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

四周皆處于虛空之中,畫面亦只有紛亂零散的記憶。觸手找不到實點,聽到白素說這話時,我連一個支撐點都找不到。最後只能拽了拽風承安的衣袖,卻也想不出什麽勸阻的話來。

既是全然知曉,偏要一意孤行,我們已是盡人事,這決定與代價,她也需承擔。

風承安也只是靜靜的看她,什麽都沒說,竹笛便橫在唇邊,陡然一個高音破空,四周虛空的景幕頓時消散,不知是否因為香氣不穩的緣故,重構的景象都略顯飄渺,風承安也不在意,只捏出一把香末焚盡,景象才又清晰起來。

我一時有些難言,又有些不忍看白素如此,方要開口卻被風承安攔下,他輕飄飄看我一眼,又轉向白素:“白姑娘,依你所言,此番我們不會出手,你可考慮清楚了?”

白素此刻已斂了情緒,若非眼角仍有些發紅,幾乎無法看出她方才那樣悲恸的模樣。此時她只是從容一笑:“白素既來,便無反悔餘地,風公子何必再勸?白素唯今所求,不過是一柄刀劍罷了。”

我考慮了會:“現世帶來的兵刃并不能取此處人的性命,若是斬靈……”風承安淡淡打斷我:“斬靈對靈體負荷過重,死魂是無法駕馭的。”

我吐了吐舌,不再說話。

白素垂眸道:“只要有一着手之物便可。”我便将藏在靴中的貼身短刀給了她。她握在手裏颠了颠,并不熟悉的握法,顯然是不擅使短兵的。我頗為憂心的看着她,她卻只是笑着同我道了聲謝。

那一夜正是朔月,月黑風高,最是适宜做壞事。我們随着白素來到西林王宮的一處牆角,她自己打量了下四周便尋了處隐蔽的地方躲起來。我與風承安站在一旁,有他在倒也不必躲閃,只利用笛音将我們抽身記憶之外,記憶中人無法感知我們的存在,反倒做了一回他們眼中的鬼。

此後要做的,便是守株待兔。白素記憶尚算清晰,不多時便看見一道白影從我們面前掠過,高束的馬尾,緊抿的唇角,冷淡的眉眼,比魂魄時的模樣年輕一些。

“白姑娘想做什麽?”我忽然有些不明白她在此的舉動,話音未落,卻見躲在一旁的白素已經輕身過來,一刀便朝年輕些的自己劈過去。另一人自也不是吃素的,驚訝之餘舉劍格擋,反手便刺出去。白素側身躲過,一把捏住對方的手腕,一股狠勁下來,便是清脆的腕骨斷裂聲響,而那人同時也瞪大了雙目——

——因她看見了另外一個自己。

我此時亦是瞪大了眼睛,很快便被風承安以半抱的方式掩住耳目,只能聽到他溫雅卻帶着低沉的嗓音:“阿槿,夠了。”

可畢竟攔得太遲,以我的目力,也足夠看清。

方才只這一驚之下,記憶中的白素頸間便留下一道細線,沒有多餘的血,然後直直的倒地,那樣幹淨利落,正是她用慣的方式。

我掙紮着掙開風承安,只見白素喘着粗氣,丢下手裏的細劍,地上死去的人已逐漸被染開的鮮紅包圍,她終究還是不能如三十五年前那樣漂亮幹淨的奪命。她看向我,将另一手握住的短刀雙手呈上:“羅姑娘,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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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木然接過兵刃,唇下意識的動了動,卻發現自己竟是說不出話來。

白素苦笑了下:“看來方才白素吓到羅姑娘,白素也無機會再向姑娘謝罪,下輩子……”說着頓了下,像是想起什麽,擡手掩唇有些失落:“便是先欠着罷。”

随後看向風承安,“風公子,烏檀木所在,想來通過白素記憶已經知曉,便不再多說,現今夙願已了,只是還有一個請求罷了。”

風承安道:“白姑娘請說。”

白素勾了勾唇:“白素想留在此處,不知是否為難?”說着浮出一抹悵然的笑容:“安魂香氣若散,白素只怕又會變回孤魂野鬼,在此必不會遇到他,只是想看他一生如何罷了。”

風承安嘆息一聲,閉目道:“達爾塔若死,魂歸天地,你便要随記憶被孟婆湯一并洗去,不複存在。”

