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争吵 如此疾言厲色,當是第一次
是夜,裴朝露來李慕廂房給涵兒盥洗後,又抱着他哼了會童謠,直到見他上下眼皮打架 ,方塞回被子起身離開。
明明已經睡意朦胧的孩子,卻伸出雙手摟上她脖頸,在她兩腮親過,才縮回手,心滿意足地攏好被褥,安安靜靜合了眼。
稚子乖巧,母親慈愛。
李慕坐在一側的案桌上,只一眼便入了塵世,忘記撚珠念經至何處。
他看得有些失神,神思便也想得多些。
譬如她與皇兄的婚姻确實恩愛和睦,否則如何能養出這般純孝至善、清透如水的孩子?
這般一想,心下又有些遺憾,若是皇兄亦在,他們一家也算團圓。
孩子總是渴望雙親皆在的。
李慕有一瞬間想起自己的年少,父母安在,卻從未與他三人同桌飲食,同屋閑話。
唯一的一次,是他成親後第三朝,帶着裴朝露入殿奉茶。
然彼時,君臣在前,情意在後。
或許,該讓他們一家團聚。
他目光凝在俯身親吻孩童的女子身上,她的側顏輪廓安靜柔和,眼角流瀉出無限溫柔情意。
同當年他躲在宮門外,看到阿娘凝視兄長的眼神,半點不差。
阿娘,是那樣疼愛皇兄。
“六郎,阿昙于你不過一段姻緣,可是你皇兄,是要了他的命啊。他呀看着什麽都有,可偏偏至愛處,比你慢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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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娘是偏心,可是若非你阿兄憂思成疾,生死檔口阿娘何至于此?”
“阿娘保證,你皇兄會待她如珍似寶的,待她入宮,便再不會要旁人!”
同樣是母親的兒子,偏愛是這樣明顯。
甚至要他讓出已成婚一年的妻子。
“你會願意的。”蘇貴妃擦了眼淚,換上一貫傾城又疏冷的笑。
一月後,他果然同意了。
并非為了兄長。
乃是生母一句話,擊潰了他的心防,讓他從雲端跌落。
讓他覺得,惶惶十九年的人生都是錯亂而虛妄的。
自己根本配不上那座齊王府邸,更配不上司徒府裏養出的人間富貴花。
“長嫂,往後有什麽打算?”不知是先前裴朝露對彩綢之事的态度刺激了他,還是片刻的回憶再度提醒了他,李慕攔下正要離開的人,問道,“可是确定不告知皇兄你的下落,可是涵兒畢竟是他的骨血。”
“先前,你不是應了嗎?”裴朝露甫聞這話,後背頓時生出一層冷汗。
“可是皇兄,他很想你……”
“那是他的事,同我有什麽關系?”裴朝露打斷他的話,“我若想回去,當日又何必不與他同行!”
“你可是因戰事愧疚,皇兄宅心仁厚,定不會怪你。”李慕想起去歲接到的信,只嘗試勸道,“不若待你傷好,我送你去蜀地。你們,也好一家團聚。”
“你放心,我會為你換好新的身份,辦好戶籍,你索性順手推舟按着眼下蘇姓冠名便可。”
“我姓裴,我不要冠他姓。 ”裴朝露低着頭,面色開始發白,只輕聲呢喃道。
“裴姓也無妨,左右我幫你辦好便是。”李慕聞她輕了話語,只當她是不滿回去的準備,便又道,“一切有我,不用你勞心的。退一萬步講,涵兒還小,總不能讓他沒有爹爹。”
“你、如今話倒是多了些!”裴朝露緩緩擡了頭,笑道。
“我——”
“你是不是想逼死我?”未容他言語,裴朝露便已經将話落下。
她擡手将頭上一支滾銀發釵拔下塞在他手中,抓着他手腕将尖利釵頭抵在自己頸口,聲色陡厲,“我裴氏亡了你李家天下,李氏子孫人人得而誅之。你既然這麽事事為你皇兄考慮,不若趁早殺了我,以告慰你父兄宗族,列祖列宗!
“順便也好讓李禹早日死了心,莫再肖想我。”顧着孩子,裴朝露壓着聲響,卻已是啞聲嘶吼。
她盛怒又惶恐,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抓在李慕剜上的手推着發釵抵入皮肉。兩人尺寸的間距,血流滑下,血腥彌散。
李慕眸光變色,巧勁騰出手,甩開發釵,将人推在牆上,捂住了傷口。
伸手便是案頭止血的藥粉,李慕彈開瓶塞撒上,又撕開一截袖角袍布給她纏上。
傷在脖頸處,他給她上藥敷帶。一下子,兩人貼得更緊了。
布袍繞過她後頸時,李慕看不清後頭模樣,不自覺又挪前一步。裴朝露本就已經抵在牆上,退無可退。
佛珠滾圓冰冷,硌裴朝露胸膛上,松木香在她鼻尖萦繞。
她以前不喜松木香,是因為每次聞到時都是他不開心的時候。
如今,她更讨厭這味道。
因為聞一次,便提醒着自己,當年慈心泛濫。
布袍已經從後頭穿過來,裴朝露仰頭靠着,由李慕清理。只是一雙手擡指觸上他垂挂的佛珠,欲要捏碎它。
如何捏得動!
