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才入了冬,天氣就冷的厲害,尤其是下過雪,腳都能凍僵,要是沒什麽事兒,鄉裏鄉親的也都不大出來串門了。白長秀可沒這麽舒坦,她趁着在家的機會,備了厚禮去看望族裏的主事兒的幾位長輩。一來是為了感謝族裏在她不在家時,對阿爹羅氏的照顧。畢竟他腿腳不好,凡是族裏或者上面有大事需出力,每次抽丁幹活,羅氏則是能免就免。二來是白長秀婚事将近,白長秀母親又不在,祖父母早已過世,這樣的大事少不得要靠着族中了。
在前河村忙碌了不過兩日,柳家卻提前派了馬車來接她,車上坐了她的學生柳清菡,見到先生,恭恭敬敬行了大禮:“先生不在,清菡怠惰,還請先生督促學生的課業。”
這孩子如今所有的言語都是真心實意的,白長秀深感滿意:孺子可教也。柳家的誠意白長秀的确不好推辭,只得辭了羅氏跟着學生上縣城去了。
白長秀雖然中了秀才,卻沒有因此端上大架子,柳家的主父李原崇特意替柳清菡為白先生張羅了一桌小席面。李氏原崇早白長秀幾日先回了青榆縣,白長秀在秦州送他的那盆仙靈芝也同時帶回了柳宅,被他小心翼翼地呵護着,到了如今這個時令,竟然開得十分漂亮。李氏平日當寶貝一般供着,今日特意端出來給白長秀品鑒,直看得白先生連番贊嘆: “這花真是好福氣,遇到個好主人。果然花就得懂花的人養着它,如今倒看着越發的金貴了。”
“是啊,這個時候開,可價值連城呢。”李氏半玩笑半認真道。秦州一行,讓他心情暢快了不少,為感謝白長秀将這名貴的仙靈芝贈與他,李氏又取绫羅珠寶予以回贈,白長秀推卻不過,只得收了。
細算之下,白長秀這小半年竟積累了不少的財富,這筆錢能讓白長秀一家在前河村過上安穩舒适的生活了。她也有了新想法,成親以後,家裏的銀錢都可以交給長山去管着(如果他樂意的話),免得教他擔心她在外面會有多辛苦。親事如今開始籌備,白長秀打算在柳宅待到十一月初,天寒地凍,剛好放了柳清菡的假,她也就安安心心回去完成自己的人生大事。
白長秀在柳宅的生活一如往常,李氏上次聽從了她的建議,給柳清菡請了武科的先生來教一些拳腳棍棒,白長秀的閑暇時間就多了起來,時常與三五好友聚聚,提早為明年秦州秋闱(鄉試)做準備。她自打中了秀才,名頭又比從前響了些,慕名求白先生教學的大戶更是明目張膽地上柳宅來見她。白長秀以“分/身乏術”為由委婉地推掉了,只一心一意地教導柳清菡,李氏心裏暗喜,對白長秀的這番舉動生出了更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時時刻刻想着靠近她,又擔心她避而遠之,只好隔着院牆偷聽她教導柳清菡,或者以柳清菡的學業為借口隔三差五地說上那麽一兩句話,任誰也看不出什麽端倪來。
白長秀哪裏知道李氏原崇的這些心思,心裏只道柳清菡有出息了,這做父親地便愈加上心。想來人都是這樣,這輩子自己沒什麽指望的時候,那希望可都寄托在孩子這裏了,她有感于當初李氏親自前往前河村求誠,對李氏一直敬重有加,是以李氏在柳清菡的事情上但有所求,并不推拒。
日子順順當當地溜過去了,到了十月底,柳家大娘、二娘、三娘領着自家的小商隊回了青榆縣。柳家一門天生都是做生意的好手,光瞧瞧柳大娘那滿面的紅光和滿載而歸的貨物便可了然。柳氏一門合家團聚,柳大財主高興,宅子裏上上下下都有厚賞,先生白長秀自不必說,光看着柳意親自送到眼前的這些吃穿,就比旁人豐厚了數倍。見此光景,白長秀不免長籲短嘆,她想起自己那個在外漂泊,如今都不知在哪裏落腳的母親,自去年一別,只怕沒有三五年,阿娘白敬蓮都是不回來的,更別說趕上她的婚事了。
白長秀這人,其實更喜歡過腳踏實地、穩穩當當的生活,和她那個喜歡擔風險,卻不見得能掙錢的娘不一樣,所以她也納悶,人有多大的本事,就做多大的事情,偏偏阿娘豪情壯志,撇下自己的夫郎和女兒,成天在外邊折騰。結果兩頭都沒顧上,真不知道這麽做,意義在哪裏?
