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曼陀羅(六)

什麽意思?難道吳大夫是故意的?腦梗也不是必死的病呀,注意飲食鍛煉的話完全可以安逸地多活幾年,為什麽放棄治療呢?

沈宴宴堵着話沒問出口,只能先幫着把吳大夫搬到床上躺着。

這時,吳大夫逐漸恢複了意識。

他迷迷糊糊地睜開眼,靠着輪廓和聲音依稀辨出了來人,“是博衍嗎?”

段博衍坐到床榻上,彎下身子,“是我。你……決定了嗎?”

吳大夫虛弱地笑了笑,“早就決定了。我以前就說過,如果有一天,我不能自由自在地活着,不能像原來的我一樣活着,至少讓我,選擇怎麽死去。”

斷斷續續地說完這些話,吳大夫已經氣喘籲籲。

“若不畏死,何以懼生?”段博衍的臉色蒼白如紙,看上去比吳大夫好不了幾分,“我以為這幾年會想通。”

吳大夫盯着屋頂,微弱的聲音如今只能傳到段博衍耳中,“中風之症,癱瘓,失語,損智……我不想這樣活着。博衍,此生我已過夠,要說遺憾和不舍,只有你們父子二人了,特別是天行,這麽好的學醫天賦,可惜就此斷送了。”

段博衍平靜地說,“此事你不用擔心,這位沈姑娘精通醫術,也願意留在村子裏。”

“是嘛……太好了。”吳大夫伸出手,顫抖地指向櫃子,“藥就在裏面,替我拿過來吧。”

他踱步到藥櫃,取出一包紮了幾圈繩子的藥包,打開取出藥物,沈宴宴瞬間就認出了這種草藥。

她驚呼出聲,“叔叔!這是!”

“噓——”段博衍搖了搖頭,“宴宴,你先帶着天行回去。”

“可是……”沈宴宴的話被他的眼神不着痕跡地擋了回來,她心裏一陣哀涼。可是,這是一鈎吻啊,這藥包裏的量,足夠致死。

段天行也感覺到了不尋常的氣氛,“爹爹,我想留下來陪着師父。”

“天行乖,先回家。”他盯着她,眼中的懇求之色令她無法拒絕,“拜托你了。”

無論是對毫不知情的天行,還是要親手送走朋友的段博衍,都是無比殘酷的事實。

“好……叔叔記得要早點回來,我和天行會在家裏等你。”她吸了吸鼻子,強拉着段天行離開了醫廬。

段博衍喂着吳大夫吃下草藥,讓他躺平在床上。

“謝謝你博衍。”吳大夫感覺到身體的熱量在一點點地抽空,卻是無比的輕松,“博衍啊,最後,我還想和你說一句話。”

慢慢地替他擦去嘴角邊的污漬,“你說,我在聽。”

“好好照顧自己,不要在人生的最後留下遺憾,我……從來沒有後悔當你的朋友。這個朋友,我做的稱職嗎?”

他的手頓了頓,清風翠竹般悅耳的聲音娓娓道來,“稱職,謝謝你。”

這一句肯定,就像跨過長久的時間。

仿佛對生命最後的一點眷戀也随着“謝謝”消失了,吳大夫帶着笑容停止了呼吸。

日落的時候,段博衍發絲淩亂地回到了家,幹淨的下擺上沾了不少泥點,整個人看起來憔悴非常。如果是平日的他是七分人氣三分病氣,現在的他就是七分病氣三分人氣。

段天行一見他就着急地奔了過去,沈宴宴攔了一下沒攔住,也只好跺跺腳跟着跑了過去。

“爹爹,你沒事吧?吳大夫呢!他……他有沒有事?”似乎從段博衍的疲憊神情中看出什麽,段天行的話音漸漸低落了下去,呼吸卻愈加急促。

段博衍慢慢地對他點了點頭,眉眼中滿是傷悲缱绻,“對不起,天行,我無能為力。”

段天行不敢置信地向後踉跄了幾步,用力的搖頭,“不……我不信,我不信!明明之前都還好好的……爹,你是不是騙我?你總是這樣,什麽都不說,之前娘也是……我,我不信!”

他颠三倒四地說了半天,嘴唇抖得厲害。

段博衍默默聽着他的頂撞,沉默無言,臉色卻是越發慘淡,手中的傘搖搖欲墜。

沈宴宴隐隐覺得這其中有着幾絲隐情,卻幾乎看不下去,只悄悄扣了一枚銅錢在手中,用“揮金如土”擊中了段天行的睡穴。

男孩的身體像是一個布袋一樣砸在了地上,段博衍忽然驚醒一樣睜大了眼,定定地看着沈宴宴向他走過去,接過他手裏的傘放到一邊,随即将他的手從袖子裏拿出來細細撫摸。

好多好多細小的傷口,泥腥味撲鼻而來。

“叔叔給吳大夫挖了個墓?”她雖然還是叫着段博衍“叔叔”,語氣上卻是帶着點不滿,全然是大夫對病人的态度。

“吳大夫無依無靠,這是理當的。”他回道,馬上從沈宴宴的手裏掙脫,彎腰想扶起段天行,“宴宴,地上涼,你不應該讓天行就那麽躺在那裏。”