她合上眼,死死握着珠串,似發洩又似抓着依靠。
“無礙了。”李慕松下一口氣。
“既是不想我死,以後就不要說送我回去的話。”
“若是嫌我擾了你清修,我也可以走。”
裴朝緩緩睜開了眼,低眉看着落在衣衫的血跡,“再難走的路,我一個人也走過來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過想着皇兄……”
“別再提他!”裴朝露終于控制不住自己,握在佛珠上手兩處拉扯,一百零八顆松木珠漸次落地,在寂寥冬夜裏發出細小又沉悶的聲響。
兩人四目相視,有一個瞬間,裴朝露覺得自己看到了李禹,只匆忙推開面前人,奪門而去。
“阿——長嫂……”
“別提他,我不要聽到他。”裴朝露被李慕攔在身前,只退身搖頭,抗拒那個名字。
“為何?”眼見她就要被身後石階絆倒,李慕一把扶住她,“皇兄在蜀地,相思成疾,這些年你們不是一直很好嗎……”
“我讓你閉嘴,閉嘴別提他,他就是個畜生!”裴朝露的理智終于如同沒有引線的佛珠,崩潰四下跌落,“你知道這些年,他都對我做些什麽?”
“你說,他到底做了什麽,值得你這般惡言相向?”李慕怒呵道,“裴氏百年禮儀,你看看如今你還留了多少?”
“我告訴你,他對我做了些什麽,他——”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
一地慘白月光,如冰似雪寒涼。
裴朝露突然止了話語,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人。
他居然,這般盛怒。
身體裏一股熱流滑下,扯着小腹陣陣脹痛。
如果不是李禹,她如何會是這般殘破模樣。
甚至為世人唾棄,無家可歸。
如今面對着年少戀人,她原該傾訴全部的委屈與恐懼,然而話到此處,卻覺得沒有必要了。
說什麽呢?
說了,他又能信幾分?
她的傷口在哪裏?
李禹摧殘她的傷口在哪裏?
他不信她,他竟然怒斥她。
那麽,就算剝光了衣衫,他也看不到,她也說不清啊。
裴朝露看了他片刻,挪近一步,擡手撫過他劍眉星目,撫上他挺直的鼻梁,涼薄的唇角,低聲失笑,“自相識,十餘年了,你還從未這般與我說話。”
“如此疾言厲色,當是第一次。”
素指撫上他鬓邊耳際,三千煩惱絲都沒有了。
可當年,也曾結發為夫妻。
“到底,情意相交也抵不過你兄弟手足情深。”
“你,為了他,這樣與我說話。”
裴朝露收回手,亦撥開他的手,自嘲走在黑夜中。
“裴氏亡了,我父兄族人都死了,我還要裴氏的百年禮儀做什麽?”
唯一挽發的簪子已經掉了,夜風拂面,吹亂她一頭早已失了光澤的長發。
李慕望着那襲孤弱背影,突然便想上去抱她一抱。
然而,當年蘇貴妃之語萦繞耳畔,五年裏信上文字頓現,李慕終究頓了腳步,冷了神情。
一夜無眠,全是她的話語和身影。翌日晨起,他送出了第二只雪鹄。
雪鹄往西南蜀地而去,只帶了一句話。
——五年裏,太子待太子妃如何?
以往,他從未這般問過。若實在想她,想知曉她消息,他只會寫,問父皇母妃安,問皇兄安。
提及皇兄,對方便明了他的意思,會将裴朝露近況描述與他。
便是眼下,案上放着的七封信。
封封皆是太子厚恩裴氏女的信息。
讓他越發篤定,皇兄,是她的良人。
亦讓他心安,當年的決定,不過痛她一時,未曾誤她一世。
一窗之隔,裴朝露亦看見了南去的雪鹄,目光定在李慕處。
往日情境再浮現。
李慕疾步推門進來,“我不曾洩露你蹤跡,雪鹄是去辦別的事。”
裴朝露沒有接話,歷過昨日争吵,她恍覺,對他已經無話可說。
只笑了笑,低頭繼續打起璎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