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夜話 她,還會有很長很好的人生
李慕自然沒能看到裴朝露, 并非裴朝清不許。
裴朝清之言,莫說一眼,多少眼皆随你看去。但你且想好, 阿昙可能受得了你一眼,她如今神思,見你一回估計都能被激得吐出血來。
于是,李慕頓下腳步, 再未踏前一步。
夕陽西下,暮色上浮, 她纖薄的身影慢慢投向窗戶上, 最後形成一個完整的剪影。
是侍女攙扶着她坐在了臨窗的榻上, 正在飲一盞湯藥。
那是她貼身的侍女,比任何人伴她的日子都要長些。窗戶上的剪影裏,她伸出手捏了捏侍女面龐, 手掌捧在侍女鬓邊,許久不曾放下,最後伸出臂膀将人抱在了懷裏。
兒時很多次,李慕躲在蘇貴妃宮門外,看着殿中那對讓他豔羨的母子間各種溫馨親密的場景,回頭總是陣陣失落和不快。
“過來, 抱抱我。”她見他這般,便眨着一雙漂亮的桃花眼呵他。
然待他上前,卻總是她自己先張開了手臂,抱他在懷裏。
那會,只是貪戀感激她的好,卻從細想她頭一句話的意思。她讓他抱她,原是告訴他, 他有人可愛,有愛人的能力,不必常日想着被愛。
然而饒是如此,他還是被愛的啊。
那些最好的年歲裏,那個小郡主真摯而無保留地愛着他。他卻生生将她弄丢了。
李慕望着窗前人影浮動,是她用完了藥,侍女給她漱口淨手。未幾,她便拉着人坐在了身側,頭靠在侍女身上,雙手圈着她。
侍女輕輕拍着她背脊,一下又一下。
她總是先愛人,然後才要一點依靠。
如同他十六歲那年被她擇為夫婿,便是暗中努力許久,卻也不敢開口。到最後,還是她素指輕點,挑眉倩笑,“便擇你齊王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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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那座齊王府邸,她只住了不過一年,便剩了孤枕衾寒,不僅未得到同等的愛意,還得了半生荒涼。
李慕離開時,又回頭看了眼。
他想,還有後半生,他會讓小郡主會平安順遂的。
屋中燭火靜谧,裴朝露埋在雲秀肩頭,聽她講和二哥偶遇重逢的事。
原是那夜她引走綠林盜賊後,在城郊失足滾落下山崖。群賊亦不欲費力尋她,後來還是高将軍沿路找到了她,只是她傷了雙足,動彈不得,便在山間逗留月餘養傷。傷好的差不多便趕望敦煌,不想途徑洛陽時,竟在明廷山遇見了暫避在那處的裴朝清。
話至此處,雲秀拍着裴朝露不再說話,只将她抱得緊些。
“然後呢?”裴朝露問。
“然後……公子也傷着,我們便在明廷山修養、順道打聽您的行程。”
雲秀說這話時,眼神有些飄忽。
裴朝露睨了她一眼,“好好說話,說清楚,如今我急不得。”
半晌,雲秀嘆了口氣,苦笑道,“姑娘,您都病成這樣了,還這般伶俐!”
裴朝露勾起唇角笑了笑,往她身上靠近些。
“二公子原是按計劃前往的敦煌,彼時他傷好了大半,但是半途在……”雲秀頓了頓,揀過一把團扇給裴朝露打風,“公子在淩河被困住了。”
“淩河?”裴朝露掀了掀眼皮。
淩河是她祖籍處。
裴氏便是淩河第一望族,數十年前從她曾祖父在長安任職定居京畿後,他們正支便鮮少回去,但尚有旁系分枝在淩河,故而逢大節裴氏亦會派嫡系子孫為代表回去祭祖告慰先人。
此番裴氏遭遇滔天大禍,京畿正支多的被斬首于午門,旁支雖未及死罪,但他們多來也不好過。随着天子南下逃亡,各地□□四起,百姓便将怒火投向了裴氏族人。
“二哥可是吃了不少苦頭?”裴朝露雙眼一下便紅了,她已經猜到了大概。
不知情的百姓向裴姓人噴薄怒意,裴姓族人自向當家人發洩憤怒。二哥被困淩河,當是族人不肯方行,以洩怨憤。
若是仇敵冤家攔路,自也沒幾人能占到她二哥的便宜。然這般面對着同宗同族的人,二哥根本不會還手。
雲秀聞言,眼神黯了黯,并未多話。
只道,“公子帶着族人化整為零,分批入了這苦峪城前門四鎮。期間在敦煌古城的寺院街道見到您打的桃花結璎珞,便知曉您已在敦煌郡內。只是趕着時間往來接送族人,只暗裏打聽着璎珞售賣的位置,又不敢多問怕引起旁人注意。公子遂想索性抓緊時間送完族人,在全身心尋您,未曾想您就在百裏外的大悲寺中,同齊王……”
話至此處,雲秀不禁落下淚來,想起白日裏裴朝清質問李慕說的話。
“你但凡讓她覺得有一點點依靠,但凡讓她能不這麽絕望,她都不可能去喝那晚陰陽湯,求慰藉。”
“姑娘,是奴婢沒有上心尋到您。我們不知你這麽苦!您明明是在齊……”雲秀自覺止住了話語。
卻仍舊忍不住憤恨,嘀咕道,“累您成這樣,他還算是個人嗎!”
