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說者 —

殷沐先回楊府換下了官服, 然後帶着季常去了軍營,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開口說話,殷沐閉目養神, 季常也找不到說話的時機,又怕開口打擾了她或說錯話。

到了駐軍營地,殷沐吩咐他自由行動之後,就進了帳篷, 有士兵來找季常對練,若是平時季常肯定會答應, 但是今天他拒絕了, 他準備去燒點水給殷沐泡茶。

季常把水燒好, 端着泡好的茶,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他鼓起勇氣拍了拍帳篷的簾子說:“軍師大人, 我泡了茶。”

“進來吧。”聽到殷沐這樣說,季常進了帳篷,發現殷沐在看書并沒有處理公務。

季常為殷沐倒了一杯茶說:“我以為軍師大人在處理公務。”

殷沐翻着書頁說:“昨天楊初丹都處理完了,只是她不知道。”

大将軍要是知道自己被耍弄了,肯定會生氣,季常忍不住這樣想, 然後視線落在殷沐手中的書上……剛剛進屋的時候他沒注意,以為她看得是兵書,仔細看才發現是一個講情|愛的話本子。

“軍師大人……你看得這個是話本子?”

大概是季常的聲音聽起來太驚訝,殷沐擡眸懶懶地看了他一眼說:“對,楊初丹帶回來給我的,你也想看嗎?”

“我只是沒有想到軍師大人也會對這種話本子感興趣。”季常吶吶地說。

“算不上感興趣,楊初丹既然買回來, 我就看一看。”殷沐說完伸手去拿杯子,若是平時在楊府,婢女們泡茶一定會注意溫度,但是季常沒有考慮這些,茶杯的高溫燙得她縮了一下手,茶杯被摔落在地。

“軍師大人,是不是水太燙了,我忘了說,是剛剛燒開的水。”季常急忙走過去收拾了茶杯的碎片,然後抓住殷沐的手,她白皙的手指微微泛紅,看起來是真的被燙到了。

季常滿臉都是自責,他本來也不懂泡茶的水溫,只是想借着送茶的機會來看看她,結果進來就被她手中的書吸引了注意力,竟然忘記告訴她茶水很燙的事情。

呼呼——

季常忍不住吹了吹她被燙紅地手指,一臉心疼地問:“軍師大人,疼不疼?”

沒有得到回答,季常擡頭,這才發現他們距離的很近,而且他還握着她的手。

他連忙松開她的手,一臉驚慌地說:“對不起,我是真的很笨,竟然用剛剛燒開的水……”

剩餘的話季常說不出來了,因為她的手指撫上了他的眼角,她聲音一如平時般冷靜說:“你眼眶都要急紅了,要哭嗎?”

“沒……沒要哭,只是有點擔心。”季常結結巴巴地回答之後,連呼吸都小心起來,她收回了手說:“也對,一天要是哭兩次,眼睛也許會不舒服。”

哭兩次?啊啊啊……軍師大人察覺到剛剛他在寺廟裏哭過了。

氣氛瞬間凝固了下來,只有冒出熱氣的茶杯在提醒着這不是靜止的畫面。

“我剛剛也并沒有哭,只是對蘭公子說的話很感動,”季常開口打破了兩個人之間的寂靜,察覺到殷沐的視線,他心跳快了幾拍,小聲說,“就是男人之間的對話。”

殷沐歪頭,沉默了片刻,季常在她的視線中看起來異常的不安又局促,但是依然老實地呆在那裏沒有逃。

“季副将,我從來沒見你哭過。”殷沐說。

“男人有淚不輕彈,我寧可流血,也絕不會流下軟弱的眼淚。”季常信誓旦旦地說。

“但是你剛剛在蘭公子的面前不是哭了嗎?”殷沐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

“沒……我沒讓眼淚掉下來。”季常連忙擺手解釋。

剛剛他真的沒有控制住,對她的暗戀太過漫長而孤獨,被蘭封說了鼓勵又貼心的話,他開心又難為情,鼻子一發酸,眼淚竟然就湧了出來。

“我很想看看,”她的手指輕輕撫過他的眼角,勾唇說,“身為男子漢大丈夫的季副将,落淚成珠的樣子。”

“什麽……”季常緊張地咽了一下口水,感覺自己的臉在她的觸碰下發燙起來,“我一個大男人哭得很醜。”

殷沐唇角笑意加深,看着季常俊秀的容顏泛起難掩的潮紅,她剛剛準備再靠近他一些,帳篷的簾子一下子被撩開了,楊初丹大笑着說:“殷沐,感謝我吧,我來幫你處理公務了。”

殷沐漫不經心地收回手,将桌上的話本子掩住,聽到楊初丹問:“怎麽了,季常低頭幹什麽呢,這是犯錯挨訓了?”

