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俠盜
名字,真的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
我在淮汀閣,日複一日踐行這樣的奇妙。
其實,淮汀閣并不神秘,你們可以将它理解為書舍,書生的修習之所。
它是平康坊內屹立在河邊的二層小樓,底層浮在水面上,四圍是年歲久遠的垂柳。二樓是書生修習的房間,沒有刻意隔斷,只是在雕花扶欄之上的屋頂,垂下許多長幅的字畫,密密的一排。是以,無論從岸邊的哪個角度,淮汀閣內的情形都是不得窺探的。
你們知道,我這樣的人,能有朝一日去到如此風雅的地方讀書寫字,簡直是癡人說夢。
而這個夢,一做,就是十年。
十年裏,我從一個無名小卒,搖身一變,成為長安城內聞名的畫師。
雖然尚不能七步成詩,但要講到琴棋書畫,淮汀閣內,我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
至于這十年裏變遷的細節,不說也罷,那些,都不重要了。
不過,鶴先生卻是不可不提的。
他是我的恩師,要說是再生父母也不為過,是他成就了我。
可我也漸漸發現,他并不是一位普通的教書先生。
單從淮汀閣二層挂着的字畫便可知一二。那些個字畫無一不是當時的名家所作,随便一幅也要值個一二金。可他就那樣随随便便的挂着,完全不在意風吹日曬。有些損傷明顯的,他便像垃圾一樣丢掉,不久,那空缺的地方又會出現一幅嶄新的字畫,同樣出自名家之手。
我斷定他是位隐士,而且與朝廷有莫大的關聯。
我記得我去淮汀閣的頭一年,他有段日子情緒異常低落,整日借酒澆愁,這樣的萎靡,在第六年的時候,又出現過一次,而且,比前次更甚,很長一段時間後,他才恢複過來。
在我有足夠的閱歷之後,我試圖找到兩個時間點的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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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結果讓我吃驚。
那兩個時間點果然都和一個人有關!
你一定猜不到他是誰,即便猜到了,你也一定沒有膽量說出來。
可我是寧海瑈,現在已經沒什麽讓我害怕了。
那個人,叫武曌-當今大周朝的皇帝,武則天。
與她有關的兩件事,第一件,是中宗被其貶為廬陵王,第二件,則是其登基大寶,改國號為周。
呵~
沒有時間了。
還好,所有的前因差不多都講到了。
現在,在我生命走到盡頭的最後一刻,我要把所有的耐性專心留給一個人,盡管我已不止一次提起過他。
我和他的相遇,得從一紙通輯令說起。
在長安,通輯令算不得什麽新鮮事物,老百姓多是漠不關心。而那一次,那位被通輯的嫌犯,卻是在長安城內引起一陣不小的騷動。
那天,我正好被請到一位小姐的府上為她畫像。從淮汀閣去她那兒,不得不經過幾條繁華的街道。
之所以用“不得不”這個詞兒,說起來,也挺可笑的。
打從我十六歲起,上街總會被一些莫明其妙的女子窺視,起初,我也并未在意,但後來她們漸漸從偷看轉而尾随,甚至成群聚集在淮汀閣外!
這樣的舉動着實讓我厭惡,于是非旦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去那些熱鬧的地方,勉得心煩。
但被女人欣賞終歸不是一件壞事。
我之所以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能在人才濟濟的長安城展露頭腳,除了鶴先生親手教授的畫技,我的皮相的确也是那些權貴小姐争相邀約的原因之一。
且說那日我上街,不出所料地便被蟄伏在外的姑娘們跟上了。我昂着頭,快步行走,只見街道的盡頭正有官差張貼通輯令。
四圍的攤販路人被吸引過去,我全未在意,只走我的路。到街尾時,我回頭一看,那些尾随我的姑娘破天荒的沒有跟過來,我一時納悶,卻見她們全都圍在那張通輯令旁邊,心中不勉起疑。
什麽人會比我更能引起她們的注意呢?
