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顏月有心今日了結與秦子秋的事,不由抿嘴一笑,且看對方此番要如何逼迫自己屈就。

那廂,秦子秋得了拜帖,為恐親事有變,馬不停蹄前來侯府。

臨近夏末,他身着一件嶄新的栗色薄衫,用白淺橙渦紋角腰帶系住,仔細打扮過,倒也是精神抖擻,人模狗樣。

“給老夫人、夫人請安!”又轉過身,對着兩位姑娘作揖,“盈盈表妹好,月兒妹妹好。”

“秦公子請自重,顏月與你非親非故,擔不起你一聲妹妹。”顏月聲音清冷,恰如深秋剛凝起的銀霜。

秦子秋蹙起眉頭,他自诩風姿出衆、才氣過人,已被舉薦為茂才,他日必會高中榜首,封侯拜相。若不是顏盈盈一直說顏月是高門嫡女,日後出門還有一筆不錯的嫁妝,僅憑她在京城貴女圈內蠢笨無能的名聲,還未必能入得了自己的眼。

聽聞她刻意劃清界限,語氣裏滿是明顯的疏離之意,一種被羞辱的感覺瞬間湧上心頭,也不多做客套,語氣中也忍不住帶上了幾分譏诮:“顏大小姐之前将這方錦帕交付給我的時候,對在下可不是這種态度。”

他自懷中摸出一塊疊的方方正正的錦帕,撚起兩角略略抖開,錦帕上繡着兩只蝴蝶,右下角還用金色絲線繡了一個“月”字。

“秦公子含沙射影、血口噴人的本事倒是張口就來。”顏月面色如常,卻是連眼皮都沒擡一眼。

媒人張夫人瞥了她一眼,端起茶盞,輕輕吹了吹杯中茶水,上好的毛尖起起伏伏,在杯中翻騰。秦子秋已到,又頗有自信地拿出信物,她的氣勢也漲了起來:“都說臨安侯府規矩好,教養足,秋哥兒對貴府姑娘也是一心欽慕,特地上門求親,卻不想顏大姑娘如此作态。”

她蓋上杯蓋,話中藏着不易察覺的嘲諷:“私會男子卻不承認,難不成秋哥兒手上的定情信物也是假的不成?”

“一方來歷不明的帕子就能算作信物?”顏月淡淡掃了那眼帕子,眸中的冷意換成譏嘲,輕飄飄道,“別說我不認識這帕子,就算是我的,單憑它能證明什麽?”

顏月太淡定了,若不是這錦帕是自己親手從她院內找來轉贈給秦子秋的,顏盈盈都要懷疑這期間是不是真的有什麽誤會。

上輩子她臨死前才知道,當朝首輔杜漸微求娶自己原是為了臨安侯府背後的家財,在發現大頭竟然被長房那個懦弱無能的顏月作為嫁妝帶到夫家後,便一直對自己冷漠以對。

而她顏月,出閣前是京城女眷中公認的憨蠢之輩,出閣後卻因錢財傍身底氣十足,夫家敬重,弟妹成器,竟然傻人有傻福成為京城貴女的頂流,高不可攀,風光無比。憑什麽?

如今重活一世,她發誓,絕不會讓自己活在顏月的陰影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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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處,顏盈盈目光沉沉:“大姐姐,那帕子上可有你的名字,繡跡針法是不是你的,一對便知。”

“二妹妹倒是激動,隔着那麽遠,連繡跡針法都注意到了,這眼光真真是我臨安侯府第一人。”

顏盈盈一堵,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得顏月話中有話。

顏月擡起手,也從自己袖中摸出一方錦帕:“即使如此,那妹妹不妨親自來看看,我自用的跟秦公子手上的,針法是不是一樣?是不是也有個月字?”

她說的坦蕩,顏盈盈倒有些愣住,正要上前,老夫人卻按住了她的手,指認自家姐妹到底不光彩,嘴皮子上動動就是了,真的上手了于名聲無益。

張夫人卻是不管不顧,上前取了兩方帕子,細細比較起來。

這一對比,臉色卻是變了。秦子秋的那方清雅十足,絲線配色巧妙,針腳細密,兩只蝴蝶栩栩如生,一看就是繡工良好。顏月拿出的那方卻是極盡素致,整個緞面上僅在一角上繡了一彎小小的月牙,饒是只有指甲大的新月,卻針腳忙亂,邊角收的歪歪扭扭。

自張夫人拿了帕子,顏盈盈便一直觀察着她的臉色,看見她的猶疑,不覺慌了:“不一樣?不可能!”不顧老夫人的阻攔,急急上前,奪過帕子,翻來覆去地比較,“材質一樣,絲線用料也是一樣,這就是你的帕子。”

【怎麽會不一樣?難道她早就發覺什麽?不,不可能,顏月那麽蠢,不會提前布防的。看來是我心急,一時不察,拿錯了帕子!】

“二妹妹為何如此斷定?難不成秦公子手上的帕子是你親手從我屋子裏取的?”顏月挑眉,眸子深處寒意凜然。

顏月語氣微涼,意味深長道:“我向來不善女紅,豈會将錦帕作為信物?這麽說來,院內的繡娘的确也會給我做些錦帕香囊什麽的,精致雖精致,卻不實用,我向來是胡亂丢着的,被有心人撿去也是常有的事。難不成往後任誰撿了一個繡娘的帕子,都要栽倒我頭上?”

