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2)

坐于榻上,感到周身寒冷,便微微探出身子,擡起眼向外看去。這幼艾靈巫身着紅衣,發绾烏髻,姿态之端麗與神色之高華,在這黑夜之中如同和璧隋珠一般,光彩煥然,真是世無其匹,即使說他是同山鬼一般的神明,也絲毫不為過了。只見那山鬼端着一方不知哪裏來的烏木案,上面放着些食物,滿面微笑,摸着黑從門外閃身進來,這室間白霧萦繞,霎時環佩铮響,滿室幽香。少年見是他,就又重新坐正了,忽地聞到案中熟悉的飯菜香味,便頓覺腹中饑餓起來:他其實有近兩日沒吃東西了,只是之前心緒紊亂,并不覺得而已。山鬼将飯食端至他面前,幾個玉制食盒裏盛着新鮮的蔬肉,杯盞清潔,碗箸精致,甚是可喜。然而少年感覺敏銳,并未急于進食,僅是攢眉看着山鬼,靈修不點燈燭,只在一片幽黑中靜立,其神色與方才大有不同了,雖然依舊是笑着,可那表情微妙而陌生,在夜色中顯得詭異非常。但山鬼催促他快些進餐:“你不餓麽?”他輕柔地說,态度很是溫和殷切。少年也只得提起筷子,夾了一箸,覺得味道異常鮮美,勝似人間,不料飯菜尚未下咽,那山鬼注視着他,臉色一變,忽然冷笑一聲,身旁半透明的霧氣遽爾濃烈起來,少年愣了愣,手中的筷子也掉在地上了,他猛地立起身,站在榻上,未及反應,眼前便一陣模糊,他莫名其妙,瞪大雙目,卻恍惚間見到山鬼的容顏服飾,漸漸變化,最終消失不見,那本該死去的少女,正穆然肅立在缥缈的白色霧氣之中,神色凄哀,雙目直直地看着他!他見到她眉目如生,姿顏光豔,身着過去參與祭祀時常穿的禮服,不禁又是困惑,又是痛苦,這大概是少女的陰魂,不甘身處荒涼之地下,故意變成山鬼的模樣,前來作祟了!只聽少女的魂魄開言朝他說道:“真叫我傷心啊!”她模樣哀愁,似乎是要流下淚來:“看這情形,你居然打算就這樣把我忘了,豈不是叫我在地府都不得安生!”少年與她對視,只感到陰氣逼人,不寒而栗,但依舊強作鎮定,神色漠然地道:“你是恨我害死你,找我來索命的麽。”他冷靜地向她說,“那麽這條賤命你且拿去好了,反正我活在此世間,也是痛苦負疚,覺得毫無意義呢。”

少女的鬼魂僅是搖頭,她答道:“我本福薄,生來注定壽命不長,遭人遺棄,君已仁至義盡,何過之有?況且君與神明結緣,真是命格殊異,我又怎害得了你?”她說到此處,忍不住傷心垂淚,狀如生時:“可是如今我怎麽能甘心寂寞地守于黃泉之下呢!你還不明白麽?我與你自□好,相依為命,你相貌昳麗,氣度不凡,令我愛慕不已,只是你為人一向太過冷酷無情,對待世間女子,無論多麽優越,也從不正眼相看,故爾心灰意懶,不敢作非分之想罷了。此後我雖然行為不端,受了那個薄幸人的引誘,但朝暮之間,始終覺得他不如你,免不了憎恨嘆息。最後這負心人将我抛棄,為我招來大禍,承蒙你主動照拂,方才逃得生天,在這世間多捱過了一陣子,雖然當時口稱對你毫無念想,但不過是自欺欺人。現在魂歸地下,思戀之情卻反而更加深刻,人鬼道殊,然而終是擺脫不了了!”少女的陰魂說着,語氣格外凄切,加之夜半露重天寒,死寂無聲,室內黑暗,真是令聽者寒徹心扉。“你的面影常在我心間萦繞,容光秀美清雅,世無其匹,怎能割舍呢!雖并無肌膚之親,我們好歹也有過露水姻緣,然而你對我全不在意,只一心一意把愛情付與神明——我好恨吶!”