“統不過方式不同,白素沒有怨言。”她方笑道,我已有些不能控制自己情緒:“怎只是方式不同?你……你……”我喃喃道:“這樣看着他歡喜愉悅而不能近身,看他傷痛挫折不能相助,看他日後一切再與你無關……”說着又說不出話來,只是有些怔忡,有些無力的倚在風承安身上,能感覺他手上的溫度從被扶住的臂上傳來,才稍稍好受些。

白素含笑看我,點了點頭:“羅姑娘說的是,可是我又還有多少能感受痛苦的時間呢?他若是一生平靜,我再苦,也不過是歡喜中的九牛一毫罷了。羅姑娘,待你真真喜歡上一個人,就能明白白素今日的決定。”

我看着她一時啞然。一直到風承安将我帶出記憶,也再沒同白素說過一句話。只是在景象模糊之前,看見她白淨的臉上,始終挂着淺淺的笑意。

四周場景模糊再聚,對于這樣的變化我已不覺陌生,再清晰時已是在達爾塔房中。我有些迷糊的扶着風承安站穩,轉眼看向榻上形容枯槁之人時,鼻頭微微泛酸,卻也只是如此而已。

那人還是之前我們見到的模樣,不同的是呼吸已停,唇邊挂着的笑容,便是在骷髅般幹瘦的臉頰上,也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

——那是臨走前,白素的表情。

……

……

往後的一段時日裏,我因心情抑郁,看着有些怏怏的,羅白檀與迪卡依一日來幾次,也請了些巫醫要替我看診,全被我婉拒了。最後因實在懶得扯出假笑,索性連着羅白檀一同趕出去,身邊只留阿青作陪。

達爾塔駕崩一事在西林也并未引起什麽軒然大波,本在衆人眼裏,他已不算活着,此時死去,也是合情合理,無人去追究他的死因。就連西林王看見自己父親遺容時,雖是捂着胸口落了淚,但也未見太過沉重哀痛。

至于風承安,起初幾日他也時常來探望,我并不多話,連着後來将他與羅白檀一視同仁一般拒之門外,他也不說什麽,只是每次來必定是要吹一段曲或是取些新鮮好聞的香料過來,然而等我第一天主動開門見客時,他卻連着消失了□天,再回來時依然兩袖清風,徑直朝我房裏來。

我支着下颚看他風塵仆仆,順手給他倒了杯茶,坐在原處并不說話。夜風将窗棂吹得咯咯作響,我望着頭頂一輪明月,竟又是十五月圓。

風承安輕描淡寫道:“烏檀木我已取回,不便帶回,日後離開西林再給你。”說着輕輕吹了吹茶上的浮沫淺抿一口,又道:“白素的遺骨,我已替她收斂。既是無法收回,只能葬在那銀桐山下。”

我有些飄渺道:“已無神思,本就不會在意這些。她既在達爾塔記憶中,也算是在一起。何況如今達爾塔早已不知道白素此人,便是将遺骨帶回,也沒什麽益處。”

他握杯的手一頓,擡眸看着我:“阿槿。”

我亦是擡眸看他,用手在他臉上虛擋了一把,緩緩閉眼。那樣好看的一張臉,如今便在我記憶中,刻畫的如此深刻,常常在我有難處的時候第一個想到,并且很多時候便是想忘也忘不去。若是終有一日,我不再記得他,甚至連這個人出現的痕跡,感覺,都再無半分時,又是如何?

思及此,我閉着眼道:“風承安,我不喜歡你。”

那頭像是怔了一怔,寬大的手掌将我的手拉下來握住,然後是一聲淡淡的:“嗯。”還是溫雅從容的聲音,聽不出半分思緒。

只能感知手背的溫度,我心中一震,仍是閉着眼更加決絕道:“風承安,我不要喜歡你,你也不要再來招惹我。”

“阿槿,睜開眼睛看着我說。”

前頭仍是淡淡的聲音,我想将自己的手抽出來,卻被他更用力的握住,頓時有些氣急,掙了眼道:“放開……”卻也因此撞進他秋水般平靜的眼眸裏,水面之下,暗潮湧動,一時也忘了掙紮,唇動了動,狠話卻怎麽都說不出口。頓了半晌,才咬牙道:“風承安,我的記憶是我自己的東西,我不許別人動。就算是你也不可以!”