過得幾日,白長秀準備告假,準備回鄉成親,打算找個機會和柳家大娘開口。無奈柳大娘雖在宅子裏,但自己這兩日也見不到她,甚至連柳家主父李氏的面也見不到。正想着怎麽去說,剛好碰到個機會,柳大娘打發跟前得臉的人來請白先生去醉仙樓赴宴。
原來柳家每每到年底,柳氏一門都要齊聚一堂,大擺筵席,柳大娘請了柳清菡的兩位先生,柳氏一族連同得臉的掌事、柳家店鋪掌櫃和田莊的莊頭都來了。柳家自己開的醉仙樓裏座無虛席,衆人歡聚一堂,吃得昏天黑地。席間白長秀瞅個機會,去給柳大娘敬酒,打算就此告假。柳大娘正忙着與她人推杯換盞,喝得紅光滿面,回頭看見白先生端着酒盞站在一旁,忙笑呵呵地招呼:“清菡有出息,應該是我敬秀才娘子一杯!”
“晚生不敢當!”柳大娘雖是一屆商賈,但也是有功名的人,白長秀怎麽可能以下犯上,連忙推辭,一飲而盡之後,便将告假之事向柳大說明。
“這可是大事呀!”柳大娘忙點頭同意,她有些微醉,聽見別人的喜事,仿佛是自己的一樣,十分地高興,一旁衆人聽見響動,起身附和,紛紛恭喜白長秀,唯有跟在柳意身後的李氏臉色突變,神情驟冷。
李氏盯着白長秀怔怔看了片刻,在白長秀快要離去時,又從一旁走了過去,喊住她,“先生,….是真的要成親了麽?”
“是啊。”白長秀微微一笑,看着李氏神情捉摸不定,….似乎臉色不大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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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氏蜷起長袖裏微微顫抖的手指,勉強擠出個笑容,費了好大勁兒才開口說道:“真的…..要成親了,…那麽….,恭喜先生了….”
“多謝官人。時間不早了,晚生這就告辭。”白長秀行了一禮,轉身快步離去,李氏踉踉跄跄退了幾步,靠在一棵抱柱上,一時間覺得胸膛憋悶,喘不過氣來….
候在一旁服侍的小厮見狀,忙跑過來扶他,叫他一把推開,因用力過度,冷不妨将自己也摔在地上。
“原崇?”柳大娘見此情形,忙吩咐左右,“大官人醉的厲害,快扶下去歇着吧!”
