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1)

這一回再醒來便是第二日清晨,天色大明。山鬼起身時旁邊已沒了少年的影子,少年不在山上了。不知為何,這習以為常的別離竟讓山鬼惆悵許久,他拂掉衣上的松針,調琴勾弦,依舊在林中彈起昨日的曲調來,這樂聲今朝聽來卻幽豔凄哀,格外動人心魄。少年昨日的态度十分含糊,他是否還會再來尋他?山鬼向想象中少年離去的方向眺望,朝霧尚未完全散去,遮蔽了下山的道路,他恍惚中仿佛還能看見少年分開叢生的荊棘灌木和雜草,決絕離去的樣子,朝露沾濕了他的衣袖。山鬼不禁憂愁無比,以至于有些失了分寸,他想道:與其這樣為離憂而痛苦,不若放棄此身,自甘墜入人寰,如那太華山上的弄簫人一般,下山降臨濁世,求與少年長相厮守又如何呢?然而轉念一想卻覺不值得,這既不是天上指派的命定姻緣,那個人也不是生長宮闕的高貴公主。少年的青春不過再維持十數年,為這十數年的恩愛而抛棄高貴脫俗的身份,抛棄長生永壽的修為,到底是愚蠢可笑的。況且少年并不一定會領情。

于是這位神明照樣被罪孽深重的愛戀所煎熬,在深山之中等待着,等待着,滿心盼望與他的重逢,日複一日,神思愈發不寧。然而故人長杳,再也沒有見到那個薄情冷酷的身影了!朝暮之間,他無不仰頸而望,真是被相思折磨得可憐,可是幽篁之中哪有心上人的蹤跡呢?直到秋意漸深,草木之上的露水重了起來,秋蟬徹底地沒了聲音,他才肯确認少年是完全地抛棄了他,一去而不複返了。但盡管明白此事,山鬼還是抑制不住地思念少年的音容笑貌,又責怪他心狠無情,不念舊日缱绻,一走了之。他這樣憂思過度,哀傷淫濫,終是日漸沉淪,難以自拔,完全沒有神明閑逸的模樣了。他常常想,若是當時強行留下了那少年會如何呢?盡管這樣做非常無禮荒唐,然而他對于沒有這麽幹還是後悔萬分。

時光流逝,轉眼冬日來臨,大雪紛飛,天寒地凍。這時許多人趁着雪尚未封山,入林中砍柴以備冬日之需。每年都有不少這樣的人,但山鬼觀察到近些年他們的穿着神态較古時益發落魄,面黃肌瘦,柴禾背不出去多遠就要停下來休息,氣喘籲籲。山鬼從那些面容枯槁的采樵人的交談中稍微得知了一些消息,人世間戰火頻繁,這個國家已然岌岌可危了。他忍不住又擔心起那個無情人的安危來,他視若珠寶,珍惜無比的少年,棄置塵寰之中到底是不安全的。他希望能保護他遠離煙塵和戰場。

在天氣漸漸轉暖,春日來臨之時,這神明的願望終于得以實現了,他們的緣分還并未盡呢。某個清晨,春雪未融,陰雲密布,山鬼獨自在雪地中緩步而行,只見山道旁數枝紅梅盛開,這由嚴冬之中綻出的早春,那紅梅開得很好,色澤華美,展瓣吐蕊,簇簇朵朵,覆壓着白雪,對比鮮明,十分豔麗。山鬼忍不住湊近一些,想嗅嗅它那清冷的香氣,順便折下一枝來,就在此時,他發現梅樹之下匍匐着一個人影,挽着髻,雖身量較矮,仍能看出是個男子。此人僵卧在雪中,身着紅衣,燦爛好似一枝紅梅。山鬼猶豫了一下,幾個月不見,少年真是消瘦得厲害,以至于他竟未能立馬辨認出來。他原本就身量纖細,山鬼将他抱起來的時候,發覺他真是瘦骨嶙峋了。