蘭封跟在楊初丹身後走了進來,看着季常泛紅的耳根,瞬間就明白怎麽回事了,他輕輕扯了一下楊初丹的衣角,對殷沐說:“殷大人,季大人,初丹她在盈謝樓定了桌,晚上請兩位去盈謝樓用餐。”

“對,我們晚上出去吃,我剛剛回家換衣服的時候已經告知過張叔了。”

因為蘭封的話,楊初丹被轉移了注意力,“處理完公務,我們就出發。”

“都處理好了。”

聽到殷沐這樣說,楊初丹明顯露出了懷疑的眼神,她不過是回府換了衣服,也沒用多少時間,那麽多公務,殷沐自己都處理完了?

“那我們趕快出發吧,我去準備馬車。”季常連忙岔開話題,怕楊初丹繼續追問下去。

******

盈謝樓身為都城最大的酒樓,它的生意一直都很好,有三棟樓,正對大門的是專門吃飯和看演出的酒樓,後面的兩個樓是住宿的地方。

專門吃飯的酒樓是一個方形的樓,一層是散桌,還有說書人和戲子的舞臺,二樓以上都是單獨的房間,七層樓,越是往上的房間價格越貴,因為五樓以上的房間裏面還有專屬的戲臺。

以前楊初丹來通常就是直接上七樓,今天她訂了二樓的桌,這個時辰正是晚飯的時間,若是平時的盈謝樓可以說是一位難求,每天都能滿客,但是最近連一樓的散桌都有空位。

原因就是來這裏的說書人,不會講楊初丹的事,尤其是最近都很好奇關于她與戲子成婚的事情。

原本好多客人來這裏都是為了得到最新最準确的消息,畢竟謝萱是楊初丹的二嫂,若是謝家酒樓裏的說書人,說不定講的內容能準确又真實一些。

但是謝家酒樓裏的說書人完全不提這事,無論客人怎麽要求,老板不允許,說書人也不敢在謝家酒樓裏編排楊初丹。

所以客人大多數都跑去其他酒樓聽說書先生講大将軍與戲子的風花雪月,畢竟來了謝家的酒樓是聽不到這些的。

“大人真的不去七樓麽,想聽書還是聽戲,我讓人上去給您演。”掌櫃親自接待了楊初丹,雖然臉上笑容從容,心裏緊張得不行,尤其是楊初丹要坐在二樓看演出,若是被人認出來,恐怕要引起一陣騷亂,畢竟最近大街小巷都是關于她的事。

“這屋就挺好,有人訂嗎?”楊初丹指着對演出臺,最容易和演出臺互動的二樓房間。

“沒有,大将軍請進。” 掌櫃微笑鞠躬為楊初丹打開門,就算有預訂,他也得優先這位大将軍啊。

房間不大,除了用餐的圓桌,附近裝飾着一些綠蘿,周圍挂着優雅的水墨畫,與舞臺相對的方向有垂簾,若是不想看表演,可以放下垂簾隔絕外面的景象。

“就這裏吧,菜的話讓殷沐點吧,她比較挑剔。”楊初丹說完,掌櫃轉移方向對殷沐鞠躬說:“殷大人,您請吩咐。”

“對了,蘭封不喜葷食,你把店裏特色素菜都給他安排上。”楊初丹突然對掌櫃補充說。

“好的。”掌櫃偷偷瞄了一眼戴着帷帽的蘭封,心想,這位莫非就是最近一直被讨論的那位戲子出身的大将軍的君郎。

“季常喜歡吃葷的,就把特色的葷菜也上一些吧,不用太多,四葷四素再準備一個清淡點的湯。”殷沐漫不經心地說,看着楊初丹一直盯着舞臺的方向,大約已經猜到她為什麽要選擇二樓而沒去七樓了。

“明白了,我等下派小二送茶和糕點過來,” 掌櫃微笑詢問楊初丹,“對于晚上的演出,不知道大将軍是否有要求?”

“如果時間還充足的話,你多請幾位說書先生過來吧。”楊初丹眯起眸子。

“小的明白了。” 掌櫃面上雖然冷靜,但是心驚膽顫地想,大将軍不會要整治這些胡編亂造的說書先生吧。

******

掌櫃離開了房間之後,蘭封走到了楊初丹的身邊,他輕輕拽住她的長袖,小聲說:“可是因為我在淨居寺說的那些話?”

