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後半晌雨就停了,長秀踩着一路泥濘回了前河村,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家裏旺財撲上來迎她,爪子搭在她腳上直搖尾巴。
長秀進了籬笆院兒,父親羅氏拄着拐棍,從廚房裏端了一碗熱姜湯給她。“沒淋着吧?我原以為你困在山裏一時半會是回不來的,沒成想這麽早。”
長秀打個噴嚏,讪讪的,顧左右而言他,“今天采到了稀罕物呢,我明兒去趟縣學,順道在城裏換些家用,阿爹看缺什麽,我記下來。”
“……長秀,你的….外衫呢?”羅氏沒答話茬,倒是驚了一下。長秀來的時候滿身泥水,他沒細看,近到跟前才發現她穿的十分單薄,而她,竟然跟沒事人似的。
“……外衫..,”長秀端着碗的手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這實在是一個讓人窘迫的問題,“…..被樹杈…勾走了….”
衣服自然是送給東河村的小後生夏長山了。說起來,他不小心燒掉衣服還是因為她的緣故,總不能不管不顧吧….。當時面對着光溜溜的長山,長秀的确有些過意不去,思索片刻,就脫了外衫,叫他反着裹上。長山年紀小,個頭和體格都還沒竄上去,兩人身高差距不大,勉強也就系上了。長山因為不得已穿了長秀的衣服又扭捏了一番,扭捏得長秀十分不自在,也不知該如何是好。和長山一起躲在洞裏避雨,真是要多尴尬有多尴尬,她只好冒着雨提前出來,好在大雨漸漸有收停的意思,這才讓她加快步伐趕回了家。
“……唉…..等天晴了,那衣服能找回來,…..就找回來吧…..”羅氏輕嘆一聲,一臉愁雲慘霧。
“…..好。”長秀點頭,察覺羅氏情緒似乎很差。因為丢失一件衣裳還不至于讓眼前的羅氏出現這樣的神情,定是她不在時出了什麽岔子。長秀不禁有些擔憂,“阿爹,可是出了什麽事兒?
羅氏心裏也不好受,但這事兒瞞不了長秀,他遲疑了一下,方才說道:“那啥,…今早上你走了不久,碰巧媒人就來了,咱們去年說下那門親事做不得數,李家兒郎等不了,又說給別家女娘了….。…….秀兒 ,…..咱可別往心裏去啊……。”
“嗯。”這樣的結果早在意料之中。長秀随口答應,看着他爹拖着條瘸腿,佝偻着背,從搖搖欲墜的土坯屋裏拿了件外衫披在她身上,鼻頭忽然就酸了一下。
羅氏上了歲數,還要這樣勞心勞力,讓長秀有點擔憂。他自打去年上青琅山采藥摔了腿,就一直沒好利索,總是一瘸一拐的,又害怕拖累長秀,自己有什麽不合适也盡量瞞着她,待在家裏時也從不叫長秀為他操心。
說起來,長秀阿爹羅氏可是青琅山一帶十裏八村出了名的賢夫。他原本也不是青榆縣人,是長秀阿娘白敬蓮年輕時候挑着貨擔去鄰縣走街串巷的時候拐帶回來的。一開始村裏人都覺得羅氏真是膽大妄為,毀了夫德。可時間一長,羅氏便得到了白氏一族的認可,遠村近鄰沒有不贊他的。
羅氏的妻主長秀的阿娘是個地道的貨娘擔子,性子太跳脫,家裏是坐不住的。娶了羅氏也沒收心,隔三差五地挑着貨擔外出,後來又“志在高遠”,和幾個鄉黨去外地做小本買賣,三年五載不回來都是常事 ,所以長秀長這麽大,基本上是和羅氏相依為命,阿娘在她的印象裏并沒有多深刻。
長秀已經十九歲了,這個年紀,早該娶夫郎孝敬自己的爹娘。羅氏指望不上妻主,親自給長秀張羅,原本去年央媒人說了一門親事,到了下聘的節骨眼上,常年在外面做買賣的長秀娘突然回家來待了幾日。上次的買賣陪的血本無歸,長秀娘心裏不甘,卷着長秀父女兩個攢下的蓋房錢和娶夫錢又上南邊兒去了,信誓旦旦保證三年之內一定掙大錢回來,讓這爺倆過上好日子。
羅氏賢德,自然拿家主沒辦法,長秀勸她娘收收心,誰知她阿娘一根筋直到底,根本不聽。父女倆個無奈,任她去了。時隔一年半,長秀娘不見蹤影,長秀娶親的事情這回徹底黃了,羅氏為此暗地裏扯着袖子抹了不少眼淚,讓長秀不勝唏噓。
鄉下女娘娶親,大多不講究什麽山盟海誓,情真意切,能搭夥踏踏實實過日子就行,其他都是虛的。親事是羅氏一手張羅的,長秀連那後生什麽樣兒都沒記住,不過看着她爹高興,也就點了頭,是以長秀也沒覺得娶夫無望對她造成了什麽打擊,她只不過不忍她爹傷心難過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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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氏傷心,長秀不忍,撐着笑臉安慰道 ,自己壓根兒就看不上古河村那小郎,黃了就黃了吧,等她考中了秀才,家裏好過些,日後再娶便是了。長秀想着自己還年輕,像這個年紀不曾娶親的女郎也不是沒有,書中自有藍顏如美玉,只要努力上進,總有一天出人頭地,讓阿爹過上好日子呢。
