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中秋之後天漸漸冷了,草木枯黃,樹葉漫天飛舞,裹在風裏打着旋兒,層層疊疊落滿了門前的小路,以及長秀家的籬笆小院兒裏。長山每天早起,将房前屋後的落葉掃成一堆,塞進竈膛裏生火做飯,倒也不浪費,就是…煙太大。長秀說他太過節儉了,小夫郎嘿嘿兩聲,眨巴眨巴大眼睛,幹脆脖子擰過去,不予理會。

秋收後莊稼人的生活就沒之前那麽忙碌了,如今田裏沒什麽活計,白長秀趁着空閑從親房手裏購換了十幾畝好地,找了中人過了手續,将地契鎖進自家的箱子裏,之後又領着長山上集市轉悠,給家裏添置了不少東西。這樣一來,長秀自打娶夫之後,蓋了新屋,買了良田,家裏有一頭壯牛和一匹好馬,還有看門的旺財,夫妻二人的日子在十裏八鄉就夠得着殷實的标準了,長秀的兩位姑子姐還隔三差五地貼補點肉食啥的,兩口子的生活落在旁人的眼裏,那就是蜜裏調油,再紅火不過了。

閑話少敘,原本中秋之後長秀就打算去微山縣尋她阿爹羅氏的,剛好忙完這一陣,夫妻二人将家裏安頓妥帖,套了馬車,領上旺財兜兜轉轉上微山縣去了。

羅氏母家不算太遠,不過路不是很好走,長秀兩人花了大半個月的時間,輾轉到了微山縣。這一路上長秀就一直在思量:當年阿娘挑着貨擔,憑着一雙腳板,不知如何奔波到了這裏?又如何甜言蜜語的哄到了那麽單純樸素的阿爹,叫他一心圍着阿娘轉,連親娘親爹都棄之不顧了。….呵呵,兒女情長,真就那麽海枯石爛?

長秀的外族羅家家境好,在微山縣城有間喚作“濟世堂”的生藥鋪子,在城東有一套五進的宅院,逢人一打聽,就摸到了門檻上。

夫妻二人一路風塵仆仆,到了羅宅門口,一水兒的青磚瓦房,沉穩大氣。長山見了,忍不住悄悄跟妻主嘀咕,“原來阿爹從前真的是有錢人家的兒郎。”

“是挺闊氣的。”長秀笑着點點頭,心裏感慨:比起過去,阿爹這些年在前河村過得可真不怎麽樣。羅家門房上看門的是一個駝背的老婦,受了長秀的囑托上主院裏去通報,久久都沒有回音。

長秀夫妻二人在大門外站了很長時間,腳脖子都有些酸麻了,那駝背婆子才慢吞吞地走出來,斜着眼兒等她二人,“再問你一遍,是青榆縣前河村來的不?”

“是”長秀不明其意,仍然謙恭回答。

“是那貨娘擔子白敬蓮的女兒?”駝背婆子又問。

“是的。我阿爹是羅家的小兒子。”長秀摸不透她的意思,下意識裏補充了這麽一句。她心裏有些不耐,覺得這婆子過于傲慢了,礙于父親的臉面,她在言語上仍然謙和恭敬。

“既然這樣,那就對不住了,我們家老太爺見不得姓白的,你也別想着刺激他,呃,…你聽我一句勸,趕緊回去吧。”婆子見她不明白,用手比劃比劃腦袋,“老祖宗年紀大了,這兒不清楚,就別再整啥幺蛾子了!”

長秀愕然,這是唱的哪一出啊?羅家老太爺,那也是她的外祖,就算見不得阿娘,至于對她是這個态度麽?

長山瞧着氣氛不對,有些不安,悄悄拉拉她的衣袖,低聲道:“姐姐,這,如何是好?”

長秀沒答他的話,心下揣摩羅家老太爺估計也不是針對她,想來還是恨着她阿娘當初對羅家造成的傷害吧。…..算了,她是晚輩,該讓還得讓,于是用眼神示意長山安心,轉而對那婆子說:“婆婆你看這樣如何?叫我夫郎見上老太爺一面,替我們問個安吧,沒得大老遠的白來一趟,連咱們老祖宗的面都沒見上。”

駝背婆子看長秀态度誠懇,言語真切,心頭一軟,就替長秀跑了一趟去問話,沒多久返回來,不耐煩地招招手,“哎,哎,走吧走吧,別找不痛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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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秀有些想不通,提出見阿爹羅氏,當場被拒絕,又說要見當家的姑母,那駝背婆子聽了上頭的令,并不理會。長秀夫妻無奈,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兩人在羅宅門口從中午站到天黑,轟都轟不走。有路上來往的好熱鬧的行人看這陣勢,便停下腳步,駐足觀看,漸漸地,羅宅門口稀稀疏疏站了一圈人,叽叽喳喳議論起來。

長秀夫妻二人餓的饑腸辘辘,嘴唇發幹,硬是在原地扛着,身後套車的小紅馬不耐,不停地尥蹶子。

掌燈十分,羅宅院門大開,呼啦啦湧出來一大幫人,簇擁着一位身形富态,精神尚可的老頭站在白長秀的面前。老漢的頭發胡子全白了,穿了一件繡暗紋福字的綢緞直裰,擺了很大的架子,對着階下灰頭土臉的白長秀重重哼了一聲。

一看這陣仗,非羅家老祖宗莫屬。左擁右簇的男人應該是他的幾位女婿,還有孫兒,這麽多人,唯獨不見阿爹羅氏。白長秀顧不得其他,忙拉着長山跪下,給外祖磕了三個響頭,算是初次見面問安。

“啊啊啊!白——敬——蓮!你個王八蛋,還敢上門來!”老太爺羅方氏突然發飙。他上了年紀,脾氣越發古怪,一大家子都順着他,由着他吹胡子瞪眼劈頭蓋臉地罵白長秀:“你狗爹種的拐帶我兒,二十年杳無音訊,還叫我阿尋風餐露宿,沒過過一天消停日子,你說說,你還有臉了,哼!你算個什麽東西!”