風承安眼裏露出松懈的表情,卻還是沒有松開我的手,只是唇角微微一抿,似笑非笑卻又安心的表情,是我從未看過的笑意。

他說:“好。”像是諾言那般擲地有聲。

窗外仍是呼嘯而來的狂風,我忍不住縮了下脖子,他便起身關了窗戶,又重新沏了壺熱茶給我倒了一杯。我就着熱氣喝了口,暈在口中的茶香帶着些苦澀散開,淺淺的香氣便溢了出來。

這樣的味道,剛剛好。

作者有話要說:這一卷同樣就剩番外~下一卷還請多支持!

34

34、白素番外 ...

花間一壺酒,獨酌無相親。

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影徒随我身。

暫伴月将影,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

醒時同交歡,醉後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相期邈雲漢。

達爾塔,如今你我之間,便真是對影相伴,這樣一直陪在你身邊。無需你感知我的存在,亦是最好。

那一場記憶之旅,她用自己的劍将原本活在記憶中的自己殺死,徹底的将自己抹去,從此一堵宮牆,将她攔在宮門之外,便是方式不同,蕭郎從此亦是路人。

素手貼着宮牆,一寸一寸撫過,那時正是夏夜,西林難得有雨,她卻記得那夜她逃離後,下了那樣大的一場雨,她躲在一處廢帳篷裏,看着淅瀝瀝的漏雨,生平寒症發作多次,卻不想連發熱之時,都是這樣的冷。而此次她已經死去,那場雨還是如期而至,那樣的大,打在她身上,不知是疼還是冷,然而無論是疼是冷,她亦是多年不曾感知,只覺得這樣清晰。

那是安魂香的功效,配香在身,在記憶中便與常人無異。她如今尚算活着,可香氣若散,她也不過是一縷幽魂。而真正在此處活着的她,仰面瞪目,周身被血液包圍,血液又被雨水暈開,氤氲開的血腥氣逐漸散開,卻是一生都沒有過的狼狽。

她苦笑着看向自己的右手,不過是握劍殺了一個人,卻抖得這樣厲害。她生前素來喜淨,幾乎到了潔癖的程度,連殺人都那麽幹淨,可地上的自己,卻是一身血污,白衣染成紅裳,凄厲猙獰的表情,至死不得瞑目。

她垂眸收了手,站在雨中淋了一夜。待到黎明時分,便是一身模糊的水痕。她身無分文,無法更換,也不在意,這些感覺太過彌足珍貴,越是痛苦難受,越是叫人深刻。

她拂袖離去,撕了衣料将面容遮掩,“她”既已死,何苦在此地造成恐慌?

……

……

安魂香起到香散,統不過三月時間。那日醒來看見日光透掌而過,心裏便已有了底。

她在西林也“活”了三個月。

所謂活着,也不過是在一旁看着世态變遷。三月來一直聽聞他的事情,西林雖不比萬封太平盛世,但他是明主,沒有她,他人生中便沒有瑕疵。她也曾在這三月間見過他一次,透過層層疊疊的帷幕,她與衆百姓伏首跪地,她微微擡頭,只能隐約看見那一抹影。

這也是在記憶之中,她與達爾塔初次也是最後一次的交集。

回歸魂體于她而言已然不是太難過的事。少了實體束縛,她便能如從前那般自由出入西林王宮,坐在達爾塔身旁,亦或是就看着他一夜一夜的睡去,她從前五年,一直是在宮外與達爾塔相見,那些他本該有的日常生活她是不曾見過的,這樣的了解令她感覺既新鮮又歡喜。初初見他英明偉岸,做事決斷有度,眉宇間雖不時有難色,卻到底不困于心。魂魄本就不需休息,她亦是比常人多了一倍看他的時間。她原想這樣的日子也好,她已別無所求,可是事實上卻未必如此。

令她觸動傷懷的那日,終究還是到來。

西林巫歷三十三年春,西林王達爾塔大婚,立左象王長女娜木耳為後,普國同慶。他與那原本不相幹的女子站在高高的祭壇之上,由着巫祝将聖水灑在他們身上,右手捂心,那樣虔誠的模樣。她便站在他的身側,同樣擡手緊緊的捂着胸口,卻也止不住抽疼。她看見達爾塔看向娜木耳時的眼神,雖不及當初看她時那般熾熱,卻也是七八分的溫柔。想來也是喜歡的。她明知是這樣的結果,明知自己已不複存在,她不能強求他還是如現世那般待她,她也知道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可即便是知道,仍是心痛難耐。

