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大夢 經年大夢,愛恨破浮屠
興德二十三年早春, 大霧。
飛霜殿和東宮都被籠罩在一層陰霾中,太子李禹近來舊疾又發作了,成日胸悶急咳。三年了, 太醫院也未曾診斷出個病症,只用藥調理着。
左右換季時會發作,修養幾日便也恢複了。卻不想昨日裏添了嘔血的征兆,如今這一遭還瞞着各處。
知情的唯有蘇貴妃和齊王殿下。
這廂李慕探望過太子後, 又來飛霜殿看望蘇貴妃。
殿中松木香袅袅,蘇貴妃倚在矮榻上, 正将一盞藥膳從侍女手中拂開。
“本王來。”李慕接過藥膳, 用玉匙舀出一點, “母妃,多少進些。皇兄特地交代了兒臣的,看着您用膳。”
蘇貴妃苦笑了聲, 湊身飲下,只一口再不用第二口。
一雙溫婉的杏眸聚着薄薄水霧,擡手撫過孩子面龐,輕觸在他鼻尖,“這都紅了。”
“你啊,一說謊, 鼻尖就泛紅,眼珠子都不敢看人。”
蘇貴妃修長柔膩的手指繼續撫摸着,嘆氣道,“你皇兄昨個起連着母妃二字都喊的吃力,還能交代你這些?”
李慕笑了笑,“那母妃便當是兒臣想您用的。”
“再用一口。”李慕喂上去。
蘇貴妃搖頭拂開。只靜靜望着他,半晌支起身來。
“你如此孝心, 阿娘受了。”蘇貴妃蒼白的面容上浮現一些哀意,抓過李慕的手,“但是阿娘眼下需要的不是這藥膳,阿娘要你皇兄……”
“阿娘莫急,且聽兒臣的,現将皇兄的病情報上去,皇兄畢竟是儲君,關乎國本。”李慕伏在蘇貴妃膝下,攏住她雙手安慰,“太醫們知曉了病症,也好對症下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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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時分,然大霧還不曾退去,尚在天地間彌漫。
殿中燭火卻比平時少了大半,迷迷蒙蒙不甚清晰。
二月裏的風撲入殿內,燭火明滅間,蘇貴妃反手握在兒子的掌心,似是鼓足了極大的勇氣,“六郎,你皇兄也是心病,要的是心藥。”
心藥?
李慕蹙眉。
确實,這三年來,太醫連番診治,只言太子憂思太過傷了肺腑,卻也不曾診出個具體的病症。為此,前日還惹了龍顏震怒,當場杖斃了一個不慎打翻藥盞的小藥童。
如今,整個太醫院都誠惶誠恐,用藥針灸皆小心翼翼。
藥石無用,倒也确有可能是心病。
“六郎,你……你讓阿昙去看看你皇兄,成嗎?”寵冠後宮高高在上的蘇貴妃,如今沒有半點淩人氣勢,轉而代之的是一個母親無助的請求。
李慕愣了一下,仿佛沒有理解她的話。
“你皇兄病起自三年前,加重在去歲四月裏。”蘇貴妃握在李慕掌心的手有些都抖,聲音亦不甚自然,“六郎聰慧,總能明白這兩個時間點。”
李慕還是愣着,半晌抽回手。
三年前,是他和裴朝露訂親的年份。
去歲四月,是他迎娶裴朝露的日子。
相思成疾,心病難醫。
原來,他的兄長也愛她。
“不可以!”李慕搖首,“且不論皇兄是否當真如此心病。即便是,阿昙去了也無用,她是兒臣的妻子。”
“又或者,當真有用。可是日後阿昙要如何自處?”李慕起身,“阿娘,皇兄此病只能自治,旁人誰也救不得。”
他轉身離去,蘇貴妃下榻攔步。
“六郎,阿昙于你不過一段姻緣,可是你皇兄,是要了他的命啊。他呀看着什麽都有,可偏偏至愛處,比你慢了一步……”
“阿娘是偏心,可是若非你阿兄憂思成疾,生死檔口阿娘何至于此?”
李慕将她的手從腕袖拂開,叩首離開。
“你會願意的。”蘇貴妃擦了眼淚,複了一貫的傾城冷漠。
三月裏,春夜喜雨。
太子病情斷斷續續總不見好轉,這日蘇貴妃又傳召了李慕。
飛霜殿內,退盡了侍者。
初時母子還是好言相向,未幾女子的聲音厲聲而起。
“我為何偏心?我如何不能偏心,三郎是我和我夫君的孩子,是名正言順的孩子。”
“你是什麽?”
“你以為喊我一聲阿娘,你便是我的兒子了嗎?”
“你不是,你是個施暴者的孩子,是從我腹中爬出的孽障罷了!”
“你何德何能配上那座齊王府邸?何德何配得上司徒府裏養出的人間富貴花?”
“深宮蝼蟻不見天日的角落,方是你所處之地。裴氏拉你于天光之下,卻不知你根本見不得光!”
“天家血脈不容混淆,你的存在,會害死所有人。害死我,害死你的發妻,甚至害死裴氏滿門……”
“阿娘,你、說什麽?”
“我說,是一個施暴者的兒子。”
“你是一個施暴者的兒子!”
