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1)

然而山鬼絲毫不為他惡劣的态度所動搖,反而打定決心不肯放他走,他只是微微一笑,無比憐惜地朝他說道:“幼艾面上傷得這樣嚴重,怎能獨自歸還?你先休息吧!一切不如等你傷好再議。”他說完,也不等少年再發難,就很快地迎着陽光,朝門口走出去了。少年欲圖追上,卻被守候在廬階前的蛇精阻攔,連簾子也不許他撩開。少年不得前行,就默默地退回到屋內,直至日落西山,晚風拂拂,暮色濃重,他都保持一個姿勢,坐着不動,既不肯洗漱,也不肯進食,一言不發,顯見得非常痛苦。那蛇精拿他沒有辦法,唯有再去告訴山鬼。關于少年為何會忽然改變心意,山鬼還在百思不得其解,而今又聽說他會用這種法子,只覺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厭其煩。

靈修在晚霞消退,暮色将隐,皎月東升之時前來探視,彼時正逢猿啼聲聲,百鳥歸巢。他沒有立即就進門去看望少年,而是在窗外偷偷地窺探他,見到少年穿着那件繡旋紋的绾色深衣,挽着髻,垂首坐在榻上,脖頸的弧度異常美好。山鬼在一片模糊的暮色中觀其側影,孤拔蕭索,那痛苦的模樣,姿容依稀不減當年,神靈的恻隐之心又無端發作了。這少年也怪可憐的……山鬼想道,他畢竟年紀還很幼小,高傲自負,不懂得考慮後果,做出荒唐的事情也是難免的,況且不難看出,他這麽做,多半是憂心兩人的情感依靠他的相貌來維系,得不到善終而已……那傷疤劃在面上,一定疼得很,但這戀愛又怎麽可能善終呢!真是徒勞了!想至此處,又怪自己太過無情,不知珍重。須臾之間,只覺得肝腸斷絕,愁緒萬千。連當面見他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了,未涉情愛之前,神明何曾有過此等窘迫的時候!此刻他只管在桂廬前徘徊,逡巡不前,最後決心隐遁起來,偷偷走到少年身邊,不想現形讓他見到。

他悄悄潛至室內,不露形跡,然而天漸漸地黑了,滿室夜色之中,那一縷縷白霧模糊缥缈,缭繞不散。少年垂頭冥想,忽而聞到一股清甜的杜若之香,便敏銳地察覺是靈修來看視他了。靈修現在連面目也不願給他見到!少年兩眼望着空中,忍不住幽幽嘆息了幾聲,接着十分淡然地自言自語道:“靈修一定非常心疼這張曾極口誇贊的臉吧?我真是罪過了。”山鬼聽到這話,實在是悲痛難忍,忍不住心回意轉,在他面前現出了形影,凄清的月光映在窗前,他的姿态高雅俊逸,盡管極力保持平和,那神情仍似有愁緒萬斛:“我想了一日也想不明白,你是為何要這樣作踐自己呢?”他不能理解地再次問,欺身跪坐在少年榻邊。舊情難滅,火也似地灼燒在靈修心頭。少年平靜地望他一眼,就要動手把一邊的燈盞移過來放在榻上,但是山鬼阻止了,這窗前的月光通人性一般,堪堪避開了少年的臉,真是妙得要緊。他在幽暗裏略略探出手去,想觸碰少年的傷口,然而卻不敢,只得喟嘆不已,又反反複複地詢問少年何必如此。這容顏的毀滅,連造物的天帝也要傷心吧!幼艾先前并未表露出此跡象,這一夜之間,心緒之轉變,未免也太快了!終究發生了什麽?少年不驚不痛,任山鬼百般盤诘,只是默默不言,後來實在被問得有些煩了,就淡然地答道:“毀去了這相貌,是不是靈修就要抛棄我了?我真是求之不得呢。”不僅如此,黃泉之下的少女也該安心了。