少年傍晚就蘇醒過來,十分虛弱,似乎是勞累憂心過度所致,然所幸呼吸尚穩,也沒有發燒。山鬼幻化出桂木搭成的小廬,将他安置其中。又取山泉來供他洗濯飲用。只是因為神明餐風飲露,所以暫時不能給他提供食物,但少年看起來并不餓,對外界的一切刺激都沒有反應。為他洗濯時解開過他的绛赤色曲裾,卻見內裏是一身雪白的粗布麻衣,多麽奇怪的穿法。山鬼難抑心中疑惑,坐在榻邊向他問話,別不過數月,少年卻已變成這副呆滞冷漠模樣。他一句也不答,只是默默地發抖,那樣子像是吓壞了。不過即使清減得厲害,少年靈巫的容光反而益發俊逸清豔了,臉色蒼白,衣衫血紅,仿佛生來就是為了迷惑世人一般,真是美得令人嘆息。但是他的态度實在太過漠然,山鬼把能夠想到的話都同他說盡了,低聲細語,款款深情,問他是不是受到了戰火的波及,遭遇了什麽可怕的情形,少年都一言不發,神情麻木,直到夜□臨,月上梢頭,山風陣陣,夜鳥啼號,異常凄涼,少年開始愈發猛烈地顫抖起來,垂着頭,神情異常哀傷,說不出話。這格外冷淡的表現,和之前刻薄尖銳的靈巫判若兩人。

到底是何種的經歷,才能将他變成這副模樣呢?真是可憐可嘆。山鬼拿他沒有辦法,只得整夜守在少年榻邊,看護着他。神明這時着一件狐白裘,腰間佩着雪一樣的白梅,戴鹿皮冠,模樣風流脫俗,卻因為憂愁而顯得憔悴。他守在榻邊,竟同普通多情男子完全沒有兩樣了。不管多麽鐵石心腸的人,看了他這苦情的形狀,也會憐惜慨嘆不已吧!山鬼的苦心沒有被辜負。終于,在第二日黎明,雪光破窗而入的時候,少年忽地像是感知到什麽一般,擡起頭來茫然地環顧四周。這間桂木建成的小屋中充盈着蒼白的晨光,照着他美麗的側影,他的床榻由山石壘成,上鋪柔韌的葛蔓,除此之外,其他器具也都潔淨古樸。半透明的霧氣缥缈地萦繞在周遭,使人生出不真實之感。晨起鳥雀的振翅之聲從山中隐隐傳來,屋內彌漫着一股馥郁的馨香,那是靈修的衣香,靈修佩戴着冬日不該有的,名為杜若的芳草,守在他榻邊靜待他開口。少年朝他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那目光空洞的雙眸中,毫無預兆地流下兩行清淚來。

“想不到我還是又回這裏來了。”

此人雖柔弱,卻一向堅韌若蒹葭,臨風不折,從不向他過度地表露自己的情感,因此讓人覺得神秘難以捉摸。此番他略微哽咽着說出這話,神情憂傷,聲音苦澀,非常無奈蒼涼,聽了真是格外叫人心碎。山鬼聞得此言,不禁回想起別離那些日子何等相思,如今雖重逢,不料又是這等光景,也哀傷無比。他望着少年,滿心猶疑,欲再次向他詢問在塵寰中的這段音信不通的日子,孰料少年先于他開口,把那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的憂患,無盡的凄涼,可怕的命運,殘忍而無可奈何的事實,原原本本地敘述了出來。

