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五石散 那一鍋湯,引出了她積年的藥……

盛夏日, 新月勾在天際。

夜風呼嘯,攜卷着西地邊陲茫茫風沙,直撲入策馬疾奔的二人身上。

駕馬的男子身形高大, 一手執缰,一手抱人。

馬過石壁淺灘,他脫了身上披風攏在懷中女子的身上,替她擋去四下揚起的水漬塵埃。

側身坐在馬背上的人, 忍過身體內因飲下湯水而激發的灼熱,在長久地靜默後, 終于喘出一口氣, 松開将掌心掐出無數紅印的雙手, 撿起一點清明神思。

她仰首凝眸,顫手想要去接這人臉上蒙紗,卻不想被他按下了雙手, 重新抱緊箍在臂彎裏。

“是我,妹妹。”男人自己扯了蒙紗,雙目直視前方并未看懷中人,唯有厚實溫暖的手掌撫在她後腦,将她按入胸膛,“是二哥來晚了。”

話畢, 他到底還是垂眸看了眼懷裏的血親。從去歲正月長安朱雀長街一別,幾回生死趟過,他終于接到了自己的胞妹。

卻是晚了五百多個時日。

五百多個時日翻轉,他那本就失去色澤的掌中花,如今更是枯敗。

看一眼,他都覺得心如刀絞。

然而萬千星光落入他眼眸,劍眉海目裏卻還是映出了女子笑靥。

“哥哥。”裴朝露重新仰起頭, 盛着滿滿的笑意,知足而感恩地望着他。

夏日夜風帶着暑氣,一陣陣撲在二人身上。

未幾,裴朝露的笑容消散開去,只剩下無盡恐懼,在兄長懷裏克制又難堪地掙紮。

“二哥……”她聲色顫抖,抓着他衣襟,卻又推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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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朝清提着一顆心,扯下她身上披風散熱,然見她持續陀紅發汗的面龐,到底狠心擡手劈暈了她。

月落日升,終于在翌日晌午時分,馬蹄疾馳入了苦峪城。

苦峪城城門大開,暌違十數年,迎得少主人。

至此,邊陲西地成三足鼎立之勢,極西有苦峪城,靠南是陰氏一族,北邊是齊王殿下的僧武卒。

盤踞長安的湯思瀚在銷金窟沉迷一餘年後,終于感到些許後怕,開始重新聚攏兵甲以作防備;西南蜀地的天子隐隐有欲要回歸的态勢,太子暗中往來籠絡各方權貴。

李家皇朝坐天下兩百年,民心瓦解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有罵君王昏庸的,然更多民衆尚且等着李家天子回銮。

蒼生多來只能看見最直觀的東西,譬如明文發放,朱筆金印下确定的裴氏通敵;譬如潼關戰場上,七萬将士血流成河,白骨成山,至于其中隐情幾何,并沒有多少人會費心理會……

故而,裴氏仍舊是亂臣賊子。

苦峪城大開的第三日,投奔在敦煌郡的長安高門,便堵在了城門口聲讨裴氏逆賊。

城樓之上,白袍少主昂首而立,弓箭手整裝待發。

裴朝清無聲無語,聽着城下諸人讨伐謾罵。待其話畢,只挑眉輕笑,從副将手中接了弓和箭。

弓弦拉開如滿月,轉瞬卻又松了半成力道,放箭出去。随着他那支箭,弓箭手紛紛挽弓射下。

不偏不倚,百餘支箭矢都在來人半丈之地落下。

似阻隔他們的腳步,更如無言地威懾。

裴朝清放下弓箭,舉目而笑,話語順風落下。

“便是我裴氏通敵又如何,爾等此刻能耐我何?”

“此刻——”他嘲諷又蔑視地望着樓下諸人,“我為刀俎,爾為魚肉。”

“然,我不殺爾等,且留着爾等,看看我這通敵賣國的亂臣賊子是如何立于青|天|白|日之下的。”

毒辣日頭下,箭矢密集輕晃。若是城樓上的将軍多提一份力,如今城下諸人亦是箭下亡魂。

能殺而不殺,至此一招,将諸人心防敲出一道細小縫隙。

城樓下一時無聲,裴朝清也不欲多言,只返身離去。

一下城樓,他便失去了冷靜從容色。醫官來報,裴朝露醒了,情況卻很不好。

同他一道,行色匆匆的還有一直守在城下的李慕。

李慕是昨晚來的,帶來了兵甲。

裴朝清确實需要兵甲,他雖重開了苦峪城,但裴氏七萬精銳盡數戰死,這苦峪城中,除了四鎮府兵,能用的人手根本沒有多少。

而那四鎮,以沙鎮為主,鎮上兒郎放牧皆是好手,但作戰并不擅長。

裴朝清有糧有馬,卻無兵卒。

“別以為今日我承了你的情,便能容你見阿昙。”将将踏入裴朝露的院子,裴朝清便止下腳步,回身呵停了李慕。

“我、不進去。”李慕往後退了步,從袖中掏出一錦盒,“你把這個給她。”