她伴了他這麽多夜,獨獨今夜,她只是在大漠之上,那個廢棄帳篷裏瑟縮了一晚。

那夜風大,吹得帳篷嘩嘩的響,便是怕人的聲音。天上一輪明月,疏星相依,是極其寂寞的景色。伴着風沙,平添幾分蕭條。她已經不會再冷,也不會怕冷,可仍是抱着肩膀躲在角落,努力回想原本那夜,該是怎樣的情景。

此後的日子,便是記憶中的兩國交戰,他依舊上陣,依舊受傷,亦是依舊戰敗。她為他擔憂苦痛,卻不及身側的娜木耳親力親為。她看到他含笑的藍眼,終于不是看她,而是看向他的王後,以及牙牙學語的稚兒。有了娜木耳陪伴身側,他的身子雖是注定的不好,但笑意常在,未見孤單寂寥。他終于是有他的歸宿,那人不是她,她也不如自己想象中那樣偉大,那樣純粹的歡喜愉悅,終究還是痛的,只是比起看他孑然一身孤獨終老,這樣的痛,到底不算什麽。

并不是沒有懷過那樣的心思。希望他能看見自己,或是有一星半點感知自己的存在。便是他不經意間将目光從她身上掃過,她也是無比歡喜,頗有些自欺欺人的意味。可心裏到底清楚明白,世人總是怕鬼,卻不曉得兩界相隔,根本不能相互感知幹擾。除了風承安那樣專司引魂之人,便是稍帶靈力之人,也只能看見模糊的影,像是靈力渾厚如羅朱槿,也只能在特殊時候看清死魂樣貌,卻也無法抓住。逞論達爾塔一屆凡體。

娜木耳死于西林巫歷五十年四月的一場風寒之中,那次達爾塔守了她三天三夜,最後只能看到她蒼白的微笑和無力垂下的手,緊緊的握着已經開始發僵的素手嗚咽出聲。大抵這樣悲痛的模樣,在她與達爾塔相遇的那一世是不曾有過的。見他難過的樣子,她也俯□做了個虛抱的姿勢将他攬住,看着自己的身體一遍又一遍的從他身上透過,眼裏也不自覺的落下淚來。

她想起那日羅朱槿哽咽失控的話語,看着他歡喜愉悅而不能近身,看他傷痛挫折不能相助,看他日後一切再與自己無關。那個小姑娘全然說中。她曾經嫉妒娜木耳很長一段時間,如今卻希望她能長久的活着,比達爾塔更長久的活着。好叫他不要這樣難過。

終于達爾塔在花甲之年壽終正寝,死于舊症并發。

那時她就在他身邊,看着他蒼老的模樣,嘴裏喃喃着:“娜木耳,娜木耳……我終于能來見你。”她想要去握他的手,卻看見他唇邊漾出一絲歡喜淡然的笑意,漸漸沒了呼吸。

死後魂體凝聚,三個時辰之內出竅。但記憶中本就沒有魂體,達爾塔便是死,都不能再看自己一眼。而相對的,三個時辰後,便是這個記憶所構築的時空崩塌消失的時候。

她知道這個世界是這樣現實,本就沒有非你不可的事情。她不存在世間,便會有另外一人去頂替她在達爾塔心中的位置。她不曾活過,達爾塔自有他新一番的際遇。

她記得月圓之夜,刀劍合璧,一支支絢麗舞蹈般的合作。

她記得無數個寒症發作的夜晚,他熾熱的體溫。

她記得委身于他那夜他說:“素兒,留下來,做我的王後。”

她記得記憶中他含笑的眉眼,道:“素兒,你無事便好。”

她還記得病榻之上,他時常如老頭般念叨着:“她許久沒回來,我既不能陪她切磋,這樣的趣事,她該是喜歡的。”

這些都只是她記得罷了。

眼看着四周開始崩潰,空間宛如被剝落的牆面那般寸寸碎裂。她眼睜睜看着虛空想自己襲來,竟是難得的不覺恐懼,唇邊浮出一絲笑。

如果再有一次選擇的機會,她還是會毫不猶豫的殺了自己,然後再次留在這裏,作為永恒的旁觀者。即便不能不悲不喜,心如止水,也勝于空待數十年,互相折磨來的好。

作者有話要說:表示某寒現在的效率……真心沒有存稿就是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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