他撐起身子,跪坐在榻上,所講的話十分簡單,其中不含有一點隐秘模糊的成分。窗外的雪開始融化了,原本覆蓋在層林之上的瓊屑碎羽,此時簌簌落下,枯樹禿枝又開始展露出它們本來的面貌,天地悲哀地安靜着。炭爐吐出白霧,雪光清冷而柔和,籠遍少年周身。少年的話中時不時夾雜着哽咽,聲如淚浸,偶爾又停下來,長久地沉默,可見其思緒紛亂如麻。“其實我并不是想要離開靈修,我早有察覺。唯恐将來年歲增長,容貌凋敝,靈修見棄,所以早作打算。”他緩緩地說,神色無比痛楚,極力隐忍的姿态,昔日如此惹人憐愛,而今朝看來卻只有心痛了。山鬼沒有說話,只是靜默地看他,少年并不是第一次表露這樣的擔憂,往日他都不甚關注,現在不得不仔細思考,若是這美貌消退他會如何?凡人之喜怒哀樂本與他無關,過去他取悅少年,不過是為了少年更好地娛樂他罷了,靈巫之感受他本無意顧及。只是經過生別,愛慕思念得深了,他反而忽地憐惜起這個少年來,為了靈修一時之享樂而被卷入這場無端的、荒唐的情愛中的幼艾,然而現在這兩人都已陷入危險的戀愛中,無法掙脫了。

少年告訴山鬼昔年許多他不曾得知也并無興趣之事,他與一位青梅竹馬的少女一同長大,二人父母皆死于戰亂,他和她同為靈巫,相依為命。他性情淡薄,只有少女能見證他曾在塵世中的艱辛孤苦,他們彼此格外信賴。那少女身為常扮湘夫人的女巫,愛慕上一位相貌優越的舞者。這樣不容于世的戀愛危險而隐秘,少女時而痛苦時而歡喜,無處發洩,皆無一保留地傾訴給少年聽,她只有這一個人可以信賴,依戀之情,自然可想而知。她做了許多應受到處罰的禁忌之事,瞞不過他,他都曉得,可也無意勸誡她。然而少女終于自食其果,被輕率地玩弄之後抛棄,接着發現自己已懷有身孕了。這注定是要受到譏諷與懲罰的,少女擔驚受怕,憂心忡忡,瞞不了多久,就被少年敏銳地察覺了。随着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征兆愈加明顯,她也無法再隐藏下去了,這件事一旦被發覺,她只得以死謝罪。少年狠狠地訓斥了她,少女被他指責,覺得無地自容,數次嘗試終結生命,但都遭到少年的阻止無法成功。少年建議她逃走,逃離此地。可是逃到什麽地方去不會遭受侮辱和嘲弄呢?……如果她有一個丈夫的話,想必就無人會怪罪了。

在此之前少年常常痛恨自己不能斬斷靈修的羁絆,神明只是癡迷他的美貌,這一點他很早就知道,卻不能抗拒神明的那種溫柔多情的風度,自投羅網。少年恐懼自己愈陷愈深,浪費青春,至最後痛苦不能脫身。于是他在建議少女逃走之後,竟又荒唐地提出由自己來充當少女的伴侶,和她一起逃走,去往一個沒人知曉他們身份的地方,接着迎娶她,保全她的名節,兩人避世深居,安度餘生。少女喜出望外,不禁感激涕零,淚濕雙袖,“你既肯搭救我,那麽我甘願同你一起赴湯蹈火!”她哽咽地說,服從了少年的一切安排。于是這個有利于雙方的計劃得以順利的實施,仲秋之時,少年上山同靈修告別,第二日清晨,晨霧未散之刻,就攜着她匆匆啓程了。