“姑娘、姑娘……”屋內傳出侍女急切的聲響,“您忍一忍,忍一忍,不能喝那湯……”

李慕持盒的手僵了僵。

“姑娘,沒人,除了奴婢在這裏,沒旁人,沒人會見到你這個樣子……”

“便是見到了,他們也只會心疼您,沒人會嫌棄您!”

“去啊,給醫官,能用上的。”李慕耳畔萦繞着方才的話語,喉嚨發緊,話吐得艱難。

裴朝清接過,疾步推門進去。

寝門啓合間,李慕看見曾明媚清透的姑娘,正披頭散發環抱着自己縮在床榻角落裏,侍女傾身攔抱住她,她下颚抵在侍女肩頭,唇角已經隐忍着咬出血跡。

李慕隐約猜到些什麽,想上前卻控制着往後退。那般驕傲自尊的姑娘,自是不願讓人見的。

然而門扉關上的一刻,他看見她擡起了眸子,帶着絕望又恨毒的眼神剜過他。

李慕定在原地,進退不得,呆呆望着她。

……

“這是五石散發作了。”許久,屋內安靜下來,連着她的急喘和嗚咽一并沉寂,只傳出醫官的話,“五石散高門多有用之,只是男兒用的多些。少主不缺錢財,若是不忍心,供着小娘子也無妨。但若要斷根,便要吃些苦頭。”

這樣的話落入耳際,與方才李慕所猜無差。

可是過往數月裏,她藥粉中的五石散,便是還有昨日飲下的那鍋陰陽湯,那樣的劑量……當是成不了瘾的。

要成瘾,非積年累月的不可。

積年累月。

他握緊成拳的手發出骨節猙獰的聲響,從胸腔激湧的血腥氣翻湧上來,整個人都喘不過氣。

寝門打開,他不自覺地往前走了一步,送醫官出來的裴朝清攔下了他,唯凜冽寒芒掃過。屋中人已經平複重新睡去,侍女奉命出來回話。

“雲秀,告訴他,姑娘是怎麽染上的五石散。”

雲秀向李慕恭謹行了個禮,聲色卻是冷的不像話,只一字一句清晰吐出。

“太子殿下喜好五石散,凡同房必用,興致來了便也催着太子妃同用。”

“劑量不多,有藥膳溫養相克,本不是大事。但太子妃昔日小産傷了底子,根基不穩,用之總出幻覺,惹怒太子。太子便加倍給其用之,直到她在幻境裏喊出他的名字。”

雲秀擡起頭,問道,“齊王殿下,您可知太子妃初時出現的幻覺是什麽嗎?”

李慕心緒激蕩,目光落在那門扉之上。到了如今,不說他也能猜到。

然雲秀之語接連砸來,絲毫沒有放過他,“她在幻覺裏看見了您。”

“看見了您,姑娘便開口,喚六郎 。”

“她喊您的時候,溫柔又悲傷。然奴婢侍奉再側,卻只盼着求着她不要說出一個字。”雲秀擦了把眼淚,也沒再行禮,只返身回了方。

李慕面如死灰,氣息翻湧間口中全是血腥氣。裴朝清望了他片刻,揪領揮拳,将人砸翻到在地。

“阿昙嫁入東宮,算我裴氏識人不明。終究是我父子三人送她上的花轎,我們認了。便是你不明緣由,驟然遠走,阿爹在府中勸她,猜你大抵有不能說的緣由。左右裴家兒女,也不是非情愛不可活。東宮之中,她被百般磋磨淩|辱,怨債有主,我去尋李禹便是。”

“可是我想問問你,阿昙千萬裏投奔與你,你到底是怎麽對她的。你但凡讓她能覺得有一點點依靠,但凡她能不這麽絕望,她都不可能去喝那碗陰陽湯尋求慰藉?”

“她是要有多麽無助何孤獨,才想着要從幻覺裏尋到一點親人的影子!”

“那一鍋湯,引出了她積年的藥瘾。”

陽光照得人晃不開眼,李慕兩眼空洞地望着虛空,只急連咳了幾聲,吐出一口血來。

半晌,他踉跄起身,抹去唇邊血流,問,“能容我看她一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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