靈修默然良久,方才回答道:“幼艾怎麽會這麽想呢?難道你今日暴躁不安,全是因為擔心此事麽?”他微笑着問,伸出手去想要撫摸一下少年烏黑的頭發,然而少年驟然仰起頭來,雙目平靜地注視着他,他那毀損得有些可怕的容貌便霍然浮現在月光之下了,山鬼乍一看清,感到很難為情似地,猶疑着将手收了回去。“幼艾還是珍重自己吧。”他娓娓勸誡了許久,對他立下很多誓言,還說:“我若是要抛棄你,就不會留你下來。你的憂心未免太過多餘了,我是想同幼艾長久相守的啊。”這話說出來信誓旦旦,不過恐怕并不是真心情感的流露吧,山鬼自己也愧疚于講出這種話一般,說完就借口夜色已深,起身要離開。按他過去對少年的留戀,神明本該留宿在這裏的。少年雖然表面上緘口沉默,不為所感,聽之任之。但其實對他的話,也并非全然無動于衷。或許少女所說的不完全對,他在心內思忖,靈修這樣懇切地要将他留下來,可見不全是愛慕他的容貌呢。這少年畢竟還太幼小,分不清什麽是真心,什麽是哄騙!又或許是靈修的搪塞太過高超巧妙了吧!神明臨去之時,少年忍不住開口追問他所說過的是否當真,那語氣中已有幾分猶豫的信任,像是全然忘卻神明日間是怎樣刻薄地羞辱他的了。多麽可悲啊,他曾欲永久同神明斷絕,然而到底是斷絕不能,愈陷愈深了!山鬼唯笑而不答。白霧彌散,環佩铮鳴,皎潔的月色之下,少年正襟危坐,目送山鬼漸行漸遠,最終消融了形跡,他心旌飄搖,突地想起了那一日初次邂逅時的情形,可惜的是,目前不管怎樣,都無法回複至過去時分了。少年到底還是太年幼,太癡心吧。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受到誘騙,卻依舊深信不疑!此後,他開始洗漱進食了。

然而容貌毀損後的相處,比想象中的要艱難得多。山鬼這次許諾完畢,卻好像完全遺忘了他似地,自月下一別之後,一直到荼靡開遍,春日将終,他很久都沒有再來。雖說山神原本就飄忽不定,蹤影難尋,但把少年一個人孤零零地擱置在這桂廬裏,這行徑不免叫人懷疑。那少年本人呢,大概是篤信頗深,抑或是懶得考慮,知道自己除了呆在此處外別無選擇,倒是不甚焦急,只不過無事可做,如同往常一般郁郁寡歡,終日不言而已。原本他就是沒有焦慮和惦念山鬼的資格的。少年僅知道神明像是在尋訪些什麽東西,把往日的誓言統統丢開了,即使連蛇精也不能常常見到他,她原本是很受寵愛,生長在神明膝下的,這一次十分不滿,不由得抱怨連篇呢。少年的生活依舊由蛇精十分仔細地照料着,從人間弄來的衣服與吃食,沒有一樣不稱心如意,妥帖精致。山上的靈獸幾乎都知道這裏來了一位很受尊敬的凡人。少年常常覺得這樣不妥,尴尬得很,希望神明能放他回人間生活,但是山鬼堅持要如此,也無可奈何。只不過随着枝繁葉茂的夏天來到又過去,霜濃露重,楓葉漸紅,秋季那蕭飒的衰敗荒涼之感,終究是無可避免地降臨了。連少年的意志也開始動搖起來,他開始懷疑神明的目的了,蛇精則愈加确定少年已被抛棄,她在往複之間常常吐着那冰冷的信子,作出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态,似乎在宣揚自己預感的正确似地,這樣益發令人感到可惡。但少年僅是漠然處之,也不去拆穿神明的種種借口,這令她感到非常無趣。

