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陰陽湯 生人食之可見亡人
裴朝露想殺了李慕, 但是沒有成功。
兩次都沒成,她便覺得沒了意思。
頭一回,她是體力不濟。第二回 , 被封珩攔下了。
看着都是外力外阻了她,但她自己知道,是自個沒用,沒能下得去手。封珩進來的一瞬, 原也沒能動搖她,不過是她手中簪子沒入血肉時, 悶鈍間緩了一瞬。
這就一瞬, 她看着榻上人, 在他的雙眸裏,看見年少的彼此。
只一眼,她就覺得自己也是該死的。
她離開時, 醫官侍者都圍着他,便也沒人關注到她。
原是有兩個侍者守着她的,估計見她瘋癫模樣,便也不敢多攔。她漫無目的的走出寺門,走到山巅路口時,卻又返身回去了。
她忘了件事。
涵兒。
那個因他生父強要自己而結下的珠胎, 又因生父孕中□□她被迫早産的孩子,他是無罪的。
他何其無辜,何其不幸。
有那樣的父親,冷血病态。
有她這樣的母親,想愛卻無力再愛。
昨日,芙蕖骨灰被撒,她噴出那口血後, 便知道日子所剩無幾了。今日裏,一番話語吐出,李慕房中案幾邊還殘留着她再度吐出的血。
她在虞婆婆處尋到孩子,她唯一對得起他的地方,就是沒讓他看見他生父對他母親的□□。便是昨日諸方權貴讨伐,她亦恐他看見血腥或粗暴的場面,遂以手刀劈暈了孩子,讓虞婆婆提前帶走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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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光雨露,陪伴愛撫,她給不了他。然風霜苦難,她總要為他盡力擋去。
他還那麽小,不該早早見了這世間的黑暗和殘酷。
她将所剩的銀兩都給了老人,只抱着孩子同他額間相抵,指着屋外的櫻桃樹問,“還記得前日裏,秋千架上阿娘同你說的話嗎?”
秋千架上,她說了很多話。
孩子蹙眉思索。
“阿娘病的太重,可能很快就會去……”
她的話還沒說完,孩子便伸手捂在她唇畔,然後松開比劃,“若非病痛不得醫,若非親人無可依,若非已到絕路前,涵兒都不可以主動去那個地方。”
“對嗎,阿娘?”孩子手語道。
裴朝露含淚颔首,“阿娘愛你的,你信嗎?”
“信!”孩子點頭,“穆婕妤說了,阿娘不管做什麽說什麽,心裏永遠是想着涵兒的。”
裴朝露聞言,便笑了,“若蒼天開眼,阿娘會遵守約定,回來看你。”
“可是現在,阿娘特別想一個親人,阿娘也想被人抱一抱,找人靠一靠。阿娘想去找他,可阿娘不能保證一定找到他,帶着你若是途中阿娘撐不下去,你就一個人了。你……在這等阿娘,成嗎?”
涵兒望着她,點頭,“但是,阿娘記得回來。”
孩子抓着母親半片袖角,期待她會回來。便如此刻,抓着李慕的半片袖角,期待他能快點找回母親。
他的阿娘,已經十晝夜沒有音訊了。
他松開李慕袖角,一筆一劃問,“阿娘病了,想找人抱一抱,為什麽找的不是你?”
李慕僵在原地,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五歲的孩子,在這一刻格外早熟。或者他本就被提前催熟,只是在母親面前尚且保持着純真模樣。
“兩年多年前,穆婕妤同我說,這世上有個男人,同太子長得有五分像,他是我阿娘最親的人。這些年,我阿娘一直很想他。”
“婕妤要我記得這話。卻又囑咐我,不能同任何人說這些話。除非有一日遇見那個人,同他說一說,阿娘這些年,外頭有多風光,內裏便有多痛苦。”
“你同太子有五分像,那人是你嗎?”