楊初丹彎眸一笑,輕輕拍着蘭封的手背說:“交給我吧。”

一種莫名的安心感湧上蘭封的心間,同時還有深深地自責,他知道她最近很忙,而且因為皇上阻礙了她原本的計劃,他不止一次見到她緊鎖眉頭。

蘭封還想要說什麽,送茶水和糕點的店小二敲門聲打斷兩個人的對話。

楊初丹看到蘭封依然緊緊地抓着她的袖子,她輕輕撩開他帷帽的白紗,微笑說:“有我在,別擔心,去吃糕點,殷沐已經把茶都倒好了。”

殷沐不動聲色地飲着茶,楊初丹走到她的身邊,楊初丹開口說:“有空找機會把我從祖父那裏帶回來的酒喝了,那酒真是不錯。”

“既然是楊老将軍珍藏的酒,非常值得期待一下。”殷沐微笑說,看到楊初丹輕輕地轉了一下杯子,殷沐非常自然的為楊初丹斟茶,“後天上朝我一個人去,你陪在蘭公子身邊吧。”

“嗯,我也正有此意。”楊初丹點頭。

“我猜你也快要不耐煩了,你要是真的打了皇上,就算皇上不追究,那些文官也要不斷的彈劾你。”殷沐優雅地品着茶,然後對蘭封說:“這位已經暴躁的大将軍,就勞煩蘭公子安撫了。”

楊初丹小聲嘀咕說:“也沒到那種程度,但是那些文官真的很煩。”

蘭封拿下帷帽,微微一笑說:“殷大人和初丹的關系真好,很了解對方的想法,看起來也非常的默契,因為是彼此兒時青梅的關系嗎?”

“當然不是。”兩個人異口同聲地說。

果然很默契,蘭封忍不住笑了起來,連一旁的季常都忍不住附和說:“我也覺得大将軍和軍師大人默契十足。”

“小時候挺合不來的,現在大概是相處久了吧。”楊初丹笑着勾住殷沐的肩膀,殷沐嫌棄地推了她一下,低嘆:“你這家夥也太容易懂了,不想了解都不行。”

“但是你很難懂啊,殷沐,有什麽事情都喜歡憋在心裏,現在有時候我還是搞不懂你在想什麽,總是冷着一個臉,”楊初丹忍不住感慨,感覺手臂被殷沐狠狠掐了一下,痛得她收回手臂,揉着手臂對蘭封眨了眨眼睛,“脾氣也差得很,她未來的夫君可慘了,一定會被她死死控制在手裏 ,啊,不過整體來說,她是一個好人。”

聽到楊初丹提起殷沐未來的夫君,季常握着茶杯的手顫了一下,垂下眸子遮住自己眼中的失落。

“謝謝,在你的身邊,想當好人真的很難。”殷沐斜了楊初丹一眼,楊初丹低笑起來。

四人閑談之間,店小二已經開始上菜,樓下也來了不少客人,說書先生已經開始為登臺做準備。

掌櫃在菜上齊全之後,又來了一趟說:“大将軍,說書先生來了十餘人,剩餘的已經在其他的酒樓登臺了,用不用等他們結束之後請來。”

“不用了,十餘人已經足夠了。”楊初丹微笑,“我很期待。”

期待?……掌櫃懵了,這是期待什麽,大将軍這是想要聽他們講什麽啊?

“大将軍不知想聽他們講什麽?”掌櫃試探地問。

楊初丹但笑不語。

******

就算是盈謝樓這樣規模的酒樓,一晚上有五個說書先生登臺也差不多了,但是今天被叫來這麽多說書先生,讓這些說書先生們有些弄不清狀況。

第一個登臺的是一位老者,人稱白眉老翁,熟悉的客官都叫他吳老翁,在說書先生裏是有名的幽默,所有的故事都能被他講得很風趣,大約是年紀大了,他現在偶爾說一場,基本都是在盈謝樓。

“今天就繼續講上次說駿馬卓河,卓河作為戰馬,可以說是渡過了非常輝煌的一生。” 吳老翁聲音沉着有力,一開口就吸引了客人們的注意力。

今天掌櫃給了翻倍的工錢,說有貴人看演出,讓吳老翁好好表現。

吳老翁其實并不在意,他當了一輩子的說書人,也見過不少貴人,所以就準備繼續昨天的故事講,并不準備為‘貴人’重新開一段故事。

吳老翁拿起醒木準備拍桌子進行開場,但是二樓方向一個東西向他丢來,他驚得退後一步,是一錠銀子準确的落在了桌子上,他驚訝地看向正對舞臺二樓房間的客人,吳老翁年紀大了,眼睛花,只能看清是一個女子。