少年如今說起此經歷時,努力使神情保持冷漠,用滿不在乎的平靜口吻。然而說到傷情之處,卻還是忍不住悲痛難忍,淚盈雙睫,那樣子楚楚可憐。“她很信任我:‘多年來我一直嫌你冷淡,非我知音。如今肯這樣相待,真是死不足報。難道我竟是引得你傾心的那個幸運兒嗎?’她那時驚疑地問我,神态溫柔天真。‘可惜我的心還在那個絕情人身上,無法挽回啊!’她說。我用平常的語氣告訴她,我對她太熟悉了,因此反而沒有什麽愛情。我不過是厭倦了這裏的一切,我需要一個能幫扶我的人,同我一起逃離此處,來躲避某一段難以擺脫的痛苦。她的神色頓時黯淡下來了。‘你有什麽痛苦呢,有我的更加令人傷心嗎?你這樣的人,誰會忍心抛棄呢。’她說的對,但我只是因為容貌所以才受到衆人喜愛,即使得到靈修的眷顧,也如同朝露一樣短暫。若是來日我容華凋謝,除了自幼相熟相知、危難之刻蒙我拯救,被迫與我結缡的她,又有誰會多看我一眼呢?如此想來,這皮相要着又有何用?圖添煩惱而已!”少年靈巫斷斷續續地說出這些話,似乎傷懷無比,一度抽噎不能言,粗麻做的喪服前襟被淚水濕透了。“其實她不知道,我早有逃走的想法。我是多麽自私的人啊!因為擔憂自己的未來而這樣打算,利用了危急關頭的她,還自認為是為了她好。遙想昔年她總角之時,與我共采蓮子,言笑晏晏,并未想到我們的因緣會以這樣一個荒謬可悲的故事收場吧!我想利用她擺脫靈修,遠遁他鄉,結果反害得她客死在外,魂不得歸。我一定會終身負疚了!這就是上天降予我的懲罰嗎?”

少年含糊而有些混亂的敘述,向靈修展示了這一悲劇的結局:少年和她逃到西北邊陲一小縣,因為這兩人年紀幼小,除了求神祭鬼之外什麽也不會做,只得靠過去一點微薄的積蓄勉強度日,正應了那句“貧賤夫妻百事哀”的諺語,他們的日子過得非常孤苦。少年私下偶爾會懷念過去那缥缈浪漫的奇遇:想那神明飲石泉、蔭松柏,撫琴長歌,多麽潇灑倜傥!對比而今,身陷塵寰,益發覺得世事都可憎惡了。而少女又不能理解他的心,只知自憐自艾,悲嘆不斷,叫人厭倦。她不知從哪裏聽聞近來要打仗,整日驚惶念念,愈發依賴仰仗少年,幾乎每日都催着他早作準備,然而又能做什麽準備呢!這家徒四壁,生活拮據,少年夜深人靜,獨對燭火,對比之下,焉能不思那位多情人哉!

其實不能怪少女一聽聞打仗,就如此害怕。也無怪少年一向都将自己看作少女的保護神。當年他們相識相伴,就是因為少年在戰火中将她救了出來。他初見她時,兩人不過都是總角之齡,那時也剛好爆發了一場大戰,當世總是發生激烈的戰争,真叫人懷疑這是人類的陌路了。那會兒烽火連天,民衆恐慌,徹夜不眠。少年與少女所住的小城于黎明時分被攻破,大隊軍馬湧入來,鐵騎之聲震撼了街道。雖有良将下令不得擾民,可是這氣氛實在太恐怖,百姓紛紛拖家帶口,倉皇逃離。少女的父母在攻城戰時被調去作夥夫,雙雙戰死。她沒有親人,只得在混亂之中,穿着破爛裙裳,勉強走出家門,帶着那一點可憐的資産,一邊沿街走一邊哀哀哭泣。彼時她還梳着垂鬟,衣衫褴褛,清麗之相就已盡顯,但是可悲啊!這所帶來的不過是災禍而已!在戰亂的時候,普通的女子總是比普通的男子要痛苦得多!她一個人孤單落後,還沒能走到城門,便被兩個大膽犯禁的士兵盯住,動手捉住了她,要将她扯到陰暗偏僻之處去!少女那時還是兒童呢,她如同即将被屠宰的牲畜一般,只曉得哭叫哀嚎,掙紮不住,可是這頂什麽用呢?逃離的人們唯有加快腳步,沒人看她一眼!幸好将軍駐紮的轅門離此不遠,同樣是逃荒的少年于人群中瞥見了這場景,一言未發,他神情不改地,轉身沿與人群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那一刻少年多麽勇敢!他毫不畏懼刀光劍影,鐵甲铮铮,搶在轅門前長跪,最終竟驚動了一個副将,真是可傳為佳話了!雖然少女同那兩人被找到時為時已晚,但至少副将喝退士兵,保住了她的性命,避免了被玩弄淩虐至死之災。而那兩名士兵也被斬首示衆,雖然少女心中,那簇簇磷火始終幽然不滅,燃燒在心頭,但少年也可謂是為她報仇雪恨了。