沈宴宴的語氣不冷不熱,神情卻是全然的天真,“激動過度會失心瘋,宴宴也是為他好。再者,天行對叔叔這麽壞,就應該吃點苦。”

提前叛逆期的單親小孩,卻也是難免吧。

段博衍一怔,随即皺眉,“宴宴,你也才是個小孩而已,天行的事情是我的家事,沒必要插手的。”

他吃力地扶起段天行軟綿綿的身體,沈宴宴雖然氣他,卻還是替他撐起段天行。

她還想再說什麽,千疊卻像是挑準了時間一樣,捂着嘴出現在大廳與後院的聯通處,“段公子,這是怎麽了?”

“無礙,楊姑娘。”段博衍說着,卻又轉頭咳了起來,臉上泛出病态的紅潮。

千疊走近,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裏波光四起,“段公子,怎可與笑笑如此生分?你救我一命,我自當對你盡心盡力。”

……千疊你演的也太誇張?

沈宴宴目瞪口呆。

卻見段博衍滿目恍然與懷念,“楊姑娘實在與我一位故人相似,倒是段某拘泥了。”

沈宴宴有點明白了。千疊這一套,完全是仗着自己和段博衍的前妻相像,照搬人家臺詞而已。

可恨的是她也沒辦法打岔!簡直一朝回到解放前……

她磨着牙瞪着千疊扶段博衍回房間的背影,恨不得燒出一個洞來。

良久,她嘆息一聲,也安靜地拖着段天行回了他們的房間。

只要段博衍的身體沒好,她總是有機會和他相處的。而千疊的伎倆,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還指不定能不能騙過段博衍呢。

閉上房門,千疊背對着段博衍,露出狠厲的眼神。

不過是讓他們出去了一小會兒,竟然就從“沈姑娘”到了“宴宴”,而自己卻還是“楊姑娘”!這個沈宴宴真是半分都不能放松,哪裏學來的勾引人的狐媚子招數?

不能放任沈宴宴繼續留下來了,如果這次還不能打敗她……自己在工作室就沒有立足之地了,BOSS也會徹底失望。

絕對不能讓這樣的情況發生!

她放柔表情,眼神中流露恰到好處的溫情。為了模仿真正的楊笑笑,她足足練習了一個多月,如今舉手投足都是她的影子。

看着熟悉的一颦一笑,段博衍的目光一片柔情。

“段公子似乎一直通過笑笑在看另一個人?”

他收回視線,抱歉地說,“段某冒昧了,實在是姑娘長得很像我的一個故人。”

“公子可以告訴笑笑那個故人是誰嗎?”千疊主動進攻,打開天窗說亮話。她要剛柔并濟一舉拿下段博衍的話,只當替身可是不夠的,。

段博衍有些猶豫,“這……段某不想提起往事。”

什麽?她懷疑自己聽錯了,劇本不對啊?上周目你不是呱呱地都講出來了嗎?什麽和亡妻蒹葭情深,相敬如賓啊,怎麽這次不說了?

難道是沈宴宴動了什麽手腳?

實際上是吳大夫突然的死亡勾起了他心中不願想起的回憶,這份變故是她之前沒遇到過的,甚至此刻,她連他為何這般矛盾也不明所以。

走向慢慢偏移了她的設想,令千疊極為不快。她心頭火起,麻溜點行嗎?她裝古人一樣繞彎子說話很累啊!

“公子,事無不可對人言,莫不是信不過笑笑?”

段博衍一愣,看向她的目光沉寂下來。

糟糕,說錯話了!剛才應該說“既然公子不願提起,笑笑也不勉強”才對。

她在腦中給自己配了減好感的效果音。

“楊姑娘,段某冒昧——你長得和我的亡妻十分相像,連名字也……”

雖然好感減了,但好歹把他的嘴巴撬開了。

千疊故作驚訝,“原來公子對笑笑這般好,是因為……”她演着早就規劃好的劇本,在腦海中默默回憶着各種悲慘的傷心事,逼出梨花帶雨的淚水。哭的方式也是有講究的,女人得哭得好看,淚要流的凄美,這門功夫顯然她練到了極致。

“笑笑不想做別人,只想當自己。若公子只是因為亡妻……那笑笑寧願不要這份憐惜。”外柔內剛,更能引起對方的憐愛。等着吧。當她抛棄替身的設定,真正攻略段博衍的時候,她一定讓沈宴宴被掃地出門。

千疊攪着手帕,用力地推開了房門。

“公子,笑笑想一個人靜一靜。”

段博衍嘆了口氣,默默走出房間。

房門阖上的瞬間,屋內傳來傷心欲絕地抽泣聲。

他緊了緊披風,轉身準備回房,可沒走幾步便又退了回來。

——這個……好像是他的房間?

一聲低低的苦笑,他不禁想起了吳大夫臨終前說的話。

不要在人生的最後留下遺憾嗎?他,可以做到嗎?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每天都作死的地雷~

圓木碼字力量U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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