大霧彌漫,湮沒女子面容,唯有聲音還在重重回蕩 。
李慕猛地睜開雙眼,頂着滿頭虛汗從榻上坐起。
“殿下——”守在一旁的醫官見他驟然起身,只匆忙上前,看他胸前傷口。
果然,如此劇烈的起伏間,傷口又重新裂開了。
李慕這才感覺到痛楚,只由醫官侍者扶着,靠在榻上,重新縫合傷口。他面色蒼白,兩眼無光,還不曾回轉神思。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夢到當年的事。那些事,那些話,他存封着,根本就不敢想起。
他的母親說,他是一個施暴者的孩子。
便是意味着他是個父不詳的私生子,而他的生母是被□□者。
那年,他在百轉千回的死結裏,削了發。
離開長安時,母親曾漏夜趕來,複了溫柔模樣。
她撫着他面龐說,“少見你兩分,我大抵能多愛你一些。總好過,你日日在我面前,讓我想起不堪的過往。”
她說,“你放心,阿昙還會是天上皎月。一樣是我的兒媳,我會替你照顧好她。”
李慕的神思稍稍清明了些,兀自笑了笑。
他知曉自己為何會做方才的夢了。
他還在想給自己找個合适的理由,告訴自己當年的離開是對的。
是對的啊,夢中情境是六年前真實發生的。他的母親,一個女人,如何要編如此謊言欺騙自己。
在自己的孩子面前,說自己被□□而生下他。這樣的話總不能是假的吧。
可是,李慕已經辨不清她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
這一刻,他想,大抵都是假的。
醫官縫合着他傷口,收尾處麻沸散灑的不勻,金針帶線刺肉穿皮而過,他被激出一身冷汗。
人,卻更清醒了。
他垂眸看着胸前傷口。
三日前,裴朝露捅他的那一刀,原本沒有傷到要害。她早已失了力氣,準頭和力道偏了,沒傷到他多少。
而他此刻的重傷,是昨日導致的。
昨日裏,他昏睡一晝夜醒來,睜開眼,便看見裴朝露坐在他床畔。
她半挽發髻,鬓邊垂落下幾縷發絲,面如鬼色。見他醒來,卻還不忘沖他笑了笑。
“我還有事沒來得及和你說。”她看着他,也不待他回話,便自己敘說起來。
她說,“是這樣的,我有兩個孩子。一個,是你的,被你皇兄害死了。還有一個,是你皇兄的,差點被你皇兄和你生母害死。”
“興德二十五年,蘇貴妃生辰,你送了件內襯抄着萬佛印的玄狐大氅給你母親做壽禮。宮宴上,她轉手便贈給了我,以表她慈愛之心。”
“我當時懷着涵兒,快八個月了。侍女将大氅捧上來,我連看也不敢看。因為那是出自你的手。多看一眼,李禹都會嫉妒的發瘋。可是蘇貴妃未容我開口,便将衣衫披在了我身上。她按着我肩膀讓我別脫下來,她說你眼光甚好,說我穿着比她還合适。”
“宮宴一個時辰,李禹看我眼神從嗤笑到憤怒最後恢複成一貫被人稱贊的溫和模樣。臨到散宴,他扶着我回承恩殿。殿內合了門,他就剝幹淨了我身上衣衫……涵兒就是這樣早産的。”
“太醫産婆到的時候,羊水和血已經把你那件大氅染紅了……”
“我到現在也不懂,為何他們要這樣對我!”裴朝露站起身,坐到李慕身邊,她雙目赤紅,卻已經流不出眼淚,只繼續道,“如同,我也不明白,你為何要丢下我?”
“我這半生,全部的悲劇,皆因你而起。”
她話音落下,手便拔了髻上木簪從他傷口刺入,又準又穩的勢頭,若非被趕來的封珩拽停了一瞬,如今他已經沒命了。
饒是如此,醫官說,傷到了肺,再難痊愈。
封珩情急中出手重了些,她被甩在裏床榻半丈之地的案桌旁,吐出一口血來。而他被醫官按着清理傷口,半點掙紮不開。
“別……傷她……”他張合着唇口,話語破碎又哽咽。
“還有——”她伏在案邊,擦了唇角鮮血,癡癡地笑,“還有呢,我父兄如何會戰死沙場,是因為我阿爹說要請齊王殿下回來助陣抗敵,太子他妒忌設計的 。他妒忌你啊,妒忌你先娶了我,妒忌你遠走塞外還能得我阿爹誇贊賞識……”
“明明是你李家皇室陷害忠良,到頭來卻是我裴氏阖族被天下唾罵……”
“為什麽死的不是你們?”她抵頭靠在案桌上,擡眸與他眸光相接,喃喃道,“我的父兄、孩子都死了,都屍骨無存。
“李慕,你為什麽還活着?”
李慕從夢中醒來,又回想昨日事,整個人尤入冰窖,遍體生寒。唯有撚在手中的佛珠,被他越握越緊。指尖處扯斷了線繩,佛珠四下散落開去。
一旁的侍者躬身去揀,被他攔住了。
經年大夢,愛恨破浮屠。
他已經沒有避世的必要,他也想問個為什麽。
“去東廂房,看看那處貴人如何了?”他正吩咐着,只聽外頭一陣壓着聲響的争執聲。
他側耳細聽了一番,冷聲道,“去讓他們進來。”
“何事不知該報我還瞞我?”李慕掃了對面兩人一眼。
封珩推了推空明,示意他說。
空明合掌回話,“是醫官會診了貴人的身子,她底子被掏空,元氣也散了,怕……時日無多。”
李慕擡眸凝在他身上。
空明的話卻還未停下,“而方才,侍者來禀,貴人不見了,寺中內外皆不見其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