少年聞言,真不禁毛骨悚然。人定将過,屋外風聲蕭蕭,野獸嚎叫,葉影搖曳,月亮又重新從雲層後出來了,涼光泠泠,青白的月色投這室內來,幽靜恐怖。他默默注視少女,覺得月光下她的臉色也陰森可怕起來。少女的話令他感到厭煩,這番表白,他曾從無數個女子口中聽過無數遍相似的說辭,原本味如嚼蠟,叫人興趣索然,但如今卻從一個幽魂嘴裏說出,不得不謹慎對待。少年便開口答道:“我并未忘卻你,是我的疏忽害你得你年少暴斃,這種過失,讓我至今都無法原諒自己,想起你來,自責得忍不住要流下淚水,我現在仍為你在裏面穿着喪服呢。自你我人鬼兩隔之後,我心內不安,常常做些噩夢——我懷疑我們今天的相遇也是這噩夢之一了。”少年立于月色之下緩聲訴說,因為久睡,他曲裾的衣帶稍稍松散了,那姿态另有一種孤傲的風流。“說起戀慕一事來,真是我所未曾想到的,兒時我因他人愛誇我相貌出衆,洋洋得意,沾沾自喜。然而最近卻常常思及:你們總說愛慕我已久,那麽我想知道,除了容貌之外,我還有什麽可愛呢?若這皮囊毀棄,你們還會這般珍視我麽?答案恐怕不言而喻吧。”他說這話時态度異常清冷,又擡起袖子掩住臉,語氣十分冷淡地說道:“相交多年,你就當那個相貌美麗的人已經随你而去了吧!如今活在這世上的,不過是一個普通醜陋的我罷了。你能不計較我的過失,實在很感激,我對自己的恨意,也可以稍減了。昔時我對你,并不算熱絡,你也不必戀戀不忘,作祟吓人,還是安心地歸于黃泉吧!”

少女的魂魄愣了愣,想是未料到他會這樣回答,卻還是猶豫彷徨,泣道:“蒙你好意!雖然這麽說,又怎麽能忘記你呢!容貌也是你身的一部分,愛你的相貌怎麽不等于愛你?你的姿顏俊美無匹,只要是有過一面之緣的人都難以忘懷,何況我曾與你朝夕相處,情誼深厚!我一面盼望你長命百歲,逍遙自在,一面卻又痛恨你有着超脫塵寰的愛侶,巴不得你早日壽終,相随我于地下呢!這樣搖擺不定,實甚可憎,陰府之親人,也為我惋惜!”這聲音空靈怨怼,恐怖異常。她一面說着,如同在世時那樣,一把撲上來想抓住少年赤色的袖子,但卻落了空,意識到他們之間的隔閡,不由得更加哀傷地痛哭起來。“若不是戀慕你相貌美麗,你這般冷淡,誰又願意陪伴你這麽多年呢!”少年聽着她的哭泣哀訴,頓然長長地嘆息。

“你們其實是不屑我這個人的吧。”他望着少女,忽地這樣說道,其聲音冷冽,其神色更是漠然。“你們痛恨我冷酷古板,我早已略有耳聞。想來相貌真是改變一切的東西,即使無心之人,也能令他人一味孤慕,心甘情願。可惜你們不知道,多年以來,我早已厭煩,反而将其視為累贅呢。”這不過是氣話,少年的表情卻極為肅穆,說得義正言辭,幾乎令人信以為真:“這幅皮相令我命運多舛,身經憂惱,并未給我帶來一點好處——除了如今得幸于靈修之外,然而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好處還是壞處了。”