然而大約是命運弄人吧,十數年後之今日,少年又将她重新拖入險境。少女所聽到的消息畢竟沒有錯啊!他們藏身邊鎮,未過幾天,少女所畏懼的戰火就熊熊燃起,敵國的軍隊進攻了過來,那時他們盤纏已不夠,不知能逃往何處,迷茫慌亂之中,敵軍成功占領了這座城市,接着将軍下令屠城。少女那時的行動已非常不便,只知道憂愁地哭泣。好在少年較為冷靜,他背負着她,從城門一角倉皇逃走。兩人幸運地跑了出來,但無處可住,夜晚只得露宿在草叢中,聽寒鳥哀鳴,霜濕衣角,哀涼無比,少女流着淚感慨人生之不幸,與情郎花前月下之時,安知今日會如此落魄!少年看了她這種優柔之相,厭煩不已。時已歲末,全靠少年萬般哀求,這兩人方才搭上一輛過路的馬車,也不計是開往何處的,只望能速速逃離此地。車主嫌少女身懷六甲,是個累贅,對他們的态度很不耐煩,她回想昔日,也只得低聲啜泣,哀愁悔恨,表于形色。“這大概是神明對我放蕩不貞的懲罰吧!”少女時常哀哭着這麽說,這一路上颠簸艱辛,她的衣袖從未幹過。

颠沛流離之苦并不值得言說,只是有一朝,少女清晨起身,忽覺身體不适,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她不敢聲張,只得默默地私自忍受,捱了一會,卻更加難過,她幼時即失去父母,缺少教育,又是頭一次經歷懷胎生育之事,沒什麽經驗,這會兒驚惶不已,便連連呼喚少年向他訴說,少年于酣睡之中被她喚醒,意識還很恍惚,只是冷漠地應了幾聲,便不大理會她。此時正是破曉,殘月尚存,四周光線晦冥,哀寂凄涼,少女大約是實在痛苦難忍,便自行下車更衣。誰料到此一去竟再也不複返。直至日中,諸人都已起身,催促着準備繼續開車趕路了,少年才不得不去尋找她。怎知最後居然在路旁荒蕪的小坡上尋着到了少女,少年低頭看視,一股濃郁的血腥氣撲面而來,少女的姿态非常怪異,仰卧在高過人腰的蓬蒿之中,表情十分猙獰,叫人毛骨悚然。鮮血将她原本黛灰的下裙完全浸透,染成了一種詭異的殷紅色,并流淌得很遠,她周身的土地幾乎都被血所滲染,生前似乎是在此匍匐爬行過。少女腹部高聳,一動不動,臉色發灰,四肢僵硬,身上爬滿蟻蟲,早就沒了氣息,想是因早産艱難,流血而死,已經亡去多時了!

縱使是一向淡漠的少年,此時也不禁瞪大雙目,驚恐不已,過往陣陣北風吹動,那青黃交雜的野草随之搖擺,簌簌作響,幾乎能吞噬人的草浪起伏擴散,一望無垠。長天陰慘,四野寂靜,這風聲葉聲聽來分外凄涼可怖。他對着少女的屍身,茫然無措,覺得仿佛身在夢中,但無論怎樣呼喚她的名字,少女卻是再也無法醒來應答了!然而大道上的車中人急着動身,還在催促不已,遙呼少年快些,不要耽誤了時機。他雙腿顫抖,幾乎走不動路,可是這荒郊野外,哪裏還會有第二輛車來搭載他呢!少年竟連埋葬她、為她念悼詞的機會也沒有,只得匆匆扯了幾把繁茂的植株,草草地用些灰黃蓬亂的莖葉将她掩埋了!他這一次終于沒有救得他!少年重新登上車子,佯裝鎮定,還是不由得以手掩面,不忍回顧,接下來的路上少年都渾渾噩噩,像是魂已離體,他常常感覺少女慘死的情狀仿佛還歷歷在目一般,令人寒毛倒豎,悲哀之下懼恨不已。倘使他沒有唆使她逃到這個遙遠的邊鎮來,倘使他那時對她稍微留意照顧……唉,已矣哉!斯人已逝,此刻再回想這些,又有何意義呢!少年曾經自诩為少女的保護神,但他的幼稚與輕率最終害死了她,也讓他自己深陷痛苦內疚之中,永遠得不到救贖了。這兩人作為靈巫,不過是身涉情愛,與人私通,上天就要嚴厲地懲戒他們,以至于此麽!罷了!執掌一切的命運是如此可怕,人的生死存亡,不過轉瞬之間而已,榮辱離聚,無常難料,連遁世隐居,高高在上的山鬼也無法洞悉,更何況這無知幼小的少年與少女呢!可是這樣地責罰他們,實在也是太過嚴苛了啊!