其實山鬼也并沒有長久地對少年不管不顧,在此期間,他還來看望過他十數次,只是怎樣也不能同初相逢時那一刻也不能分離的态度相提并論了。起先山鬼來得還算勤,他盛裝華服,同少年對坐清談,殷切地讨論些人間的占蔔巫蠱之術。但是少年本來就不喜多言,現在仍然說話甚少,冷冰冰的,不大理會他,過去這是靈修可以忍受的事情,如今卻感到頗為不滿了。山鬼覺得他即使沒有了那引以為傲的容貌,還是不肯放下骨子裏的清高,依舊拿出過往的那副架子,實在過分得很,就時常抱怨他的冷漠。這導致了他們之間微妙的不快。加之這位山鬼身為神明,見識廣博,語言高超,非俗世之人能比,關于星相五行諸事,很有見地,簡直連當世的聖人也無法匹敵。每每當他同幼艾談論此道,講至高深玄微之處,少年就不耐地蹙起眉頭,仿佛很難理解他的話似地。這種姿态使得他原本傷痕交錯的面龐更難看了。山鬼總愛笑着對他說:“你雖然沒有了引以為傲的資本,這幅高傲的脾氣卻還是不肯改一改呢。”他就漸漸地不怎麽再來了。後來山鬼還同少年見過幾面,也不過是在談話裏表明絕不會棄他而去之志而已。然而少年只是神色凜然,并不把他的話當真,“我不需要靈修将我養在這裏,以禮相待,靈修怎麽不明白?”他冷笑道,那模樣顯然是連最後一分信任也損耗殆盡了。靈修所找尋的東西似乎十分要緊,事關重大,以至于他總是騰雲駕霧,匆匆地來,匆匆地走,絕不長待,更遑論留宿。将少年長久地冷落,又将他禁锢在此,少年不由得推翻了自己過去的猜測,更為确定山鬼所愛的只是他的容貌了。其實那照料少年的蛇精天性疏忽,若是他要逃走,又怎會沒有機會呢?不過是心中戀戀,情熱尚存罷了!即使得知神明的誓言根本就不值得相信,也要把那點希望當做冰天雪地裏的篝火似地,被這樣的一副枷鎖籠閉在這裏!少年注定得不到山鬼的愛情,此身更無法自由,由此而心生怨怼,痛苦難堪,也是理所當然。

卻說這一日午後,空氣格外清新涼爽,天色陰沉仿佛要落雨,彤雲密集,山風飒飒。那山上的重重林海,搖曳波動,黛浪起伏,樹頂枝葉纖毫畢現。山泉泠泠,随水飄來些雜葉落花,彼時靈修終于尋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物事,重新回歸山裏。他閑坐泉邊,心情愉悅,偶思舊年情形,覺得世事頗可感悟,便取來那張松木琴,調弦而弄,一波三折,音調婉轉美好。山風與山泉相和,飛鳥同飛絮共賞,這琴聲異常動人,凄豔可聽,一曲未畢,就有鶴唳隐隐,似從九霄傳來,又聽猿啼哀哀,悲怆凄慘。此種滿懷哀愁的曲調,卻恰巧傳至少年耳邊。他獨自坐在桂廬當中,凝視窗外林間的風景,感到很是無趣,正不知要怎樣消遣這叫人厭倦的生涯,忽然依稀聞得山鬼撫琴之聲,随着山風,陣陣拂來。于是便拿出竹笛,随其琴聲之節拍,嗚嗚吹奏,他過去當慣了靈巫,這種古早的調子居然也能吹得十分高明,真是叫人始料未及。山鬼在撫琴之間,聽聞有竹笛之音,不絕如縷,隐約與自己相和,不禁驚喜,傾耳細聽,似是從少年那邊傳來的,便不顧多時的冷落,放下琴,很快地走到他房中去,果然見到少年披散頭發,穿着白色絲質裏袍,外面罩着菱紋的深衣,姿态清高地端坐在榻上,手中拿着一支笛子,尚未放下,見是他來了,如同往常一般起身行禮,神色異常冷漠。

