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情怯 她是長嫂,他如何能起這樣的心思……

出了正月,天氣回暖,裴朝露把更多的精力都放在了打璎珞上。

自元宵那晚售出璎珞後,如她所料,敦煌古城中的寺廟,很多都聞風尋來,想要桃花結扣的璎珞,用來給佛像裝點。

顧忌城中有不少長安權貴,她接了活計,卻全是以虞婆婆之名。

這日裏,已是五月天,杏花落盡,梅時雨多。

午後,趁着裴朝露歇晌的空檔,虞婆婆在前院尋到了正在給櫻桃樹除草修枝的李慕。

兩顆櫻桃樹,今年都結了果。雖然不多,但是才五月中旬,果子已經由黃轉橘,一顆顆皆有榆錢大小,飽滿水靈。

酪櫻桃,櫻桃畢羅,都是她極愛吃的點心。這處難有這樣的膳食,多的是胡餅炙肉或者牛羊面片,她雖不曾挑剔。但李慕看着,她的飲食同過往相比,少了一半不止,本就虛弱的身體,少了補給,總也調理不順暢。

長安到此的一路,累了一身的傷病。

他持着長剪,将多餘的紙條修去,又小心翼翼将個別枯癟的果子剔除。一點櫻桃自也難以養她的身子,左右是慰她心情。

自上回夜中争吵,裴朝露便極少再同李慕說話。每日裏除了将涵兒送到他處随他讀書,練武,她幾乎不出現在他面前。

與他的話,來來回回便是那麽兩句話,“有勞”,“多謝”。

他知道她生氣了,從來他也不曾那樣兇過她。

只是,他自己也覺莫名,不知為何會在她吐出“畜生”二字後,那般憤怒。

“他就是個畜生,你知道這些年他對我都做了些什麽?”

這些日子,他時不時還會想起那晚她說出的這句話。

那樣的神思憤恨,當是真的。

Advertisement

她也沒有說謊的理由!

還有她的身體,數日前月事來時,又疼得滿頭虛汗,幾欲暈倒。

李慕記得她的體質,是及溫厚的底子,幼時有靖廷長公主的女醫專門調養,又随同兄長們練習弓馬騎射,身子十分康健。便是一路而來受傷染病之故,底子也不該散的這般快。

所以,若是真的,那麽這些年裏他收到的信……

這樣想着,他停下手中長剪,眺望西南天際。此番送出的雪鹄,已經四個月了,都不曾返回。

以往也有過長達數月才接到回信的,畢竟那人在深宮中,行動多有不便。只是這回,李慕尤為迫切。

他希望信中所言非虛,同之前那些一般無二,希望這些年皇兄待她至真至誠。如此便也不枉他當年只身遠走。

然若是真的,他轉眼望向難得合了窗戶的廂房,心中又莫名騰起惱意,她如何就變成了這般模樣?

刻薄、易怒、躁氣橫生。

他永遠記得當年那個如天上月、山間雪的小郡主,有着最明媚和煦的笑,待人軟糯溫和,即便發起脾氣語調也是清脆叮當,如出谷黃莺。

她站在陽光下,這世間的陰暗都與她不沾邊。

這樣一想,他又希望此番信中是否定的。

小郡主說得是真的……

可是她說的是真的,那麽這些年,他又将她推入怎樣的境地?

百轉千回中,他竟有些心悸,後背生出一些細細的冷汗。一時間,持剪的手都不甚利索。

“戒塵和尚!”虞婆婆從廊上過來,四下瞧着無人,只順着氣在樹邊石桌坐下。

“是弄到小娘子的藥了?”李慕倒了盞茶遞上,心卻提起,“還是她又有恙了?”

“小娘子無恙。但是再這樣下去,便當真有恙了。”虞婆婆飲了口水,将事說來。

原是昨日十五,裴朝露随婆婆下山前往古城賣璎珞,又接了一處單子。

這四個月來,裴朝露每月十五都會山下,都是虞婆婆賣璎珞,她前往“裳暖天”購買衣物。

“小娘性子是沒話說,可實在奢靡了些。那處衣裳頂貴,我聽說一件披帛便要三四百文錢,就莫說一身裙裳直奔了數兩銀子去。”虞婆婆瞧一眼廂房處,“按理小娘子自個賺的銀兩,老婆子不該說什麽。但你瞧瞧,這沒日沒夜的打着璎珞,人都瘦成什麽樣了。你可能不知,她持針的手還不如老婆子穩,整日顫的厲害。”

“昨日竟又接了一批淩雲寺回贈香客的璎珞,淩雲寺乃我敦煌僅次白馬寺的寺院。開口就是八百幅,一月的時間,這眼睛都要熬壞了。”

“戒塵和尚,老身瞧着你同小娘子關系匪淺,且去勸勸。為了身绫羅,弄壞了身子委實不值。或者這小娘子有啥別的緣故,你也去問問。老身說不出大道理,提了兩回也無甚用處。”