“是你嗎?”他執着地問,手指比劃得緩慢而用力,如同一字一句的質問。
李慕望着孩子,耳畔回蕩着他指尖流淌的話語,張了幾次口,也未能吐出一個字。到最後,只伸手揉了揉孩子腦袋,将他拉到了自己身邊。
太子是他生父,他主動提起時,卻連“阿爹”二字都不喊,只言“太子”稱呼。
自是穆婕妤暗裏所授,然再想起她這些年給他傳來的那些信……李慕如今自沒有心思去深究其中的原委與矛盾,他同涵兒一樣,滿心等着她的消息。
數日前,得她失蹤後,他從榻上掀被起身,卻走不了寸步。遂反應過來傷重在身,無法領人親尋,只得強迫着靜下心來等候封珩他們的消息。
直到今日,他終于能夠下榻行走,方來到她先前住的廂房。
房中除了涵兒坐在臨窗的榻上,遙望窗外,其他還保留着她離去前的模樣。确切的說,是那日被人翻扯搜尋後的樣子。
璎珞針線撒了一地,離床榻最近的地方散落着幾片白色瓷片。
他俯身将它們撿起來,上頭灰蒙蒙一片,是塵埃,不是他女兒的骨灰。他卻仍舊小心翼翼地撫摸着,仿若觸到孩子的、她的溫度。
“阿娘特別愛惜這個壇子。”涵兒走上來,“我們從長安來的路上,阿娘抱着我,也抱着它。”
“我有兩個孩子。”那日,她如是說。
李慕握着白瓷片,邊緣鋒利,劃破他手掌,他卻絲毫沒有感覺。只是低頭看去方發現,幾滴血跡落在地上。
而在他不知道的年歲裏,她到底留了多少血,吃了多少苦。
陰莊華是這個時候上山的,直入屋內,也沒同他寒暄,只遞了一方寸長的錦盒與他。掀開蓋,裏頭是一枚墨色丹藥。
“這便是西域傳說中能生白骨,活死人的固本丹。自然起死回生乃傳言罷了,但只要人還留一口氣,便能固本培元。”
陰莊華望了李慕一眼,見他面色灰敗,唇色發白,心中不由暗嘆那裴氏女下手果然厲害,半點不曾手軟,只道,“殿下雖傷得重些,但此藥服下,至多一月,便可徹底大安。”
“藥之真假,您有座下醫官,可自行查驗。”
李慕合了蓋,眼皮也未掀,“三日後待驗明真假,再來接人。”
“你……”陰莊華咽下躁氣,“那可否容我看一眼舍妹?”
陰蕭若被帶回去的第三日,亦是裴朝露失蹤當天,李慕便讓空明帶僧武卒圍了陰氏祖宅,當着陰素庭的面直接帶走了還無法起身的陰蕭若。
陽關外有夢澤泉府,府中杏林聖手世代行醫煉藥,李慕有耳聞,卻未放在心上。那一日,瞬間浮上心頭。
他本可以自己動手,卻也不想浪費兵甲。本就中燒的怒火,一下便指向了陰氏。然陰莊華不負他所望,将将數日,便圍了夢澤泉府,弄到了丹藥。
寺內暗室裏,陰蕭若見長姐到來,只捂着傷口下榻跌跌撞撞撲來。
“阿姐是來接我的嗎?我不要待在這,這裏沒有醫官藥膳……”
“還想要醫官藥膳!”陰莊華看着她尚能下榻行走,有力氣索要物什,只忍着怒意道,“早讓你離裴氏女遠些,她哪是你能動的!因你魯莽,夢澤泉府一戰,損失了近一千兵甲。”
陰蕭若聞言,并未心痛兵甲損失,只匆忙抓着長姐的手道,“阿姐,你可是替我去找了那顆固本丹,待我用了那丹藥,我親自去給你練兵……你快接我出去吧!”
“給你服下?”陰莊華簡直被氣笑了,拂開她的手,恨鐵不成功的看了她一眼,甩袖離開了。
只對着身側随從道,“去禀一聲齊王殿下,便說陰家二女,得罪貴主,勞他教導,生殺無話,我十日後再來接人。”
陰莊華回到宅邸,亦是同話告訴父親。
陰素庭并無意見,只道,“華兒處理甚好。這口氣怎麽也得讓齊王殿下出痛快了,來日方有再聯手的可能。”
“阿爹,那日您為何要縱着阿若去。如此一鬧,且不說阿若受傷,這兩年花在戒塵身上的功夫幾乎白費了。還有陽關外一千兵甲,犧牲得太不值了。”
“如何不值!”陰素庭拍着女兒肩膀,“阿若一鬧,這潭水方算活了。”
“天下皆知裴氏女沒死,想着向他尋仇洩恨。而裴氏遺孤被激,亦會奮起反抗。再則天下亦皆知曉齊王殿下即在敦煌,他便再也不能避世暗控。”
“這天下亂起來,争起來,我陰氏才有上去機會。”
“阿若這一鬧,值得很。左右是她自個蠢,能被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傷成這樣!”拍在陰莊華肩頭的手用了按了按,“還是華兒能幹,那丹藥送去,殿下餘怒也消得差不多了。左右還能讓齊王再次看見你的能力,利大于弊的事,千餘兵甲亡得也算有價值。”