原本山鬼是不願再面對少年的冷漠,也是不忍再看見少年損毀了的容貌的,那滿臉縱橫的疤痕不止是醜陋可怕,而且看着很容易會想起過去俊逸的模樣,那些昔年舊事,令人感到傷心,所以近日他即使還在山中,也很少來看望他了。但這一回聽見笛音,情不自禁,徑直上前扯住了少年的袖子,言辭十分懇切地請求他與他再合奏一曲。少年原本就性情乖張,多日未見,此時重逢卻并不激動,他的反應很遲緩,面無表情地看着靈修,毫無緣由地拒絕了,不肯再奏,這真是敗壞人的雅興。此時天色慘灰,死氣沉沉,如一匹光澤晦暗的綢緞。東風漸緊,廬前木階上生長出的灰綠的羊齒植物,随着這風聲左右搖擺,樣子柔弱可憐。這正是适宜緩敘閑情的雨前時節,若這樣作罷,山鬼感到非常可惜,便索性脫了履,坐在少年對面,仔細同他談論過去之事,如往常一般,把許多柔情的話來勸說他,硬是要少年與他合奏一曲不可。然而少年表現得不耐煩得很,把笛子直藏進自己袖中去了。山鬼便含着笑攜了他的手,要他把那樂器拿出來吹奏,這兩人拉扯之間,卻讓山鬼偶然發現了異常:那支笛子竟是自己往日慣用的一支湘妃竹笛,他頓時來了興趣,就仔細诘問少年這笛子的來歷,少年平靜地推說是他某日遺漏在這裏的,其實則是過去他偷偷從山鬼衣間摸來的,不過是害怕他再繼續追問而已。