虞婆婆默了默,押了口茶繼續道,“還有一樁事,這小娘子不對勁,近來一連幾日,打璎珞不是做的飛快,便是失神紮了手。一旦扣結出錯,便直拿剪子繳了方算。便是方才不過錯了一針,打了個死結,本是挑一挑便成的事,小娘子抖着手沒理出來,結果奪過剪刀便繳了個幹淨。我瞧着她似是等着什麽,沒盼上,傷了精神頭。這可大可小,成日也沒個說話的,能說出來解了郁氣便罷了,別觸了五髒,結成內傷……”

“還有什麽嗎?”李慕問道。

“還……”虞婆婆瞪他一眼,“這些還不夠?你還想小娘子遭多少罪。”

“你就是這般給你阿兄照看人的?”虞婆婆年過半百,早已歷過人事,看透人情,言及“阿兄”二字,心中不由咯噔了一下。

面前這對男女,說他們是叔嫂卻總覺得別扭。說不是這等關系,那涵兒小娃天天“叔父、叔父”的比劃着,而兩人确是守着叔嫂之禮,半點沒有僭越。

對這一層,虞婆婆早早得了李慕的囑咐,自不會多言。

“小僧不是這意思,我去看看她。”李慕合掌行禮,然走出一步,卻又頓下腳來。

這些日子,每回她下山,他雖都陪着,卻都隐在暗處。遠遠見她牽着孩子在街道慢慢走着,或是立在虞婆婆處幫着賣璎珞,雖是孤影孑立的病态樣子,卻也不曾想到她傷神至此。

眼下,聞她不好,他急去看她,卻覺近身情怯。

“近身情怯”四字在腦海中閃過,他便徹底停下腳步,她尚是自己的長嫂,他如何能起這樣的心思?

“小和尚且慢,小娘子眼下撐不住,睡過去了。容她歇一歇,晚些時辰你再去吧。”虞婆婆起身攔了一把,似想起些什麽,從袖中掏出給他。

“難得的機會,小娘子歇下了,我總算弄到些,你看看。”

是裴朝露前兩回吃的藥,李慕年少從軍了幾年,同傷員兵将在一起,懂一些粗淺的藥理。他聞了片刻,擰起的眉間稍稍松下,裏面是一味五石散,當是止疼用的。

五石散入藥,原就是鎮定散痛的作用,用得合理自不傷身。

只是這樣想着,他便更加難安了,怎樣的疼痛需要她擇五石散的藥來止痛?

南方天際,還未見雪鹄帶信歸來。

李慕千頭萬緒,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大。

琉璃扳指從他袖中劃出,落在掌心,是要接了那位置嗎?

李慕擡起頭,目光從繁葉茂枝掃過,最後落在對面那扇合起的窗戶上。

下日午後的風拂面而來,櫻桃樹翠葉萋萋,果子油黃,昭顯着無限生機活力。

同房內,縮在被中抱着白瓷壇掩聲流淚的女子形成鮮明的對比。

裴朝露将将躺下時,也沒抱那個壇子,只是睡意朦胧裏夢見了年少那些事。

那個被她牽着手從冰冷深宮拖入宮外豔陽下的少年,在婚後,終于不再怯懦畏縮,膽子大的驚人。便是白日裏,也敢抱着她歪倒在矮榻上,啃咬她耳朵脖頸。

“我想好名字了,要是生女兒,小字就擇芙蕖二字。”

“芙蕖即為蓮,佛經說不著世間如蓮華,常善入于空寂行,說的就是你。”

“就是高貴、聖潔、常做好事的意思。”他伏在她身上,喘着氣揶揄,“王妃不是這樣嗎?你做了天大的善事!”

“什麽善事?”

“嫁給了為我,做了我妻子。”他沒臉沒皮道,“為表夫人功德,便讓小女随了芙蕖二字。”

大夢醒來,裴朝露翻身抱起瓷壇只想往窗外扔去。然雙手握上,她就止了動作,若是阿渠還活着,如今比涵兒還要大些。

她抱着瓷壇卧在榻上,眼淚一顆顆地落。

那個說她人如其名、純如朝露的少年郎君,在經年後,竟是半點不信她。

她能熬住東宮五年裏李禹無休止的折辱和摧殘,卻受不住李慕對她的一句怒喝。

李慕沒在這個時候來,便也不曾聽到她捂着被衾壓抑和破碎的哭聲。

更不曾看到他年少結發的妻子,抱着他們未見天光的女兒殘損的骸骨,無助又無望的模樣。

裴朝露迷迷糊糊睡了近一個時辰,醒來時日頭已經偏西。

她用清水洗了把臉,銅鏡中現出一雙紅腫的眼睛。怔了半晌,遂揉了揉眼角,借着僅剩的一點日光,坐在窗邊繼續打璎珞。

“裳暖天”中這數個月裏再沒有二哥的消息,她做了那麽多璎珞,一個個售出去,根本是石沉大海。

本是滿懷希望,如今又一點點耗盡,昨日裏高掌櫃亦有些洩氣,只嘆道,“且聽天有命吧,這一整年了,公子若是得了性命,怎麽也該回來的。”