我突然有了這樣的想法,才意識到,原來我是如此在意被別人注意這件事。
我鬥氣似的調頭走了過去。人們見到是我,眼裏閃過一絲驚異,而後又是一種由衷的欣賞。
我完全沒有心思理會,舉目看向通輯令。
那張通輯令本身并沒有特別之處,特別的,是上面的肖像。
肖像畫的,是一個蒙面的男人。他的頭發并沒有全部束起來,而是在右邊放下一縷,遮住一只眼睛,所以他暴露在外的五官,只有一只左眼。也許是這人的形象太過特別,盡管畫技有些粗糙,仍不影響人物所透出的一股犀利。
我轉而看畫像下的文字,上面寫道:
懸賞白銀五百兩捉拿盜賊笑笑生。
再往下,就是衙門的官印。
我問身邊的一位大哥,誰是笑笑生。
沒等他回答,剛才尾随我的幾個姑娘便插上了嘴。
我聽完她們的敘述,終于對笑笑生這個人有了一些了解。
笑笑生,是長安城內近兩年出現的最厲害的俠盜。傳說他會飛檐走壁,劫富濟貧,經他手的黃金白銀不計其數,是權貴們的眼中釘,卻是老百姓的大英雄。
後來又有謠言,說那位笑笑生非旦身手了得,更是長得一表人才,甚至有一些無聊的人夜半大開閨門,只求一睹他的風采。
這樣的人,的确比我更有吸引力。
當然,已經習慣了衆星捧月的我,實在沒有心情去關心那個人。很快,在流水靜谧的日子裏,我便淡忘了。
轉眼,到了年末。
每當這時,淮汀閣內的書生都回家過年,鶴先生不知道又去了哪個老友家敘舊。二層小樓裏,只剩下我一個人。
別忘了,我可曾經在地窖裏獨自生活過八年的,這樣的冷清,并不寂寞。
除夕之夜,河岸上熱鬧非常。
我從閣樓的另一邊看出去,焰火紛亂,照亮了夜空,波光粼粼的河水由西往東,安靜的流淌。
這堯堯景色叫我心神蕩漾,一時詩興大發,走到桌案旁磨墨寫字。
嗒~
一滴暗紅浸濕筆下宣紙。
我愣了愣,擡頭看向屋頂。
嗒~
又是一滴落在我臉上。
我用手指沾了沾,又放近鼻端聞了聞。是血。而且是新鮮的血。
我放下筆,走到背岸一側的樓廊,小心站上扶欄,伸出雙臂,正好抓到突出的屋檐。
我正要上去,就聽河岸上有人在喊官兵抓人,快快讓行!
我心裏一猶豫,不想再擡頭時,只見離我不遠處,掉出一顆頭來。
我吓了一跳,手上一松,便要跌下河去。
就在我踉嗆的當兒,從那頭後面突然伸出一只手,穩穩地托住我後背,将我向樓內一推。
我順勢摔了進去,還未弄清事情原委,衣襟已被人從後面抓住,一股極大的力量将我整個人從地上提了起來。
我感覺後背像是撞上了銅牆鐵臂,心叫不妙,嘴巴卻被一只手掌死死捂住了。我聞到了血的味道。
這時官兵的聲音已經很近了,我相信只要我大喊一聲,他們便可以發現。
可那人捂着我的嘴,我除了能發出怪異的唔唔聲,再無他法。
“別動!”那人在我耳後說。
他的聲音低沉沙啞,如若中年。
我見他厲害,決定好漢不吃眼前虧,于是點點頭,不再掙紮。
果然,他的手松了一些,但仍沒有放手的意思。
官兵的聲音漸漸消失在耳邊,我能從肌肉的張馳中感覺到他的松懈。
我看準機會用盡所有力氣猛地向前撲去,抓住青銅雁燈,回身便是一揮。
人和動物差不多,都是懼火的。
他是人,本能的向後一避,抓住我的手才舍得放開。
我手舉燈火,将對方看得清楚。
只見他個子和我差不多,一身黑衣,臉上纏着黑巾,右邊一縷頭發垂下來,只留一只左眼在外。只見那只眼睛漆黑發亮,眉骨上一道劍眉飛懸,整一個英氣逼人。
我心頭一動,暗道,難不成他便是笑笑生!轉念又想,那肖像畫師簡直技拙,竟未畫出此人一分神采。
“你是笑笑生?”我壯着膽子問。
他倚在牆角不回答,只是微微點一點頭。
我心想人人都說他是俠盜,應該不至于害我,剛才的所為只是躲避官府的追擊,怕我走漏風聲所至。
“今夜你又惹了麻煩。”我好像料定他不會傷害我,竟也取笑起他來。
他仍是不說話。
我放低燈火,看見他的衣袖濕濕的,說道:“你受傷了?”
他低頭看一眼臂膀,卻是将滲血的袖口紮得更緊,緊得流不出一滴血來。
樓外被官兵打斷的慶典繼續舉行起來,瑰麗變幻的焰火又沖上雲端,散了開去。
笑笑生側過臉去,望向遠方。
我看見光影在他的側臉上一明一暗的跳躍,有一些回憶湧上腦海,卻是抓不住,也說不清。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回過頭來,凝視着我看了許久。
我莫名地緊張,還沒說出一句話來,只見他像鬼魅一般,悄無聲息的從扶欄翻上屋檐,消失在我的視野中。
我心想,他一定是躍過旁邊與淮汀閣相隔不遠的一處河中亭去到岸上。
像是證明這樣的猜想,我急步走到臨岸一側,掀開一紙畫卷朝岸邊看去。
河岸上張燈結彩,人頭攢動,我尋覓良久,終未再見到他的身影。
收回目光,我看見那些從屋檐下垂落的字畫随風飄擺,不覺失笑,那笑笑生若是知道這些字畫的價值,适才一定不會走得這樣幹脆吧。
笑過之後,我又有些悵然。我隐隐覺得,我和他,還會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