山鬼果然不再細問,仍然還是勸說少年與自己合奏。少年的過去清俊端麗的容貌盡已毀棄,可是山鬼的姿态還是這樣高雅風流,潇灑逸致,相處之時,讓少年感到十分痛苦。“我上山來并不是為了和靈修合奏的。”他冷淡地說,為了避免撕動臉上的傷口,連嘴唇也不好張得太開,話語含糊不清,那模樣分外笨拙,即使已經比初受傷時好了許多,蜈蚣似的紅痕卻仍是消褪不去,叫人看了可憐。山鬼忍不住嘆息一聲,微笑着對他說:“山中生活太過寂寞,原本是期盼幼艾能同我一起消磨度過,也可以排解些寂寥之情。今日天氣涼爽,松風與水聲都格外動聽,幼艾本不是不解風情之人,為何要枯坐此處,一動不動,像桃木偶那樣,捱過這一段歲月呢!你的性情真是太乖僻了。”他的語氣極為溫柔。山鬼身着琵琶袖的曲裾,青紅相間,名為杜若的芳草編織成碧綠的絲縧,寬大而長的衣帶上繡着柿蒂紋,這打扮毫不遜于當時任何一位顯達的貴族,但那側影真是風度非俗,幾乎是看一眼即能知道其非凡人的了。然而少年全不動心,只是阖起眼,默默不答,良久方才徐徐地道:“我也頗覺得這山中日子寂寞無聊,難熬得很呢。因此我最近時常想着要下山去,過我從前那種塵寰裏的生活,同靈修的緣分,怕是不長久了。”他正襟危坐,說這話的時候态度非常無情,原本殘忍無比的語句,在他講來卻全無波瀾,不過山鬼聽了,倒也不像前些回那樣如遭雷亟了。他微笑起來,像是撫摸一只小獸似地,伸手憐愛地摸摸少年光澤豔麗的濃密的黑發,問道:“幼艾常常拿下山來威脅我,敢是對這裏的生活不滿意了麽?還是認為我冷落了你呢?其實我也總是想念幼艾,無奈過去在四處求訪某樣價值重要的東西,近日來又沉迷世間的書簡,實在是不得閑吶。”這話說得并不很高明,幾乎是有意敷衍的了,山鬼說完後,也覺得自己這樣的搪塞實在太薄情,正準備再說些什麽,設言好好地撫慰他,少年卻像是察覺了他的意圖一般,冷漠無比地抛出幾句話來擋住了。“無他,靈修實在多疑,我不過是厭倦了而已。過去思慕神仙的日子多麽自由潇灑,當今看來,不過如此而已,清高如許,然而卻常常感到無聊,私以為竟不如人間了。”他低着眼,做出以往固有的那種疲累的神色來,然而面上那幾道紅色的傷痕扭曲,全無昔時楚楚的風度。“靈修說愛讀人世的書簡,其中有山鬼能知一歲之事之語,想必也看過。不知靈修能否為我預料,一年以後此身又在何方呢?”他緩緩地說,語調分外凄涼。山鬼想起舊日情狀,忍不住連連長嘆,心裏那仿佛堆不下的哀愁再度加深了。“此真乃凡人根性哉!”他站起身來,朝他強顏歡笑道,也沒有什麽興致催着少年吹笛了,便往廬外走去。“我勸你還是不要離開吧!”他一面走,一面如此說道,并不回頭去看:“幼艾無情得很,從今年春起就計劃要抛棄我。但你身無所長,偏是吃不了苦的人,此刻只有受到我的庇護了。原本你作為靈巫,尚有生計,可如今世間正發生戰亂,百姓哪還有空閑觀看你們的祈禱呢?你的容貌有可怖的損傷,又無法擔當樂師一類的職業,說客和門人,在這狼煙并起之世,哪裏輪得到你呢!戰火時常波及農耕,若是你下山去做個農夫,怕是種出的糧食尚未成熟,自己就先餓死了吧!”這話毫不留情,雖然很直白殘酷,然而不無道理,無論從何種角度說起,幼艾靈巫都再也不可能回去重新供奉他的雨師了,他是沒有退路的。少年想必也很明白這一點,他聽畢,咬着牙默默坐了一會,下地來穿上鞋子,一言不發地将山鬼送到門口。重簾卷起之時,一陣涼風悠悠撲面,呼吸之間,濕冷之意盈滿肺腑,空山中,有布谷鳥鳴叫了數聲,絲一般的細雨密密地落下來了。仰望時長空黯淡,環顧間綠意深沉,風吹冷雨,斜斜打在人身上,少年立于桂廬之前,迷惘無助地揚起臉來望着冥冥穹廬,半晌,忽然語調格外哀傷地道:“連神明也要抛棄我了啊!”這話卻不知道是在說誰。靈修并沒有回顧。

且說秋意漸濃,天高日爽,随着收獲的節氣來到,山裏所生長的許多野黍麥,也慢慢地抽穗結谷,變得金黃了。這會兒山下戰事正酣,烽火連天,百姓的耕地荒廢,遭遇饑荒別離之苦,反倒顯得深山中的日子無憂無慮,閑逸輕松。那漫山生長的楓樹,姿态清奇,一根根枝桠上生着的紅葉,顏色深得格外豔麗。林中許多不知名的樹已經黃了冠,挂了果,此處風景清幽,真不知比山下要安樂多少!山鬼常常以此來勸誡少年,欲圖使他早斷了回歸塵寰去的念頭,然而少年因此益發感到痛苦。窮極無聊之時,他也翻看人間書簡,每當看到山鬼知一歲之事的記載時,就忍不住沉思許久,反複念誦,這說法是真是假?他曾想着要問山鬼個真切。但是山鬼卻根本不來看望他了。去歲少年抛棄他,同少女一起逃走的時候,他獨自一人隐閉深山,采撷了許多郁金草,并着黍一起釀造成酒液,封存在頸口磨出暗花的陶罐內,這本該是由天子賜予臣下的,規格非常高的美酒呢!這種天氣,松聲和水聲确實十分動人,山鬼就将酒取出,獨坐于山石之上,溪澗之邊,鎮日獨酌,長歌吟詠。神明這些時常戴制式高雅的鵲尾冠,穿素白的深衣,用梅紅線在衣緣上繡出精妙的鳳鳥紋,青色的蘭草編成帶子,懸挂五彩的琉璃珠佩,用芳潔的白芷花編成墜腳。他的姿态如此清逸儒雅,實在是同毀容前的少年很相配的。少年見了,就更感到心中苦楚,愈發不願意看到他了。随着時日流逝,他原本以為自己與神明就将形同陌路,但願靈修永遠不要來訪他才好!少年一直在等神明的情火熄滅,能放他回到塵寰之中,繼續過那一種凡人的生活。近來他感到這日子就快來到了。然而一想真的要別離遠去,從此再不相逢,他自己心下卻又并不歡悅,說是離愁別緒,其實也沒有多麽深重纏綿,縱使他如同以前一般與山鬼相對,也不過是默默無言而已。這由神明一時興起而促成的因緣,本就荒唐得很,少年也明白這個道理。只不過可憐他現今身陷此境,無法擺脫,沉湎憂愁,痛恨命運罷了。