這話令人很不能理解,少女的芳魂兩眼注目着他。此時月已西沉,光線清麗,照得滿室明淨,少年的姿容,在月色之下益發豔麗,居然恍若神袛,她不由回思過去之種種,自己認識的那位薄幸人,和他比起來真是粗陋不堪!便益發覺得不能割舍,哽咽答道:“觀看人的相貌,揣度人的風度,如果這兩樣果然十分高雅,自然就會傾心相慕,情不能自己。愛慕一人,必是因為此人身上有可愛之處。仿若那弄玉,若是教其生作普通女子,且不善弄笙,太華山上的仙人又怎肯下這凡塵濁世來,與其締結良緣哉!”她的話說得格外露骨,即使引用典故也要牽強地扯到山鬼身上去,那挑撥之意真個非常明顯了。可惜此話正中少年心事,使他聽後更加不快,良久悒悒不答,半晌方才垂下眼道:“原來是這樣,你的意思是,我除了容貌外,就毫無可愛之處了麽?”這聲音很低,但夜色裏卻聽得格外清晰,不禁教人覺得可憐。他又仰頭望着窗外雲中的月亮,自言自語地答道:“是了,如今歷過的諸多世事,想起來真是如同一夢。過去我以為你不甚在意我無情冷酷,長久地熱心相待,是可以共老之人,如今你的話令我幡然醒悟,再度回思,真是大錯特錯。曾有多少女子同你一樣,抛棄矜持,朝我吟詠作态,我年少心高,熟視無睹。現爾思及,念我身如此平庸,性格又這般無趣,若是沒了這容貌,管它如何高潔清傲,自是沒人會多加留意吧。”說着說着,不由得心灰意冷,突而冷笑一聲,竟像是着了魇一般,一把将頭上的簪子拔下來。那簪子為象牙制成,名貴異常,雕琢精細,末端頗為尖利,如針如錐。少年氣血上湧,似乎是下了某種自我毀滅的決心,将它握在手中,當成兇器,一點也不猶豫,便狠狠地往臉上劃去,霎時間血肉橫飛。“我卻不信沒了這姿顏,我便不能好好地活了!”他說着便做出發狠的樣子,完全不憐惜自己,原本腕力就不小,下手又頗重,肌肉撕裂之聲,駭然可聞。他臉上一下就多出四五道深深的傷口,有些居然深可見骨,血流如注,瞬間淌了滿面。這手不住,也不知是劃了多少下,直到少年疼得毫無力氣了,才肯停下來,少女的幽魂被震懾住,不敢有任何動作了,這個傾城絕世的無情之人,居然決心這樣毀掉自己的容顏!他痛苦得雙肩顫抖,血滴沾襟,口內還猶自不住地說:“你如此迷戀這相貌,即使身死,冤魂也戀戀不忘,真是情深意重。我倆自幼為總角之交,我自覺頗對不起你,既然如此,就拿它來為你殉葬吧!”少年仰頭,勉強冷笑起來,滿臉的傷痕開裂,帶着劇痛,喑啞不成人聲,仿若樹間寒鴉啼叫,格外可怕,月光之下,他的形影如同山中幽浮的鬼魅也似。少女的陰魂不由得驚聲尖叫,這多麽荒唐啊!哪怕是姿色十分一般之人,尚且不願讓自己的面部受到損害,何況是相貌自幼就受到贊譽的少年呢!一時沖動而毀去容顏,可見此人是何等地瘋狂了!

少女的魂魄本只是心中念念,不甘放開少年獨自赴死,方才說出那一席話,想挑撥他們,叫他矛盾,可怎料到少年之品性居然如此爆烈,身體發膚,受之父母,這麽做毫無意義,未免也太極端了!少年此刻滿眼是血,只能勉強聽見少女嘶聲痛哭,她驚惶失措,花容也遽然失色,朝他猛地撲過來,然而那幽魂終于到了該要回歸地府的時候,便如同雲霧一般,在倒在少年身上的那一霎,驟然消逝,毫無芳蹤了。只有夜色無邊,東風漸緊,證明此乃人間,并非夢境。然而這一場自秋季以來意外橫生的,如夢似幻的誇張的滑稽戲,少年的疑慮與少女的愁恐,終于是遽然結束,落得兩敗俱傷了。

時為夜半,風清景明,那一室月光,照着少年的頭面,這美麗的容顏已經全毀,一道道傷口縱橫,詭異血腥,哪怕是此刻山鬼降臨,恐怕也要認不出他來了。少年手握牙簪,獨自站在蟾光之下,回想起那少女與他許多的過往之事,忍不住在夜色裏信口吟唱起祭大司命時女巫的唱詞來:“固人命兮可當,孰離合兮可為!”聲音嘶啞微弱,血液随着歌聲汩汩而下,唱了這兩句就唱不下去了。少女當初身着盛裝,吟誦這唱辭時,姿态何其優美!已矣哉!毀去這皮相,不僅大家安心,對她也有好處,少年自知已害過她一次,既然不幸産生了此種孽緣,與其讓她在黃泉之下也惦念不安,陰魂不寧,不如自毀,已絕其望,也絕神明之望吧!他恍恍惚惚,像是死了一般,獨自倒在榻邊,面上裂痕交錯,皮肉外翻,恐怖無比,令人不敢直觀。然而他畢竟是沒有死的,血液淅淅瀝瀝地淌到他的衣裳上去,由于疼痛,他的意識起初還很清明,但漸漸地,這疼痛沒有如同他所期望的一樣慢慢平複,反而愈發加深,他仰卧榻上,痛苦憂懼不已,又很疲倦,最後不知是昏死還是睡過去,慢慢地竟被那無邊的黑暗吞沒了。