李氏被小厮扶上轎子,一路上渾渾噩噩,又由着衆人服侍他回到柳宅,連件衣衫都未換,便躺在床榻上再不言語。一幹下人畏懼于李氏平日的威嚴,吓得大氣都不敢出,悄悄退了下去。
李氏繃不住自己的情緒,心裏疼的厲害。他早知自己對白長秀動了心,只是沒想到情根居然種的這樣深。側過臉去,瞧見窗臺上的仙靈芝靜靜綻放,那樣漂亮華貴的色彩在李氏的眼裏漸漸地成了模糊的一團,他心裏越發地悲涼,那種無能為力的感覺只會讓自己痛苦不堪,原來他真的就如同這花一般,再怎麽美麗,也不過是凋零之前的孤芳自賞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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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大娘應酬了一下午,辭了二娘三娘,回到宅子裏的時候,天色已經黑透了,下人将燈籠連成一排,挂在各處的通道上,映出火紅一片,在寒夜裏頗為刺眼。
燭火通明,唯有柳家主父李氏的房裏冷冰冰的,一腳邁進來,屋內漆黑一片。
“原崇?你睡了嗎?”柳意剛脫了紫貂大氅,就發覺屋子裏滲得慌,連爐盆裏的銀碳什麽時候滅了都不知道。李氏仍舊靜靜躺着,一言不發,柳意喚他的時候,也只翻了個身,露個背給妻主。
柳大娘心裏有氣,不過還是先叫人點了燈,加了幾個熱炭盆,做完這些,又賞了李氏跟前的幾個小厮二十板子,院子裏頓時哀嚎一片。
房間裏瞬時溫暖如春。可惜李氏的表情不用看,她都知道是冷的。柳意很不高興,李原崇所依仗的不過是自己的喜歡,如今卻越發地将她這個妻主不放在眼裏了。李氏今天下午的表情出賣了他的心思,而柳意是何等精明的人,混過官場買賣場的女娘,把什麽看不明白?!
“原崇,”柳意忍着怒意,走到床邊,望着李氏淡淡道,“我們辭了白秀才,給清菡再請個先生吧。”
“你什麽意思??”李原崇猛地翻起身來,看看望着老态畢現的柳意,恨意陡增,“有什麽不滿沖着我來,與白先生何幹?!”
“我對你不夠好麽?”柳意心裏涼涼的。這趟出門回來,她的白頭發又添了不少,眼角的皺紋在明亮的燭火下蹙成一堆,清晰可見, “我老了,錦衣玉食地伺候你,把你當大爺一般供着,是想和你誠心誠意過日子,不是為了看你和旁人眉來眼去,勾三搭四!”
“是麽?”李氏冷笑一聲,穿了鞋,站起來錯過身子,避開了柳意的靠近,“我勾三搭四??那趕緊休了我吧!這樣大家就都清靜了!!”
“…..原崇,你這是何苦?……七年了,清菡都那麽大了,你,你明知道我對你的心意,何必還要說這樣的話?”柳意心頭微酸,一時氣短,捂着胸口緩了緩,再說話,聲音也都軟了下來,她在李原崇面前,總是不由自主地矮上那麽一截。
“別說的冠冕堂皇!你若有真心,哪怕只是一點點,當初何必用那下三濫的手段害我?”一想起過往,李氏不由得眼圈發紅,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為什麽?!…..要那樣害我?!”
“原崇,….你別這樣,…..求你了。”一提起過往,柳意便開始內疚,雖然她是真心喜歡他,可是李原崇自始至終瞧不上她。柳意當初可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李原崇是個很有主意的兒郎,當初不肯嫁她,成親當日還逃婚,最後被她抓了回來。後來,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就下了點春/藥給他,之後困了他整整一個月,使勁兒磨了磨他的性子,這才有了兩人的今日。
“我勾三搭四??”李氏一腳踢翻了眼前的兩個錦緞杌子,“姓柳的,要麽休了我!要麽給我滾!”
“…..我走,我走!原崇你別….生氣,…..我走就是了。”柳意不再逗留,出了房門,不勝唏噓。活了大半輩子,到老了竟被這樣一個都不拿正眼看她的郎君迷得找不着北了,真是恨不能把心都掏給他。
….可是,….人家不收啊…..
柳意捂着胸口在廊檐下感慨萬千,屋子裏則傳來桌椅的碰撞巨響,以及瓷器摔在地上的刺耳的碎裂聲,噼裏啪啦震耳欲聾。柳家主父李原崇就在這些清脆響亮中發洩着自己的痛和恨:老東西,你怎麽不去死?!…..你還回來幹什麽?!你怎麽不死在外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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