誰料不過數日,神明竟突然想起了少年似地,于一天飲過酒後,貿然造訪此地,連蛇精也不由覺得稀奇!他來時正是後半夜,風冷露寒,星子閃爍,月将西沉,隐遁入雲。秋風湧過樹梢的窸窣聲掩蓋了他輕快的腳步。神明像是了卻夙願,又仿佛酒醉微醺,悄悄走入簾內來。四周很靜,他指使蛇精不要聲張,又低聲連喚了幾句幼艾,将沉睡中的少年驚醒,然後一反平常地吩咐點起燈來。少年的容貌原本在燈下是觀不得的,靈修今日卻好似酩酊不覺一般,完全失掉了神明那種雍緩從容的态度——自結識少年以來他所抛棄的實在太多了。窗外月正明,松風夜鳥之聲,歷歷可聞。山鬼風度灑脫,微笑自若,神采奕奕地坐在少年對面,熱切地注視他,仿佛在觀察着什麽失而複得的珍重之物。少年不明所以,“他果然是飲秋酒過多,以致迷醉了吧。”他心中想着,迷迷糊糊地被拉了起來。少年披頭散發,身上僅穿着中衣,在燈下自覺形容狼狽,想要對神明行禮,卻被止住,一頭霧水,也只得冷峻地回看靈修。山鬼凝視他臉上的傷痕許久,莫名其妙地微笑起來,從曲裾的琵琶袖內取出一副用褐色絲帛包裹的草藥給他看。“幼艾不需再忍受痛楚憂慮了!”他猶如大功告成,高興地道,嗓音很是溫和悅耳:“我近一年來四處尋訪的靈藥,如今終于調配完成,幼艾的容貌,靠它就能完全恢複了!”他太過激動,急切地把藥塞到少年手中,以至于根本沒有考慮他的感受!神明是永遠也不能理解凡人心中之所想的吧!少年聽了,登時說不出話來,好像到重擊,他顫抖了一下,臉上微微現出一點笑容:“真是如此?那要恭喜靈修,也要恭喜我自己了。”雖是這麽說,然而他聲音平靜,毫無波瀾,神情內并無喜色。靈修似也覺得自己所為過分,就在燈下輕輕擁住他,柔情萬丈地道:“這不是一直以來你所想的麽,我始終覺得失去容貌的你不夠完美,自那件事情以後你也總是懊悔不樂,如今尋到複原之法,豈不是兩全其美?”這話說得多麽親密誠懇!可憐少年多日不得他問詢,好不容易稍稍掙脫情網,又要前功盡棄,再次身陷!他在燭火之下,兩眼注目這山鬼,見他形容倜傥脫俗,心頭無限怨恨,此時卻這般難言!“說的對,确實是這樣。”良久,少年方才垂下眼睛,冷聲道:“待我容貌恢複,便能重新獲得山鬼的愛情,也好也好。”他努力忍隐,萬語千言,如哽喉頭,只是實在忍耐不住,便恨恨地道:“那麽我請神明告訴我,當初如此強硬地要留我下來,是否就是為了恢複我這臉龐呢?”神明大概是真的秋酒飲用過多,有些醉意了吧,竟然面帶笑意地道:“否則我是為什麽一定要将一只不能歌唱的黃莺囚禁在牢籠裏呢?過去幼艾心懷仇恨,一意要疏遠我,容貌複原之日,但願能盡釋前嫌,開誠相待,一如初見吧。”說畢又殷殷叮囑他要如何使用這靈藥,這卻叫人如何開誠相待!少年聽了這話,簡直如遭雷亟,他渾渾噩噩地接過那藥收了,待神明去後,滅了燈重新躺下,卻心緒缭亂,輾轉反側,一夜未眠,直到黎明來到,窗棂下泛出白色來,天□曙,他方才沉沉睡去,然而手中還抓着包藥的淺褐色錦帕不松,真是可憐得緊呢!