或許是天意弄人,那輛車子輾轉漂泊,最終居然将少年重新帶回了他們的故鄉,可惜物是人已非,少年靈巫玩忽職守,私自逃亡,這裏也再沒有他的安身之處了。面對熟悉的街頭巷尾,他心下惶惶,全無面目見人。只得躲入山中,希望能再度遇見那位慷慨癡情的神明。過去他害怕年歲老大,遭到抛棄,故作姿态,不肯安心侍奉神明,逃脫躲避,如今真是叫他連再見山鬼一面的勇氣都沒有了!但他心中又忍不住地思念,回想過去,雖并不融洽,卻也頗為餍足。如今追憶山鬼往昔種種,更是滿心不舍,情愛之折磨人處,想來就在于此吧!這真是令人可笑可嘆了!當初他為了斷絕自己與靈修的念想而随少女一同遠走他鄉,如今困頓回還,卻還是不得不去見他!

少年遁入深山內,時逢大雪,天寒地凍,滿山遍野皆是一片白皚皚,他舉步維艱,可哪有那個多情靈修的蹤影?少年疲倦哀苦,索性連随身的行李和幹糧也抛到山崖之下,念此身本已罪孽深重,不應茍活,若是山鬼怨恨他的離去,不願相見,那麽就讓他永訣人世,凍餓死于這深山之中,追随少女于黃泉之下吧!孰料他這孑然一身,滿心厭煩,最後竟還是幸免于難,上天要繼續讓他在這世間忍受煎熬:他得救了,山鬼救了他。

少年實在痛苦不堪,因此吞吞吐吐,講述得很不連貫,當他把事情的原委悉盡吐露完畢,已是午後。紅日高升,從窗外漏進異常燦爛刺眼的太陽光線,少年止住啜泣,眯起眼迎光遠望,那姿容雖哀愁,但很是俊雅。只見日光照遍山樹原野,絲絲縷縷,落在林間白雪上,渾如白裘面上刺繡的金線一般。旭日之下,山中的雪開始漸漸地融化,寒鴉飛上枝頭,鳴叫拍翅,處處傳來水滴泠泠的聲響,春日的生機悄然萌發了。山鬼坐在榻邊,靜默不語,他聽完了少年這番夾雜着低泣的敘述,心裏很是後怕,這倒并不能是他能夠理解少年的情緒,他其實不明白,少年為何會因那名少女之死而留下如此深重的、愧疚的陰影,凡人性命,不過蝼蟻耳,何足挂齒?山鬼只将少年視若珍寶,根據他的話語,回想起他在人世間經歷的種種艱難困苦之事,其中有屢次險些喪命,心中便驚懼無比,塵世是多麽薄涼,多麽無常呵!生離已然無法忍受,若是一旦死別,那又該多麽愁痛!山鬼凝望着少年,久久不能開口。這少年跪坐在窗邊,低着頭,鬓發稍稍垂落下一些來,掩在他玉色的肌膚上,非常烏黑濃豔。他身着血一樣鮮明的曲裾,內裏是雪白的麻衣和長襯袍,雙眼微阖,似乎困倦不能忍受,映着午後的陽光,那側影分外美麗。