這一夜黑甜無夢,再醒來時已是天色大明,鳥雀啁啾,四野光亮。那一輪金烏懸挂于東面的天空,草木的顏色又重新顯露出來,在陽光之下,葉片與莖幹的細枝末節都能夠看得很清楚,窗外的積雪已快要融盡了。少年在痛苦與饑餓之中,恢複了他的意識,他靜躺在榻上,滿目光明,神智清晰,少女已全無蹤影,他心裏怨怒全無,明白她恐怕是永遠不會再還魂歸陽了。這總角之交死于他面前,後來又化作鬼魂向他告白,畢竟太過突兀荒唐,想來也會是生死相隔,有緣無分。少年的壽命長于少女的,神明的壽命又長于他的,這宿命讓他們連圓滿的機會也不能有。少年坐起身環顧四周,天色很是明亮,今日是個晴朗的天氣,陽光投入室內,照得人身上和暖。他冥想了一會兒,在片刻的呆滞內,那剛剛過去的夜間裏所有的憤怒與失落似乎完全散盡,倒像是摔碎了一個杯盞。少年這時冷靜無比,回思昨夜之種種,真是悵然若失,其實何必這樣做呢?他細想反而有點後悔了,還有許多方案能夠解決,真是幼稚而愚蠢啊!既然只有這一點可愛之處,為何不将其好好珍惜,與神明一同渡過這爛漫的青春呢?他自毀容貌,其實并不完全是為了少女,但是一旦想起,也覺得自己私心的那部分太沖動了。貿然連最後一點吸引人的東西都毀掉,豈能再長留于靈修身邊?那牙簪掉在榻下,少年俯身去看時見到斑斑血跡,想起那時,竟有恍若隔世之感,他伸手觸摸自己臉龐,卻因疼痛而顫抖不已,追憶昨夜,少女所說的,原本能夠引起自己悲憤的話,她所表露的,能夠使自己哀憫的神态,而今再一句句一幕幕想來,卻心頭平和無波,做這件極端而激烈之事的,真個仿佛是另一人了。

話說昨日傍晚,山鬼用竹笛喚出了那條烏蛇,将其化為少女一般的人形,山鬼原是意圖叫她執行自己的命令的,這精怪往日的表現很可堪使喚。山鬼命她去照料少年今後一切的飲食起居,種種将來可能之事務,皆交由她辦理。因為他自己清淨高潔,行蹤不定,既不沾塵寰煙火,也是不嘗五谷蔬肉的。這頭蛇精不知在人世幾多年,能為人言,對人性分外通曉,個性極為伶俐聰敏,非常懂得為山鬼考慮。其認為讓一介凡人長久居住在這荒野深山中,畢竟不祥,于兩者都不利,但是又不能抗拒山鬼的威嚴,因此便不願周至地照料那少年。這天直至日上三竿,這蛇精其方才粗粗備好飲食,頂在自己的蛇頭上,與那廬中的少年送去,然而誰料卻發現了少年滿面傷痕,坐在床榻中央,無聲地看着她!他臉上的血幹了,散發出淡淡的血腥氣味,這何其慘烈!她眼見少年手握血跡斑駁的簪子,大約是自己傷的了,料這精怪多麽聰明,居然也難以理解,這行為真是可怕!人類自我毀滅的意志實在是太驚人了!她匆匆地逃走。待神明得到消息,趕忙前來時,少年正嘗試着艱難地吃着蛇精送來的食物,他衣襟上滿是鮮血,可是毫不在乎,面上的傷口已經發黑,并開始結痂了。少年皺着那兩道秀氣的眉毛,咀嚼讓他感到很是痛苦,忽地聽聞環佩之聲,見山鬼沖進來,即掙紮着起身要同他見禮,山鬼站在他面前,看着他長拜至地,忍不住握住他的雙手,十指微顫,驚駭難已,但是少年默然垂首,不動聲色,只有片刻,他便不着痕跡地将手從山鬼掌中輕輕抽開了。