若說他過去心頭尚還存有僥幸的話,那麽如今就算是心如死灰了吧!山鬼所戀戀的,始終不過是那副皮囊罷了!少年心內雖然很是抗拒容貌的恢複,寧願維持這醜陋形狀,但想起日後或許有下山重回人間之時,便還是無可奈何地接受了,只是下定決心,無論心中多麽不舍,哪怕葬送此身,魂歸地府,追随少女,都不願再與神靈糾纏下去了。人皆道求死容易,求生難,何況情愛之傷人,其痛苦遠大于死!短見之心,就此而起。

且說少年依照山鬼的吩咐,将藥日夜塗敷,于是藥香終日缭繞了這桂廬,甚至遠遠飄散入林中,馥郁芬芳之氣,沁人心脾,這确實是珍貴無比、世間所沒有的靈藥啊!也不枉山鬼費這番心思了!它的作用是顯而易見的:當冬季過去,冰雪消融,萬物複蘇,第二個春季來臨之時,這幅容貌,居然漸漸地回複如初,一點疤痕都沒有留下,反而由于富有靈氣的藥物的滋養,顯得愈加豔麗了!山鬼再一次來訪時,少年披散頭發,坐在燈下書簡間朝他擡頭,他随意穿着一件襯袍,外罩玄衣朱裳,錦繡青線繡着雲紋,那神色冷淡清雅,模樣俊美不減當年。山鬼竟仿佛見到了闊別多年的情人似地,感動不已。這時候他才意識到對于少年的情熱絲毫不比初見時分衰減,這愛戀着實不淺呢!

