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偶遇

立夏過後,天氣漸漸悶熱。

長安城內的王公貴族開始陸續去到郊外的莊園避暑。

他們會在那兒度過整個炎熱的夏季。踏青,獰獵,歌舞,享受着窮人們無法想象的奢靡生活。

每年這個時候,我總會受到小姐們的邀請,希望我能成為她們的随行畫師。

這是與權貴們親近的最好時機,我當然不會推辭,于是擇優而錄。是以,幾年下來,我已經在長安城內的富人圈子裏搭建起屬于自己的人脈,這也是後來的幾件大事都能水到渠成的原因。

那年,我随同內史大人的家眷去到城南郊外的綄熙山莊。

雖然之前我已見過不少亭臺滴翠的宅子,但那綄熙山莊的規模顯然要大出許多。

山莊傍山而建,一條絹流從山頂的樹林中緩緩而下,正好落入莊園後面的碧水潭,活水經過潭邊水車的牽引,由一根空心竹引入莊內,養魚灌溉。如此相得益彰,地靈水美,叫我由衷贊嘆。

在這樣的地方,為那些小姐夫人們畫像,也變得有趣起來。不知不覺,也虛度了些時日。

一日清早,山莊的仆婦要去城裏買些糧食,正好我從淮汀閣帶來的彩粉快使光了,于是便與她們一起進了城。

城南門依舊屹立在那裏,我觸景生情,想起一些不開心的往事,一笑而過。

走到街市,我與仆婦們分手,約好各自買好東西再回來碰頭。

安排妥當,我又朝城內走了段路,好容易才尋到一處書畫坊。

買好朱砂,石青,我徑直往回走。

早晨趕集的人多,不想,便和一個人撞個正着。

粉料散了一地,我有些氣惱,擡眼時,只見對面那男人身材魁梧,滿面油光,擺出一副疑惑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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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見他一不道歉,二不讓路,心想此人一看便不是好人,城南多有亡命徒,犯不着和地頭蛇過不去。于是在心頭暗罵聲,憤憤然地拾起一些還未碎成粉的顏料,繞路走過。

不知怎的,街市上的事情讓我那天一直都不太舒服,總覺得有什麽東西卡在心裏,心神不靈的。

這樣的感覺,第二天有增無減,小姐們看我畫像不專心,有些不滿,我便用微笑敷衍過去。

這時,院子裏突然喧嘩起來。

我們都被吸引過去,只見五六個私兵正在往外驅趕一個穿着褂子的男人。

一問之下,原來是那男人被打掃山莊的奴仆發現藏在花園裏,叫來了私兵。

我在高處見那男人被私兵們推搡着出了大門,突然頭皮一麻,那男人不就是前日我在城裏撞上的那個嗎?!

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難道他認識我?

我這麽一想,更覺迷霧重重。

那天的晚膳,我完全沒心情享用。

太陽一落山,我便去到莊園後面的水潭邊,整個人靠在山壁上,任由絹流淋在我的頭頂上。

我需要冷靜,冷靜。

這一招果然湊效。

我腦子裏靈光一現,突然就想起了那個男人是誰。

十年前,他是人販子獨眼張三個手下其中的一個!

獨眼張還沒死嗎?

我心裏詛咒着。

那男人一定是在城裏認出了我,然後被獨眼張派來監視我的。

難道說,十年前的事,獨眼張仍在耿耿于懷嗎?

我不禁失笑,當年我斷了他財路,嬰花又咬掉了他的耳朵,獨眼張什麽人物,他一定會報複我們!

也許,報複的最好結果,就是讓我們死。

可惜,我不再是十年前那個只能在長安城茍且偷生的小乞丐了,如今在我身邊的人,非富即貴,想找我報仇,沒那麽容易。我就不信,獨眼張他們還能飛進這座被內史大人私兵保護的莊園!

這兩天讓我心神不靈的事兒終于想通透了,那種不安的感覺也很快随之消失。

那晚,我放下心事,睡得很沉。

沒想到,那天晚上,真的就出了事。

綄熙山莊,是朝庭正三品大員內史大人在長安城南郊的別苑,長駐私兵四十人(人衆過多有私養兵力之嫌)。

按常理,如此規格的別苑應該是相當安全的。

但事無絕對,總有一些視財如命之徒願意铤而走險。其實這山莊建在山下,地處偏僻,也不乏是一個極佳的搶掠之地。

再說那晚我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聽得外面喧嘩,有人在喊抓刺客。

我第一反應便以為那刺客是獨眼張他們,想不到那幫流匪真的有膽量進山莊來!