待到少年略用完飲食,山鬼方才在他身邊脫履落座,他是不敢打擾他的,這氣氛無緣無故凝重得很。少年打起精神,從容地注視着靈修:“請靈修賜我一件衣服吧。”他故作姿态地高傲道:“即使是用荷葉裁成,蘭草為帶,梅花做佩,我也覺得風雅無匹呢。我的這件衣服被血污了。”少年就連說話也由于臉上的傷而變得異常艱難,因而口齒不清了。山鬼仔細注視他面貌的損傷,天氣晴明,陽光照射進來,那臉上的創痕愈發明顯,靈修心頭悲哀萬狀,只覺得呼吸都很困難,然而他強忍苦痛,依舊溫雅地答道:“幼艾的面容為何受了何損傷?看起來很嚴重得很。”他說着說着,自己也感到茫茫然了,即是心痛,又格外惋惜。只聽那少年說道:“是我自己毀掉的。我過去一直靠這容貌來博得衆人的戀慕——包括神明的,其實神明同那些女人有什麽區別呢?大概是沒有的吧。而今我容貌毀去,倒要看看誰還會眷戀我?”他心緒紛亂,盡說些漫無邊際的話!後來又道:“抱歉,太失禮了,我竟拿靈修和世間凡俗女子相比!靈修請饒恕我吧!我真的早就厭倦了,世上諸多以貌取人之人,往昔編出千百種理由來誇贊我,如今都會棄我如敝履了!過去我生活在他們制造出的光芒裏,似乎除了容貌一無可取,我将這張臉毀掉,他們該多麽傷心吶!也好,我便像一個外鄉人一樣活着吧——請靈修恕罪,我要下山去了。”少年神态漠然,磕磕絆絆地說出這話來,簡直是無理取鬧!山鬼注目着他,陽光不盡人意,殘忍地透過窗子,照亮少年的臉,以及那血跡斑斑的衣裳。靈修感到對這位戀人完全無法理解。這是下了何種決心,才能做出這樣狠毒的事呢!明明才立過山盟海誓,要長久相守,不過一夜之間,便毀去相貌,意圖逃走,心頭想法的差異居然如此之大嗎?“幹嘛在這種時候說這樣絕情的話?”山鬼耐心十足地問,糾纏不休,不肯放過他:“但是究竟為何要傷害自己,幼艾還并未告訴我呢。”

少年拿袖子撐住額頭,表露出一點不耐煩來,然而還是非常矜持地答道:“因為我做了一個夢,從去年一直夢到今日,美夢消散之前有人告訴我我生來就是為了頂着這張面孔而活的,她說我性格糟糕,一無是處,不是這張臉不會有人愛我,多麽可笑。”少年頓了頓,裂痕遍布的面上浮現出一點笑容來:“但是她說的是對的。那些愛我容貌的人,常常讓我感到痛苦,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我除了面目美麗之外,毫無可取之處,連我最重視之人也是如此。我一旦驚醒,思悟良久,便将這張臉,毀掉了。”他說這話的時候擡眼望着山鬼,分明是要說給他聽,然而山鬼只是頓足,裝作并不能理解少年話中的深意:“僅僅為了這件事麽?幼艾也太兒戲了”他一面苦笑,一面立起身道,他身上的環佩琅然,異常高雅。“容貌怎麽不算你的可取之處呢?僅是這一點,便足以令許多人豔慕。幼艾常說,人人都只留意你的相貌,但是你又還有什麽可取之處呢?”山鬼和藹地俯視着少年說,語氣非常殘忍:“即是得上天垂憐,生就了一副好相貌用來彌補平庸,就應趁着青春年少,多加珍惜,幹嘛連最後一點優勢也要摒棄?除了這相貌,若是幼艾認為還有什麽值得人欣賞,卻并未被留意之處,不妨現在就展露出來,給我看看吧。”這麽說并非毫無道理,但也未免過分刻薄了,竟不像是胸襟廣大的神明會說出來的話,可見山鬼有多麽癡迷少年的美貌了。少年聽完這番言語,默然良久,竟無法辯駁,他愈加心寒了,冷笑起來,神色凜冽地直視山鬼,滿面瘡痍,那從一條條傷痕內露出的兩只眼睛,目光異常兇狠:“我确實無甚才幹,不過現在說這種話已經晚了!”他厲聲道,“我心內悲憤得很,實在是不願意繼續同神明糾纏下去了,昨日的話,我未加思考,随意應承,今容貌已毀,料靈修也不會再繼續垂憐,還請靈修賜我還歸人間,做一個凡俗夫子,安渡餘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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