這時候夜色靜好,景象清明。皎月東升,去歲夏即有青綠的藤蔓攀爬上窗棂,嫩葉叢生,一直未拔除,此刻朝顏将謝,林風拂過,花萎落如薄絹。遠望窗外樹影黑壓壓一片,起伏無絕,室內燈燭如豆,暧昧昏黃,白霧紹缭,衣香與花草香混合,氣味芳潔。正是花前月下、吟詠唱和的好時節,山鬼态度從容,見少年全無言語,便于燈下低聲對少年誦道:“東方之月兮……”其言含情脈脈,其人風度軒昂,少年良久方才推開書簡,于燈下擡眸注視他,神色漠然,不喜不悲,嘆道:“怎麽辦呢?靈修如此風流潇灑,我又不忍心熟視無睹。”他語調平常,還是那種極力壓抑隐忍的姿态,這會兒看來分外動人。又接口答道:“東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我其實是不願意以容貌來取悅神靈的啊!”言畢長長嘆息,他的怨恨何其深厚,然而說出口來卻只有這一句而已。山鬼自然微笑起來,攜着他的手,喟嘆道:“前些日并未留心,如今看來,幼艾的個子,似比兩歲前初見時要高得很多了,山中人卻拖着此殘朽之身,哀哀不老,真是可悲啊。今日幼艾容顏恢複,我當與你共飲秋酒,作為慶賀。”說這話的時候風度異常潇灑,少年并未掙開,僅是鎮靜地凝眸注視他,冷笑道:“秋酒連靈修都能灌醉,我怕飲多了,會吐出真心之言呢。”這是在譏諷去歲秋日山鬼所說之言,山鬼卻正色道:“即使說出真心話又如何呢,但願幼艾與同共飲此酒,真心相對呢!你們祭大司命的時候有一句詞是‘老冉冉兮既極’,你不如趁年華未老的時候,多多親近我吧!”他這樣情深意重,少年卻在心中痛苦萬分,他默默地想:這位神明實在太愛好風流蘊藉之事,竟将只偏愛他容貌的事實表現得如此明顯,恐怕是脫不了身了!況且連他自己心內都開始重新掙紮起來:真的要抛舍掉這位清逸灑脫的神明,同他一刀兩斷嗎!這少年自己都覺得自己的心思可恥至極,然而還是有一點希望,願意追随的,便故作冷淡地道:“神明說真心之言,那麽去年春時所說過的,待容華凋謝後将保我無憂的話,又是否真心呢?”他垂眼漠然道,山鬼卻看透了他那點心思。但去年時他情熱正熾,說這話确實是衷心而發,如今經過這一番波折,卻也在懷疑自己是真能信守誓言,還是只會誤少年一生了。“我同這幼艾其實并不适合□人,不僅人神殊途,且連話都無法多說幾句,但即使這樣,彼此都還不能舍棄,真是孽緣啊。”他在心中無限悲哀地想,轉念又思及,少年去歲遭遇冷淡那樣痛苦,輾轉不安,只願回歸塵寰,而強留他下來,也唯有相對無言,如果他執意要回人間度過餘生,那麽我就放過他吧!如同前年春那般幾日一會也很好,只要他不從我的控制範圍內逃走,還是能夠忍受的。這倒是難得地在為少年考慮了,可神明到底還是不能了解陷入愛河的凡人的心啊!他只曉得深情款款,和藹親切地向少年說:“幼艾還在擔心此事,未免太狹隘了,豈可作此小兒女之态?我去年即蔔得你将有大劫,不過最後終會無礙,所以千方百計,一定要将你留在山間。直到你出毀容之事,我不敢置信,心念此劫一定能渡過,方才要貿然地繼續留你下來,如果你…………”話未說完便停住了,本來是商量的和緩語氣,卻給了少年最後一擊!只見他跪坐燈下,臉色瞬間灰白了,山鬼看着他神情不對,也不便再講下去。只見少年垂着首喃喃道:“原來如此,山鬼能知一歲之事……果然果然。”春夜風和月高,他卻如墜冰窟,似鲠在喉,一句話也再說不出來,連山中恐怖的風聲與野獸嘶嚎聲,連枝葉沙沙之聲,連神明的呼喚之聲,也全部充耳不聞了!

果然,少年在心中反複思考那句山鬼能知一歲之事,終于明白了那個時候為何山鬼要留他下來,山鬼恐怕是真的能夠預知一年內之事的,強行挽留并不是因為對他的愛情還未消退,而是預計到一年之後他的容貌會恢複啊!原來一切都是在神明的掌握之中,完全躲避不能,也逃脫不了的!山鬼早就确定他的毀容不是永久的,所以才絕不肯放過,若是預知到一歲之內的結局是惡果,恐怕早将他抛棄了吧!真是狠心,真是絕情啊!靈修多麽吝啬!只肯做這不賠本的生意,只對他這皮囊徒生憐愛,卻連一點愛情都不肯分予他這哀愁滿溢的心!這麽久了,這麽久了,神明掌握了他的感情,也決定着他的命運,然而對他這般殘忍,連殘存的希望也要毀滅,昔日的誓言也要否認,那情深意密山盟海誓,不過是為了将他暫時留在身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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