我騰的跳下床,一邊穿衣一邊快步走出門外,只見私兵已分成幾個縱隊,舉着火把四處搜尋刺客。

我抓住一個兵問出什麽事了,那人說有刺客潛入小姐房間,偷走了一對碧玺镯子,正好小姐醒來看見,叫人抓賊。

我聽完松了口氣,刺客的目标是碧玺镯子,那絕然不是獨眼張。那會是誰呢?我腦子裏不自覺浮現起那個蒙面的男人,該不會是笑笑生?

可我很快又否決了,以他在坊間那些神乎其神的傳言,一對碧玺镯子完全滿足不了他的胃口,那刺客應該另有其人。

就在我思付的當兒,園子北面夫人小姐們住的地方突然亮起火光,而且很快的向外擴展。

我心頭一動,不好,有人故意放火!

走水啦!人們慌亂地大喊,立時山莊內亂成一片,私兵們不得不停止搜索,拿着木桶舀水救火。

這下子,山莊裏的活物全都開始往我這邊跑,夫人和小姐們衣衫不整,也顧不得體面,逃命似的奔了過來。

天幹物燥的季節,火勢漲得又兇又快,趕巧兒了天上刮風北,火舌吞吐着就往我們這邊來了。

大家夥兒一看,這山莊怕是保不住了,也沒機會再收拾東西,在私兵的幫助下陸續跑到外面去。

私兵頭領說,這火一定是那刺客放的,山莊沒有偏門,反正在這火場裏,他除了正門,無路可逃。于是便在救火的隊伍裏調遣了五個好手,守在刺客的必經之路。

我和女人們被安全送了出去。

我們站在山莊外,目瞪口呆地眼見一片火海将這座莊園燒得濃煙滾滾,有些嬌氣的已經被吓得泣不成聲,整個場面混亂不堪。

我也不由得哀嘆一聲,這莊子付之一炬,着實可惜。

這時,我突然感到後背一涼,一件冰冷的事物抵住後腰。

就聽一個人在我後面低聲說:“亂動我便捅死你!”

我頭皮一麻,心說難道是那個刺客?!卻見那些夫人小姐們眼睛全放在火場,根本沒發現離她們身後不遠處的變故。

我暗罵一聲,也罷,即便她們瞧見了,估計也會落荒逃跑,我還是好好想想如何脫身才是。

那人見我不反抗,又令道:“跟我走!”說着一只手鉗住我胳膊,将我往身後的樹林拖去。

我心說不妙,只得央求道:“大哥,你若是求財,兄弟我在長安城裏還有些積蓄,只要你答應不害我,我一定全部拱手奉上!”

不想那人冷笑一聲,突然将我往地上用力一推。我一腳沒站住,結結實實的摔在地上。

我回頭一看,借着遠處的火光,我一眼認出,身後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我在街上撞見的男人!

我心頭一涼,心叫不好,看來是獨眼張要來辦我了!

果然,不知道從什麽地方一前一後走出兩個人來,後面一個人舉着火把,将前面那人的輪廓映得十分詭異。

“他奶奶的!小子!還記得你張大爺嗎?”獨眼張冷冷地說。

我笑了笑,這一點寶貴的時間,我已經做了一個決定。不論一會兒獨眼張說什麽,我都要順着他。我一個人單槍匹馬,反抗就是一個死!

抓我的男人不耐煩的踢了我一腳,催促我回答。

我從地上爬起來站好,綏了綏衣襟,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這才慢慢道:“大爺,這十年你老人家還是如此矍铄。”

獨眼張冷笑一聲,說道:“別跟老子耍這套!老子抓你來,可不是跟你敘舊的。”

我順勢道:“是是是,過去的事,不提也罷。不知道大爺現在有何用得着我的地方,我一定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喲嗬,獨眼張怪笑一聲,和兩個手下打趣道:“這小子還是這麽有眼力勁兒啊!”說完又對我道:“老子也不跟你繞圈子了。老子已經派人查過你底細了,你小子這幾年混得不錯,想必家底豐厚~可你張大爺最近運氣背,連賠了好幾樁大買賣~哎~”說完一只獨眼陰邪地看我。

果然和先前猜得八九不離十,這老兔崽子是要訛我的銀子!