這就更加決定了山鬼要将少年長久留在身邊的想法,這位傾城的幼艾時刻牽動着他的心緒,尤其是方才他在敘述中向他表白愛意,真是讓山鬼不禁狂喜,緊緊握住他的手,久久不願松開。他完全無意追究少年逃避而去之果斷,不辭而別之絕情,而少年對少女之死的憂懼和抱歉,他也差不多是全然無所覺了。幼艾于他的戀慕之情這樣濃烈,又因為猜疑他的真心做出了這般荒唐危險的事情,山鬼感到這世間真是沒有什麽寶貴之物,比少年的愛情更值得珍惜的了。經歷了諸多折磨,終于重新獲得,如今哪怕是試想少年不在身邊,也會惶恐不安,害怕再度失去,不管山鬼是不是只愛他的容貌,都認為不應再将他棄置塵寰中了。

少年講述完自己所經歷的一切之後,長長地嘆息,淚濕襟袖。他垂頭喪氣,坐在那裏一動不動,樣子非常虛弱疲憊,還原成了過去那種冷漠的表情。山鬼看了,覺得頗可憐愛,便起身走出門去,只見穹廬清朗,天地寂寂,雪光一片,有幾處已然消融,露出原本枯黃草木的樣子來,江南的春雪照例是化得很快的。他左右環顧,這深山老林裏珍奇的靈獸頗多,有些活得年頭長了,經歷過風霜劫難而不死,長年累月地汲取日月光華,就漸漸化為精怪,能通人意,山鬼常擇其中略有修為的,作為仆役來驅使,然而從不肯讓少年接觸,怕驚吓了他。如今既然打算讓少年在山中長住,便不再顧及,從袖中取出一只青碧的湘妃竹短笛來,嗚嗚吹了幾聲,随着早春的東風,其音清越可聽。就連沮喪不已的少年,聞聲也忍不住在廬內向外張望。只聽得風聲飒飒,積雪飄搖,那靈修身旁,攀滿枯藤的一株合抱粗的大樹上,不過片時,忽地倒攀下一條五尺長,粗如兒臂的花蛇來,黑碧相間,吐着信子,睜着那黃金色的眼,模樣十分可怖。那花蛇将蛇頭湊向山鬼,好似通人性一般,搖首擺尾,仿若滑稽的臣下在給殿下出主意,這樣俏皮,倒是有損其外表的華麗威嚴了。然而山鬼只是微笑,仰着首低聲朝那條花蛇說了幾句,接着姿态優雅地一揮袂,白霧缭繞間,那蛇竟然化為一年輕女子,立于樹下,笑意盈盈地朝山鬼拜個別,便徑自下山去了。

少年從窗中目睹,任他平日裏生性再怎樣淡薄,此時也不禁覺得詭異離奇,不能接受,那女子的相貌雖看得并不清晰,卻覺得非常可怕,仔細回思往日所聽聞的志怪傳說,真是不寒而栗。山鬼複又走進來,在他身邊坐下,殷殷地同他說了一大篇話,大意就是勸他留下,長住山中,以伴朝暮。他措辭高深,風度溫雅,少年不勝其煩,只是神色漠然地聽着,又恢複了那種涼薄的姿态。“如今世間戰火疊起,官府與百姓皆自顧不暇,哪裏還需要你這樣的靈巫呢?”他緩緩地說,态度可親:“不若永居山中,再也不要返回人世了吧!此處這樣安樂,無憂無愁,一切物品我都會吩咐人幫你置辦好,幼艾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呢!”