“你!”畢竟那帕子的确不是顏月親手贈給秦子秋,顏盈盈占不到理,是以明知道她在說謊,卻也說不出話來反駁。

謝氏蹙了蹙眉,在場衆人逼嫁顏月打的是什麽心思,她自是比誰都清楚,想得也遠比任何人要深。

侯府外表花團錦簇,卻全賴已故的長子的功勳撐着。如今臨安侯故去,聖上并未褫奪爵位,卻也沒有明确襲爵者。聖上不發話,臨安侯位空缺,不知多少人對此虎視眈眈。

自己親生的兒子雖好,卻的确不是襲爵的料。如今還可依托聖上對舊臣的眷顧勉強撐着門楣,日後可是難說。

當今太子顧珏不僅生的風姿卓越,更是自小就由聖上親自教導,才思敏捷,聲名遠播。剛剛舞勺之年卻已得聖上首肯,入朝議事。幾年間,南下赈災,北上通漕,朝中文武無不稱贊其愛民如子又行事穩妥。

謝氏雖是女流,卻也曾是平江伯府的嫡女,眼見不比常人。雖當下太子聲望更盛,但私下裏,也有人議論,說他行事過于軟綿,不如繼後親子三皇子顧瑾手段狠厲。

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臨安侯殁,謝氏有意上下打點,好為将來鋪路,可這上上下下的打點怎能沒有銀子?

奈何長房媳婦人精得很,将中饋死死捏在手中,病重也不撒手。還好她死了,從那撬不開,唯有從顏月身上下手了。

縱使有萬番心思,卻不能表現得過于偏頗。

謝氏始終沉着的臉上擠出一絲笑意:“月姐兒,不是我們不信你。盈盈也說了,秋哥兒手上的帕子材質用料與你的一模一樣,他總是外男,身上有你屋內的東西不得不叫人懷疑。你也不必害羞,大秦民風淳樸,我們侯府規矩大,卻也不是死板人家。若你與秋哥兒兩情相悅,祖母自是會成全你們的。”

“既是如此,請恕孫女直言,我與秦公子并無私交。天下之大,想要存心栽贓,制一方錦帕并非難事。”顏月上前幾步,雙手攏袖、平舉胸前,莊莊重重行了個大禮,“祖母明察,我乃侯府的嫡女,斷不會做出有辱家門的事。”

謝氏原是想給大家一個臺階下,卻不想顏月毫不理會。

她的視線重新落在顏月的身上,良久,眉心皺成了川字。顏月今日這番伶牙俐齒真是出乎意料。轉念想到畢竟自小被精心呵護,短時間內驟然父母雙雙離世,偌大侯府無人再會庇護,瞬間成長,牙尖嘴利些也不是沒可能。

但無論怎麽說,自己都是她名義上的祖母,謝婉玉是她的長輩,顏盈盈是她的長姐。今日為她相看親事已是多番照顧,如此多次頂撞,老夫人只覺面上無光。

一時間,廳內僵持不下,氣氛更冷。

顏盈盈眼瞧着事态發展不對,心思轉了幾轉,輕輕咳嗽了一聲,拿起茶壺,替衆人都續了些茶,擡手間,袖口的桃花灼灼,分外亮眼。

秦子秋見狀,眸光微閃,突地退後躬身,誠惶誠恐道:“襕裙花相似,歲歲人不同。是子秋唐突了,誤會了顏大小姐。想不到當日錦帕傳意,我以詩歌相和,卻是在下的一廂情願。”

聞言,謝婉玉先是裝模做樣地一愣,旋即驚得跳了起來,似是發覺動作有些誇張,她捂住嘴驚惶道:“怎地?你們還通過情詩?月兒,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若無意,怎好收了秋哥兒的情詩?”

顏月臉上的笑意微微收斂,後又比先前更深:“情詩?呵呵呵,秦公子莫要說笑。有希夷君的名句‘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珠玉在前,恕顏月愚鈍,秦公子這兩句有何新意?”

萬沒料到顏月竟然知道希夷君的詩詞,辭鋒還頗為犀利,秦子秋變了臉。當時他只道取了錦帕需回個詩句附和一下,坐實了二人有情之事,料想顏月寡聞,得了一兩句便會喜不自禁,哪裏會用心乾造,只随便诹了兩句應付罷了。

謝婉玉将将淺笑一聲,趕忙打圓場:“月姐兒不必如此,我雖是婦道人家不善詩詞,卻也知道,古往今來,詩詞只是怡情遣興的工具,化用是常有之事。秋哥兒對你情深一片,你又何必咄咄逼人?”【怎地就你牙尖嘴利!】

顏月也淺笑起來,聲音清弱,态度依舊大方知禮:“那敢問,秦公子博學多才,花相似、人不同之中有何情義可解讀?”

秦子秋張了張嘴,卻解說不出。襕裙上的花樣相似,但時間無情,着裙之人無法回首相望。這本是強調珍惜之情。可顏月已推脫了錦帕之事,這情便成了單相之思,真真是一廂的情願了。

秦子秋與顏盈盈對視一眼,不行,布置這麽久,萬不能在此時功虧一篑,這事不能就這麽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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