我臉上不動聲色,笑道:“小事一樁!大爺您要多少,給個準話。”

“口氣不小!你給得起多少?”一個手下問。

我雙手一背,假裝思索一翻,才說道:“而今放在手邊的現銀大概有二百兩~放在櫃坊裏的~大概有七百兩,哦,還有金條~~”

“小子,牛皮別吹破了!”獨眼張打斷我道。

我笑道:“小姐們出手大方,在長安城,我這樣的畫師,有這點兒家底實在算不得什麽。”

獨眼張冷笑道:“那敢情好,大爺缺的正好是這個數目!走吧~咱們一起去取!”

傻子才跟你去呢!

我心裏暗罵一句,說:“這黑咕嚨咚的哪是趕路的時候呀。不如等明兒一早我差人回去取!”

“行啦!”獨眼張不耐煩道:“老子知道你小子鬼主意多,可想在你大爺面前耍花招兒,還差得遠呢!”說完朝兩邊一招呼,兩個手下就來拉我。

我甩開他們,語氣也不好起來,說:“我自己有腳,這黑漆漆的,我還能跑了呀!”

說着,我便邁開步子朝前走去。

山裏都是小路,坑坑挖挖的,雖然有火把照明,我們還是走得非常緩慢。

随着吞噬綄熙山莊的火海漸漸消失在身後,我的心情也開始焦急起來。

雖然我按計劃将獨眼張一行人穩住(若是不答應他的條件,我相信這會兒已經是山裏的野鬼了),但這樣下去,我的銀子不保不說,這條小命恐怕也是懸在刀刃上的。

這時,就聽後面一串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正朝我們的方向來。

我心頭一喜,莫不是內史大人的私兵發現我不見了,都來尋我來了!

獨眼張臉色一變,令道:“把火滅了!”

我心裏正要開罵,就覺身側一陣勁風一掃而過,那火把竟然自己滅了!

這下我汗毛都立起來了,剛才那風太不正常了,不會是遇到野鬼了吧!

但我很快發現,在我前面,好像有個黑影在迅速的移動。

好像,是個人。

寂靜的山林中,腳步聲異常清晰,他們已經很近了,我已經看見前面幾個人舉着的火把。

果然是內史大人的私兵,不過,他們好像不是為我而來,而是剛才過去那個人影。

我腦子裏閃過這些想法的時候,也不過是一瞬的時間。我見獨眼張他們還未完全反應過來,腳下一滑,悄悄溜了開去。

我并沒有選擇朝私兵的方向跑,一則那是上坡,二則那樣的話,我逃跑的方向就太明确了,獨眼張他們一定很快便能追上我,這黑漆漆的地方,只要他們捂住我的嘴不讓說話,再找個樹叢藏起來,那些私兵怎麽也發現不了。

于是,我憑着直覺,慌亂中選了個方向。

獨眼張他們也不是省油的燈,很快就追了過來,只是周圍一點兒光也沒有,他們也是大概判斷,并沒有直直的追上來。

跑了一會兒,我靈機一動,抱着旁邊一顆粗壯的蓉樹就往上爬。

我還是頭一回爬樹,突然發現狗急跳牆這句話真對!

還好,那顆老蓉樹枝虬紮,很是好爬。

我摸着黑,三兩下就上去了。

我站在樹杆上,撥開那些茂密的枝葉,想要進到裏面去。

手上胡亂抓扯,忽然就摸到一塊布料。

那東西還是暖呼呼的,好像蓋着什麽東西。

我那時心急,也沒想什麽怕不怕的,抓過那擋在面前的東西往一邊扯。

可沒料想,我一用力,那布料便抓到我手上了。周圍黑漆漆的,我看不分明是何物,便拿近聞了聞氣味。

布料上還有溫熱的氣息,散發的味道竟令我有一種相識之感。

便是在我疑惑之時,一只手猛地拽住我的衣襟,用力将我拉進了榕樹裏面。

被樹葉圍合而成的狹窄空間裏,我感覺到另一個人鼻中平穩的呼吸……我突然有一種不好的預感!

“面巾還我!”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幾乎貼着我的鼻子小聲說道。

我腦子一響!

怎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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