裴朝露想着這話,打璎珞的手又開始發顫。

她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身體裏蔓延出來的酸疼和時不時湧上喉間的血腥氣,都昭示着她元氣的流散。她想在生命終結前,再見一次自己的親人。

手抖的厲害,她将針猛地插入布帛,左手緊緊握住了右手手背,迫使自己平靜下來。她望了眼對面院內,櫻桃樹下,正閱書的兩人。

昔日戀人情散,但是涵兒交給他,她還是放心的。

她就是,想再見一見二哥。

昨日高掌櫃說了,若再無消息便去城中黑市打探。

她雖長在高門深閨,年少時卻常扮作男裝在長安街頭閑逛,對于黑市并不陌生。黑市雖黑,卻講規矩,有錢便好說話。

如此一想,她又垂眸打起璎珞。

淩雲寺要八百幅,算來可以賺二十餘兩,能換上一則精準的消息了。且是散給香客的,往來傳遞亦會廣些。

黑市在每月的逢四日開啓,下一輪便是二十四日。

裴朝露實在等不及,支了淩雲寺一半的銀錢,又将這幾個月裏所賺都聚在了一起,一共有近三十兩紋銀。她本想将原來細軟變換的四十餘輛銀子,一起變賣了消息。然考慮一副身子還要吃藥。又想着如今在這處,且不說同李慕處的尴尬,每每一看到他,心口便堵得厲害。遂想着待過些日子,腿疾徹底痊愈了,便下山租間便宜的屋子住下。如此總也需存着些銀兩。

五月二十四這日,她一身男裝入了黑市。很幸運,用二十八兩銀子換了個極好的消息,二哥确實還活着,去歲除夕曾有人在洛陽見過他。

販子是個極懂行的人,讓人立繪了裴朝清模樣,又将當日所見之景繪出。

裴朝露接來看過,是二哥畫像,畫上之景乃洛陽明廷山。繪畫人又拿出一物,竟是二哥長刀紅纓,那紅纓結扣乃如意桃花結,是她多年前所制。

“他現在在哪?”裴朝露抖着聲色,急切道。

“小娘子,這是第二個消息了。”販子眼尖,一眼看出她是女扮男裝。只收回畫像,扔在爐中燒了。

裴朝露呆了呆,回過神來,一筆銀子只能換一個消息。販子将畫像燒去,便是誠信之舉,告訴她這消息由她買斷,再不洩露。

然同樣的的,規矩在前,沒有銀兩續上,便不會再吐一個字。

裴朝露亦知曉門道,只道,“要多少?我身上無銀,可否指條捷徑?”

“一百兩!”亂世之中,販子難得遇到一個這麽懂行又爽快的買家,遂仰頭一指道,“那處,一夜間或許能讓小娘子賺滿銀兩。”

裴朝露尋指望去,乃煙花巷,章臺處。

“小娘子若有技藝傍身,便也無須害怕。”販子給她遞來一枚赤色毛羽,上頭寫着個“清”字。

清倌人,賣藝不賣身者。

裴朝露盯着那毛羽看,片刻含笑接過,道了聲謝。

那處乃歌舞場,她确實有些技藝。□□舞,換二哥下落,太值了。

樓中老鸨接了赤色毛羽,按着規矩辦事,初時還嫌她身姿枯瘦,面色不勻,然胭脂掃過高髻盤起,羽衣紗裙披上。

老鸨不由看直了眼,國色天色也不過如此了。

美人之美,在韻在骨,這人是被怎樣的滋養教化才孕育出來的如此氣質如華的底子!

老鸨嘆氣又嘆息,只恨是黑市介紹來的人,尚查不清背景幾何,不敢貿然下手。

裴朝露自然能讀懂她的哀嘆,只無聲笑了笑。

然而,正欲起身推門,獻舞一曲。卻是四五個壯漢被踢入屋內,以此門扉撞開。

來人缁衣作響,頸上佛珠顫動,乃一僧人。

僧人眉眼森冷,沒有半點出家人的慈悲,只一把拽過絕色舞姬,拖着往外走去。

“放手!”裴朝露掙紮道。

“你到底在做什麽?”李慕将她箍在手中,掩在身後,另一手揮掌彈珠擊退前來搶人的健奴壯仆。待離了此地,把人塞入馬車,方怒斥道,“你知道方才那是什麽地方嗎?你将置你自己于何地?将皇……”

“皇兄”二字控制着沒有全部吐出,他還記得四月前她對這兩字的抗拒。

“到底出了什麽事?”短暫的沉默後,李慕緩了聲色,将她面上發絲拂開,低聲問。

然而瀕臨崩潰的神經脆弱而敏感,裴朝露辨出了他欲說未出的話。

暌違四個月,兩人又一次這般近身挨着,一樣的斥責和緣由裏,總是有他的皇兄。

裴朝露看了他半晌,仰頭抵在車壁上,認命又自嘲地笑。

笑着笑着就留下淚來,她垂下眼睑,抵頭靠在他胸口抽噎,“我不給他們跳,就給你跳,好不好?”

“你……給我一百兩銀子,成嗎?”

“我、總是值一百兩的吧!話語落下時,她兩條細軟的手臂便纏了上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