老漢嘴裏罵個不停,衆人在一旁哄勸着消氣。白長秀看這陣仗,暗暗吃驚:他這是…..瘋魔了?錯認她為阿娘白敬蓮,癫狂混亂…….

衆人唉聲嘆氣,白長秀忙拖着膝蓋跪到老太爺羅方氏的腳跟前,再次磕頭賠禮:“老祖宗息怒,長秀替母親賠不是了。長秀保證,母親一回來,定陪她來給您老人家賠禮道歉。長秀原本早該來看望您的,只是一直沒得機緣,還望老祖宗看着阿爹的份兒上——”

“畜——生!”長秀的話還沒說完,就被羅方氏生生打斷。老漢氣到激動處,掄起拐杖照着白長秀的後背重重砸去,說時遲那時快,長山在關鍵時刻一把抱住妻主,那狠狠一下就落在了他身上。老太爺手快,長山背上連連吃了好幾杖。

“打你個不要臉的,還拐個小的到我門前耀武揚威來了!”老太爺的拐棍一下一下落下來,“我呸!”

長山咬着牙忍着,長秀又要護着他,長山搖頭,大聲對羅方氏道:“妻主做錯了什麽?您怎麽能不分青紅皂白?”

“ 哎呀!好個不要臉的,真當自己是香饽饽了?!”羅方氏顫顫巍巍,渾身直抖:“滾吧!別在這裏礙我的眼,髒我羅家的地界兒。想要我兒回你那破家,門兒都沒有!我阿尋不會跟你回去,就是你姓白的三叩九拜,擡了八擡大轎來請他,我都不應!……”

羅方氏發作了好一會兒,差點兒背過氣去,喘息的當口兒拿出帕子抹了抹眼窩子,聲音都有些哽咽了,旁邊的幾個男人有眼色的,忙給老太爺順氣捶背,不時說些寬慰的話,“老祖宗,您息怒,咱別跟小輩見識,沒得氣壞了您的身體。”

衆人七嘴八舌,甜言蜜語地哄他,老漢稍微平靜些了,又開始犯糊塗:“天怎麽黑了,去看看,我的阿尋是不是跑了啊?快去看看,給我追回來啊……”

他畢竟年歲大了,動了氣有些站立不穩,衆人忙扶了他回,哄勸道:“祖宗放心,他在呢,咱回屋看看就知道啦!”

衆人由着老漢鬧了一通,趕緊又給人扶了回去,一大家子人,沒有一個給白長秀好臉色。羅家有不落忍的,只是勸她趕緊回家,不用記挂她爹,也別候在這裏刺激老太爺了。這年頭,誰都不容易呢。

白長秀欲哭無淚,這可真是阿娘作孽,害她受盡冷眼啊。

一場鬧劇就這樣結束了。設身處地地想,白長秀倒是可以理解外祖的憤怒了。羅家算不上多富貴,終究在微山縣也是有頭臉的門戶,老漢活了一輩子,最看重的就是臉面,可惜他的面皮早讓白敬蓮撕下來踩在腳底下去了。是以往後這小半輩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沒怎麽痛快過,等到老家主即長秀的外祖母過世,他再也扛不住,變成了如今這副樣子。

天色黑透了,羅宅門口看好戲的人早就散的一幹二淨,白長秀縮了縮胳膊,輕輕撫了撫長山之前挨打的背,柔聲道:“疼麽?咱們先找個客店住下來,明日再做打算吧。”

“老祖宗手上沒勁,一點兒也不疼。”長山搖搖頭,扶着長秀上了馬車。沒見到羅氏,還和羅家鬧得這麽僵,長秀有點失落。長山看着妻主臉色不愉,心裏雖然擔心,卻還是好言安慰她:“姐姐別急,人上年紀了脾氣都很古怪,興許明天老祖宗就想通了,準許咱們見阿爹呢。”

“嗯…”長秀笑着握緊長山的雙手,點點頭,“也許吧。”

二人在距離羅宅不遠的主街上,找了家小客店住下,打算第二日上羅家藥鋪再去找她的大姑母羅念溝通一番。說來也巧,這間叫四娘客店的店主和長秀在秦州住過的客店用了同一個名稱,端茶遞水的小二也是同一撥人,而店主,恰恰就是趙荌的表姐錢四娘。

她鄉重逢,錢四娘熱情打招呼,“秀才娘子,怎的上微山城來了?”

“來走親戚。”白長秀避重就輕,她無意将繁瑣不堪的家事向她人透露,轉而挪開了話題,“四娘緣何在這裏開店?”

“別提啦,一言難盡吶!”提起過往,錢四娘滿腹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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