廟,她只能溫柔對他說:“不是因為你,剛剛住持不是說了,楊家會由我一個人支撐,但是現在不是還有二哥二嫂。”
楊初丹的話讓蘭封想起她曾經跟他說過,她要去救二哥的時候,楊母極力的阻止,一直說她是自己唯一活着的孩子,但是楊初丹還是去了并且成功救下了二哥。
“改命是指你救下了二哥麽,那麽……會怎麽樣呢?” 蘭封愣愣地問,恐懼無限放大,開始蔓延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沒人知道命運會何如,蘭封。”楊初丹說完,對皆空住持微微點頭作為感謝之後,帶着蘭封離開了皆空住持的禪房。
蘭封轉身,他在逐漸關閉的門縫中看到皆空住持的眼神,悲憫而無力,蘭封微微睜大眼睛,還想要說什麽,楊初丹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她平靜地看着他說:“蘭封,別問了。”
蘭封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将她的手從自己嘴巴上拽下來,将自己所有的恐懼和不安都不動聲色地掩藏在微笑後面:“嗯,我明白了。”
楊初丹舒了一口氣,牽着他的手兩個人并肩往外走,她說:“住持的話無需在意,事在人為。”
“好。”蘭封露出微笑,抱着盒子的手用力到骨節泛白,仿佛抓住的是一根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