父女兩個說開以後,羅氏看長秀神色如常,放心不少,便對李家悔婚這事兒也沒那麽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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閑話少敘,長秀冒了大半天的雨,畢竟受了影響,睡到了第二日,依舊躺在炕上,昏昏沉沉地愣是沒翻起身來。羅氏着急,熬了一劑湯藥給長秀灌下去,只管小心守着女兒,生怕出個纰漏。羅氏娘家是開生藥鋪子的,羅氏耳濡目染,懂些藥理,醫治常見的症疾還是沒什麽問題的,沒多久湯藥起了效果,長秀發了一身汗,到了下午便精神多了。
“不去學裏沒關系嗎?”羅氏有些擔心。
長秀搖搖頭,“阿爹不必憂慮,如今也沒什麽課業,離考試還有好幾個月呢,我提前回去也不過是與同窗一同論文解經而已,遲一兩天沒什麽分別。”
倆人正聊着,趴在長秀腳邊上的旺財蹭的一下蹿了出去,沖着大門就是一通“汪!汪汪!汪汪汪——”
家裏來了旺財不太熟悉的陌生人,一個溫文爾雅,書卷氣十足的女娘,名叫趙荌,是長秀縣學裏的同窗,兩人雖不過分親密,但也常來常往。
趙荌從古河村教書歸來,順路來前河村找白長秀,她不是第一次上門,也沒提什麽禮物,長秀留她在家裏用飯,趙荌客氣了幾句,便再沒推辭。粗茶淡飯過後,白長秀的這位學識過人的同窗拿着帕子優雅地擦了擦嘴,方才把意圖說了。
趙荌帶來的也算是個好消息。原來青榆縣的大財主柳意一直想給自己七歲的寶貝女兒請個先生開蒙,托人四處打聽,有人報了白長秀的大名,托趙荌過來問問她的意願。
“趙先生才高八鬥,幹嘛自己不去試試?”長秀打趣她。柳家這兔崽子人小鬼大,不是個好相與的,據說從今年頭上開始,已經逼走了好幾位西席先生了。
“…還是算了吧。古河村學裏的小頑童們就夠我忙的啦,哪裏來的時間呢?再說李氏族中待我甚厚,我還是別湊這個熱鬧罷。”趙荌笑笑,白長秀這人,向來謙虛,從不賣弄學問,可畢竟是個有才華的,不然不會傳到柳大財主的耳朵裏。
趙荌頓了頓,繼續道,“你知道麽,你這事兒是方先生挑的頭,前一陣子在縣學坐館的名儒方老先生!她和柳大財主是昔日的同年。自打上次看過你那篇關于師道的文章,頗為賞識。恰逢柳家要尋先生,方先生便向柳大娘推薦你,說柳家小娘子就得你這種外柔內剛的人治治她,方先生昨兒已經回鄉去了,所以才托我給你帶話。況且,柳家将束脩翻了三倍之多,若是能成,有何不可?”
翻了三倍?…..柳氏這樣的大戶人家稍微從指頭縫裏漏一點,就夠她和阿爹幾年溫飽,何況束脩翻倍……。長秀沉思不語。她的關注點盡在趙荌說的最後兩句上了,調.教小鬼頭,應該比翻山采藥要來的容易一些吧?
趙荌與長秀之後又聊了幾句,就匆匆忙忙告辭了,白長秀決定應下這差事,便跟羅氏商量了一番,羅氏有點擔憂,勸長秀與大財主家打交道,務必小心為上。長秀點頭應允,她看的開,柳小娘子不樂意,大不了辭了不幹就是了。柳大財主是個和氣人,對于縣學又是不遺餘力地支持,曾捐出銀兩維修過講堂和藏書閣,對讀書人敬重有加,想來是好相處的。
…………
長秀既應下了差事,又在家多待了一日方才動身去縣城。離家的那天早上,在村口遇見了準備下地的長山。
青琅山腳下的這幾個村子都以河為名,村村相連,東河村與前河村為鄰,河川裏的莊稼地成片成片連在一起,一眼望不到邊。到了農忙時節,天天都能遇見鄰村下地幹活的男人和女人。話說此刻這位叫夏長山的小後生正扛着鋤頭,擡頭挺胸,豪情壯志地向前邁步,見到長秀過來,竟刺溜一下躲在村頭那棵枝繁葉茂的大槐樹後面去了,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
長秀眼尖,遠遠地便瞧見了他。原本她對這個少年是沒什麽太深刻的印象,不過自打上次長山那樣“驚豔”了一回,瞬間便讓她連人帶名字都給記牢了。倒不是她有了什麽龌龊的思想,實在是那樣一個尴尬別扭的場景想讓人忘記都很難。
“哎?這不是東河村的……夏長山嗎?….下地幹活去?”身正不怕影子歪,長秀大大方方打聲招呼。
真真是冤家呀!……所以才路窄呀!長山掙紮的好厲害,緊緊捂着快要翻騰出來的心,隔着槐樹望了一眼,長秀姐姐悠然如清風雅月,那表情和态度果然如她所言,一副根本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不知怎麽的,少年長山的心頭就有那麽一點……憋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