陰素庭負手離去,徒留陰莊華立在深闊的廳堂中。
她還想說些什麽,卻也不知從何說起,只是莫名覺得後背一陣寒涼。
父親的話,有些她并不贊同。
已是日暮,封珩回來時仍舊一副敗北模樣。十日過去,他們按着李慕的指點,設了人攔在敦煌古城的五處城門口,又從大悲寺往西至苦峪城一路設伏,但就是沒有尋到人,連着蛛絲馬跡都不曾有。
這人就像憑空消失了一樣。
“殿下,如此下去,只能挨家挨戶進行搜尋了。”封珩盯着地圖,“守城衛兵再三确定,貴人不曾出城。”
“或者,要不要借用陰氏的人手。畢竟我們的暗子路數,貴人太熟悉了。若用陰氏的,一來他們比我們更熟悉敦煌郡,二來貴人不知他們的方法……”
李慕擡手止了他話語,用陰氏的人,眼下是下策。雖說陰蕭若在他手裏,但裴朝露傷了她,難保陰氏人亂中下手。
這樣的萬一,他不敢賭。
她病重,走不遠。
所念,如今只剩裴朝清一人。
若是一直在途中趕路,不至于沒有一點蹤跡。唯一錯過的時間,是她離開到被發現的那一夜。
他只是慢了一夜,如何便尋不到人。
一夜,按她的腳程……
李慕揀了墨筆,以大悲寺為軸心,勒出重心圓環。然後将往西一帶的城鎮勾畫出來。
他的目光在那片圖上往來掃過。
“今日,是何時辰?”他問。
“七月初一。”封珩回道。
“帶上人,跟我走,去陰陽鎮!”
“殿下,你的傷——”
“快!”李慕厲聲,轉眼間已經跨上馬絕塵而去。
陰陽鎮,是大悲寺往西邊苦峪城路途上的第一個古鎮,距離大悲寺不過十餘裏路。
裴朝露卻覺得自己實在無能,這十裏路便走了一夜。在半道暈過一次後,她便再也走不動路,只呆在裏臨近陰陽鎮的一個山洞中休整了一日。
入得陰陽鎮,便發現了封珩的人,她便再也沒有走官道,只尋了山間小路慢慢走着。數日過去,卻仍舊沒能走出陰陽鎮,走去下一個古鎮。
前日裏,她聽下地種糧的農人說,七月初一,陰陽鎮有長生節,是個頂特殊的節日。鎮上長街熬煮陰陽湯,生人食之可見亡人。
她立在山間荒野裏,突然便笑了。
這世間,她實在是找不到生還的手足至親了。
便讓她見一見已經亡故的舊人吧,她實在太想他們了。
夜色昏沉,長街盡頭,鐵鍋煮沸,內分太極陰陽兩半。一半白湯鮮美,乃生人飲。一半紅湯辛辣,待故人來。
裴朝露坐在桌邊,問,“喝了,當真能看見我的親人嗎?”
“當然,小娘子要見幾人?”
裴朝露低眉思索,“爹爹,阿娘,長兄,芙蕖……”
“還有雲秀,月錦,可能、還有二哥……”她擡起頭,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有好多。”
煮湯人沖她點頭一笑,“等着!”遂麻利為她支起一鍋。
白湯半邊放在她面前,對面是另一半紅湯。
她撿起勺子,一口口飲下,面上笑意愈來愈盛,朦胧中見到阿娘,爹爹當真一個個向她走來……
她繼續飲着,這湯雖是寡淡,卻好喝地很,她終于想起湯中那股熟悉的味道。
是,五石散。
卻也不曾停下,因為在幻影迷蒙中,她真的看了她的親人,他們張開雙臂擁抱他,她還是當年那個被人捧在掌心的小郡主……
“松開她!”猛然間,她被人一把拉住,拽回懷中,眼前景象四下消散,煮湯人被踢翻在地。
她擡起頭,松木香替代了五石散的媚香,她卻覺得還不如在幻境中的好。
她根本不想看到他。
李慕将她攏好衣衫,正要抱上馬背,斜側裏一柄長刀從他胸前挑過,他攬着人側身避過,卻是黑衣人長刀旋轉,分成兩禀雙刃,一禀劈面,一柄欲砍上他懷中人。
李慕被逼得連番退出數丈,只得将裴朝露放在一側迎戰,袖中放出信號讓封珩一行轉街速來。
卻不想,來人極熟悉他功夫路數,又因他有傷在身,不過數招便被占了上風,在一個對掌的回旋裏,那人從地上抱起了裴朝露,縱馬離去,只留給他一個又冷又怒的眼神。
“殿下!”封珩帶人匆匆趕來,扶住了他,“你們去追!”
“別追了。”李慕捂着胸口,擦去唇邊血跡,方才那一掌,那人原是用足了力,臨到最後卻收了掌勢。
他望着遠去的背影,湮滅在夜色中。
是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