少年平靜地看着他,心如死灰,毫無波瀾地答道:“此身釀下大錯,本不欲茍存世間,豈料為靈修所救,承蒙不棄,自當奉獻所有,以贖往日之罪。我自幼徒有虛名,被人誇贊戀慕,已是習以為常,以前常常害怕容華逝去,遭衆人遺棄,遂生遁世之想,然而經此一事,犯下滔天大錯,追悔莫及,方知凡事不可随性。從此願聽憑靈修處置。”他的聲音清朗,說這話時,語調平穩,沒有方才那種波瀾,神情異常凄豔。靈修看了,憐惜之感油然而生。他撫着少年的臉龐,柔聲道:“幼艾此般年紀,妄談老去,自暴自棄,實不應當。你真是過分擔心了,我對幼艾之心,天地可鑒;幼艾對我之意,有我一人明知足矣。如今世間紛亂,我願傾盡所有,給幼艾一個安定之所。日後即使年深歲久,你容顏凋謝,我也定會守你無憂。”他的态度親切真摯,見少年默然不答,料是完全同意,不會變心了,便又絮絮地說了許多話來撫慰他,大抵是些溫存的愛語吧,無需過多冗述。

日暮時分,天光昏暗,星子隐現,山間一帶未融盡的白雪,此時折射着天際即将沒去的晚霞,灼灼生輝。那種瑰美的霞光,在山巅與山麓上皆柔和地鋪了一層,十分豔麗,仿若提前開放的春花。夜鳥鳴啭,晚風習習,山中景象清幽,山鬼再度走出那簡陋的小廬時,整理衣裾,不禁喜形于色。他以為經歷過許多波折磨難,如今終于同少年相與剖白心計,互通心意,雖無法恩愛白頭,也是能夠長久相守的了,因而喜不自勝,覺得夙願得償,以後舉案齊眉,再也不會分離了。豈不知這個時候少年雖面目平和,神色淡泊,心中卻正如一團亂麻,狼狽不堪呢。他和衣而卧,預備就寝,反反複複地在榻上思索過去未來之事務,既覺得能夠受神明青眼相加,山盟海誓,情真意切,是平生之殊榮,帶罪之身,斷無拒絕之理;然而又想起慘死在蓬蒿叢中的少女來,覺得頗為對她不起,她被抛棄在那樣荒涼的地方,死不瞑目,而自己卻超脫塵寰,在此逍遙自在,真是豈有此理!個中差異,幾乎全是由于相貌,本不過是一個優越的皮囊,居然能起到這樣大的作用!果是可嘆可悲了。接着卻又想到自己身無所長,已不見容于塵世,憑借美貌,妄圖攀附神明,身介仙府。人神畢竟殊途,若此身遭到厭倦,大概下場也不會比少女好多少吧!可是靈修信誓旦旦,情比金堅,又怎會辜負,如此雲雲,真是方寸缭亂,不知不覺,便陷入沉眠。

其實少年的擔憂不無道理,然而想想卻覺得,他的命運未免也太過荒唐了。他一介凡人,生來便蒙紅塵,庸庸碌碌,既非品德高尚、思想幽邃之聖人,更非能言善辯、懷瑾握瑜之賢者,出身并不高貴,才能也不顯著,但相貌堂皇,風華傾世,人間難得,因而雖然生性冷酷無情,身邊諸人都還是敬佩愛慕不已。論其命運,本來只能沉淪俗世,終了此生,誰料此後身為靈巫,竟連山中神明也被其迷惑,不嫌其見識淺薄,語言粗陋,與他時時歡會,一往情深。由此可見,人的容貌是多麽重要!就算是那早已不問世事,洞悉人情,清逸潇灑的神靈,也會不由自主地愛戀美貌之人。即使他一時鑄下大錯,最終還是得到原諒,居然還能與靈修長相厮守,修成正果,那僅在夢中有過一面之緣的懷王和神女,怕是要羨煞他們了吧!

且說那靈修與少年娓娓道盡了情話,訂下海枯石爛之盟約,随後滿心歡喜地暫時離開他的桂廬,讓他安心歇息。孰料夜半時分,天色晦冥,雲潮翻湧,遮蔽了月色,狂風忽起,廬門驟然被刮開,門簾翻卷,其兆甚是不祥。少年于此時頓然驚醒,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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