“你們便不苦嗎?”即便雲秀有心略去、未講二哥和裴氏分支族人遇見的場面。
但她見過長安城中在司徒府門口揮劍唾痰的人,見過城門口将鄭宛當成她的屍體來回踐踏的人,更在不久前見過那些長安高門為了得到二哥的線索,是怎樣翻扯砸毀她的東西,為此甚至她連芙蕖的骨灰都沒了……
而偏偏這些人,他們亦都是受災者。裴氏沉冤昭雪之前,她連向他們辯解的資格都沒有。
二哥被困淩河,要說服他們得到他們的信任,再逐一送來苦峪城,其中風險艱辛,吃的苦半點不比她少。
她所困,不過一己私、情罷了。
委實不算什麽。
裴朝露直起身子,面容有些疲憊,只沖雲秀淡淡一笑。
“二哥将他們帶來苦峪城,還應了他們什麽?”
雲秀抿嘴,垂眸。
“說話。”裴朝露嗔怒道,“我直接去問二哥,他不說,可會吵起來的。”
雲秀見多了兄妹常日拌嘴的模樣,拌着拌着,她家姑娘就能哭個驚天動地。
十分傷神。
“二公子應了他們,總有一天會讓他們重新立于天光之下。”雲秀亦端正了聲色,肅容道,“公子說,裴之姓,是榮耀,而非恥辱。”
話畢,萬分驕傲地望着她的姑娘。
裴朝露亦看着她,又捏了一把她面皮,重新靠在她肩頭。
“誰讓你多言的!”寝門推開,裴朝清厲聲進來。
方才雲秀話語激昂,他一踏入院門便聽到了。
“二公子,奴婢……”雲秀被裴朝露抱着,動彈不得,只垂着眼睑不敢再言。
裴朝露尚且還靠在雲秀肩頭,見自己兄長這般疾言厲色,只剜了他一眼,直起身來先讓雲秀出了門。
“這樣的大事,你能瞞我多久?”
裴朝露揚了揚頭,示意他坐下,“還是二哥覺得阿昙時日無多,想着待阿昙過身,在行此大事?”
她沏了盞茶奉上。
“胡說八道什麽?”裴朝清聽不得這話,虎着臉不接茶。
“哥哥!”裴朝露将茶盞推上些,伸出兩根指頭在他手背彈壓逗他。
裴朝清無法,飲了口茶,方道,“二哥有法子治你的病。醫官說了,你就是傷了元氣,底子壞了,這是本,是難醫。但二哥有藥,補得回你的元氣。”
“待你複了元氣,能稍微經得起些折騰,二哥再陪着你,将五石散慢慢斷了。”
“沒有什麽事值得你操心,你只管養好身子便是。”
裴朝清說這話時,想起半個時辰前離開的人,這話原也是他說的。
裴朝露卻不置可否,只笑了笑。
當年,在宮中,太醫為讨好李禹,關于她的按脈會診,都是報喜不報憂,回話也是揀好聽的說。還是穆婕妤暗裏給她把脈調筋,悄悄給她用一點溫補的藥膳滋養身子。
那會,穆婕妤曾對她說,陽關外有夢澤泉府,傳說裏面有兩顆活死人、肉白骨的丹藥,最能固本培元。
但是到底只是傳說罷了,即便有可能是真的,她望了眼面前的手足,風險太大了。
那裏,離龜茲國甚近。
龜茲同大郢,本就是宿敵。
更何況,十年前讓李慕年少成名的那一戰,二哥亦是領軍将軍。
“你好好的,二哥帶你回家。”短暫地靜默中,案上燭火靜燃,暖黃的燭光渡在裴朝露身上,裴朝清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腦袋。
正說着,醫官送藥進來,裴朝清雙眸亮了亮,接過碗盞喂她。
“這是什麽藥?”裴朝露問。
“補元氣的。”裴朝清道,“醫官說你如今虛不受補,只能量小些。”
裴朝露未再言語,接了藥用下。
許是當真手足在側,期盼許久的事成了真,之後的一段時日裏,裴朝露精神好了許多。便也能走出寝房,晨起沐浴一會晨曦清風,晚來小坐,同兄長煮一壺茶,閑話年少事。
只是五石散的藥瘾發作的有些頻繁,且都是在深夜中,尴尬又難堪。有那麽一回,裴朝清看着又驚又懼的胞妹,竟是自己先放棄了,拿了五石散與她。
他将血親抱在懷中,他想便是一輩子供着她,養着她,也不是什麽難事。然而藥送到口邊,卻被人奪走了。
“再熬一熬。”那人立在半丈之外,看着渾身戰栗卻已經沒有意識的人,終于上前俯身,摸了摸她面龐,“這樣喂下去,年壽難永。”
“不該是這樣的。”怕擾到她,他重新退開身,保持了距離,“陪着她,等我。”
“她,還會有很長很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