“客官可是有想要聽的故事。” 吳老翁客氣地問。

女客人聲音清揚悅耳,帶着笑意說:“對啊,想聽老翁講講大将軍的婚事。”

她的話讓整個酒樓瞬間都安靜下來,盈謝樓是什麽地方,是大将軍二嫂家的産業,你在這裏要聽老板家裏人的閑言八卦,這不是沒事找事吧。

“說不來,客官還是收回這錢吧。” 吳老翁板起臉,轉頭看向臺下的掌櫃,掌櫃不知道楊初丹到底要做什麽,心裏慌慌的,也不知道如何應對。

客人們的視線都聚集到二樓,蘭封連忙将帷帽戴上了,他知道自己的臉讓人印象深刻,雖然生活在清夢樓的時候,他很少出面,但是萬一有記住他長相的客人呢,可能會給楊初丹帶來更大的麻煩。

“老翁你有錢不賺啊。”楊初丹笑眯眯地說。

也不是什麽錢都能賺得,吳老翁還未開口,殷沐出現在了楊初丹的身邊說:“要不,我給你寫一個本吧。”

常年熱鬧鼎沸的盈謝樓,除了閉門歇業的時候,從來沒有這樣的寂靜過……

二樓的兩位女子幾乎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位面若桃花,那雙桃花眼帶笑,仿佛有盈盈的光,另一位端莊優美,看起來清冷而漠然,面無表情的五官精致仿佛美麗的雪峰之花。

“挺好,殷沐文采相當不錯,老翁可願稍等片刻?”楊初丹問。

因為酒樓很安靜,所以楊初丹的話很清晰傳入每一個客人的耳朵裏,包括樓上的客人都拉開簾子往外看。

聽到‘殷沐’這個名字,很多人都面面相觑,想要開口讨論,又不敢說話。

楊初丹這位女将軍很有名,而殷沐這位跟着去從軍的相府千金有名的程度不比她差,至今去從軍的女性也不過只有她們兩位,而且殷沐作為軍師也非常的有名。

原本在後臺等着的說書先生們紛紛的探頭,如果這位女子真的是殷沐,那麽她旁邊的還能是誰啊,肯定是與她形影不離的大将軍——楊初丹。

這是什麽天大的好事啊,正主親自出面了?

掌櫃感覺客人們還有說書先生的視線都聚集在自己身上,這位掌櫃忍不住擦了擦汗,對身後的店小二厲聲說:“發什麽呆呢,殷大人要親自寫本子,還不送去紙筆!”

能夠被稱為‘殷大人’的女子,除了楊初丹的軍師還有誰??!

原本寂靜地觀察情況的客人們忍不住發出了喧嘩聲,吳老翁先反應過來,連忙下跪說:“草民叩見大将軍。”

嘩嘩啦啦的桌椅聲,用餐的客人們紛紛跪地拜見,楊初丹拽過蘭封,然後輕輕撩起他帷帽的一側白紗,湊近他耳邊,輕輕吻着他耳垂說:“只要有我在,無論他們在背後怎麽議論你,當面都要向你跪拜,你明白嗎?”

她的呼吸撲入他的耳朵,酥酥麻麻讓他難以思考,無論是樓上還是樓下,所有人都跪在地上,就算他不戴帷帽,也沒有人敢正眼看他。

看到蘭封點頭,楊初丹眯起眸子,極盛的氣勢似乎可以支配一切,她撫着他的長發,一向溫柔的聲音中透着難掩的冷酷:“真的明白麽,就算是商獻,我也可以讓他跪下給你道歉。”

蘭封呼吸瞬間都頓住了,他清晰感受到他所愛的人,她擁有力量也有令人生畏的權勢,那些文官如此想要卸下她的軍權,正是因為畏懼。

“初丹,我明白的。”蘭封輕輕握住她的手。

看着剛剛那只不安地抓着她袖子的手,主動與她相握,楊初丹露出滿意笑容,她放下蘭封帷帽的白紗,聲音輕柔地說:“那些讓你不快,心中成郁的言論,你希望它們變成什麽樣?”

蘭封其實并不在意那些言論怎麽說他,只是不希望她的名聲因為他而一落千丈。

店小二送來紙筆,季常阻止想要磨墨的店小二并讓他離開,為殷沐磨墨的差事,季常可不想讓給別人。

“說出來,讓殷沐寫下來給他們去講,”楊初丹牽着蘭封坐在殷沐附近,按着他的雙肩,平靜地說,“你可以将那些言論變成任何你希望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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