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白的死而複生】

愛呀河小區的706號房,房主楚先生被人告了。

楚先生是個作家。告了楚先生的原告,是他同樓的住戶,104室的張家夫婦。前幾天,小區裏出了人命,104的十二歲的兒子死了。一轉頭,夫婦倆就把楚先生告了。

楚先生和老紀談起這件事,平均說兩個字嘆一口氣,後來嘆兩口氣說一個字。

楚先生年紀不算大,三十七八歲,有過兩本熱銷書,其他的知識變現,七七八八加起來,還不錯,反正他獨居,養活自己是夠了。

老紀是他的隔壁鄰居,退休警察。年輕時候就住在這,一直住到現在,算是愛呀河三朝元老。

老紀有個特點,他不喜歡關門。不是指房間門,是指家裏的大門。每次有人路過705門口,都會看見門口大開,一個眉目兇悍的白毛老頭貓在茶幾邊上抽煙,煙灰缸裏擠滿了煙屁股。

老紀起初以為,是楚先生寫了什麽不合适的東西,給人孩子看魔怔了。孩子嘛,看書看入迷了幹瘋事,從前也有不少新聞。

——楚先生遞過去一本書,是童書。當了這麽多年鄰居,老紀才知道,楚先生寫的是童書。

童書能有啥啊,一個小男孩帶着只流浪狗翻山越嶺找媽媽的故事。就算是老紀,用那雙解剖刀一般、多年以來審了無數窮兇極惡之人的雙眼,也愣是沒法從這本書裏審出一個不合适的字眼。

但104的那家夫婦要告楚先生,說就是因為楚先生的這本書,自己孩子死了。

關于那個孩子的死,小區裏有各種離奇的說法。因為他死得很可憐,他的母親這樣描述,晚上淩晨三四點的時候,她和老公在卧室裏被巨響的一聲“磅”驚醒,聲音從院子那傳來——一樓住戶買房時會附贈一個很小的院子,其實就是普通陽臺大小,稍微大一圈,可以放個自行車、養個花啥的,但房産商管它叫“院子”。

夫婦倆到院子裏一看,孩子大半夜的在院子裏,倒在那,頭被一臺從天而降的電視砸得稀巴爛。

第二天,2003號的男主人被警方帶走了。

20樓的住戶作證,昨晚深夜聽見03室傳來激烈的争吵,一家三口吵成一團,就在争吵中,家裏新買的電視機被男人從陽臺抛了出去,釀成慘案。

照常理,2003才是全責,是他們家的電視丢下去砸死了一個孩子。104告了他故意殺人,接着就把楚先生、或者楚先生的書,也一起告了。

楚先生覺得,管他屁事。其他人也覺得,管楚先生屁事。就算是死者的父親——也就是104的男主人,看着自己的妻子每天歇斯底裏地在楚先生家門口咆哮尖叫,也抱着胳膊嘟囔:管他屁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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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嘟囔被女人聽見了。她驟然停止了針對楚先生的尖叫,沉默地轉過頭,用母獅子般的眼神,死死盯着自己老公。

下一秒,在所有圍觀者眼前,女人撲向丈夫,尖叫着和他扭打撕扯在一起。

愛呀河是個老小區。

小區前面本來真的有一條河,但很多年前被填平了。這條名字古怪的河消失,留下這個名字古怪的小區。

這不是愛呀河小區第一次發生怪事。在老紀的記憶中,怪事從來沒徹底消失過。有時他大開屋門,聽外面來來往往的腳步聲,偶爾有那麽一兩次,腳步聲是往自己的屋裏來的。

每當這時候,老紀都會激動地看向門口。他以為是某個人回來了,可來的大多是找錯了地址的快遞和外賣,以及來訴苦的鄰居。

在派出所來之前,老紀承擔着街坊鄰裏給與的維和任務,将厮打得鼻青眼腫的夫婦倆扭開。圍觀人之中,就算有幾天前同情這對夫婦的,此刻也低頭嘀咕:神經病。

電視機砸死人的2003室在找律師。其實2003和104糾結的點都是一樣的,淩晨三四點,為何小孩會一個人跑去院子裏?

出事的區域按流程被徹底搜查了一遍,在關系上也排除了104和2003的交惡——不僅沒有交惡,樓裏住戶的關系普遍不錯。愛呀河做為老小區,也有某種老小區的尊嚴,老住戶們會默認,在當年能住進這裏的,都是“體面人”。

104是七年前搬進來的。2003是十二年前。03室是個教師家庭,104是雙職工家庭。

搬進愛呀河的104室,掏空了這家人上下兩代的存款,為的是學區學籍。

104的位置很糟糕,一樓,潮濕;朝北,冬冷夏悶,還沒太陽;靠馬路,吵……

但一切都為了孩子讀書。

104的孩子,在鄰居看來,很乖,讀書也還行。就是那種沒什麽存在感的孩子,不鬧,也不指望有出挑的地方。

搜查員在孩子身亡的院子泥地下方,挖出了一具屍骸——是狗的屍體。104的夫婦說,那是家裏從前養的狗,不過病死了。

104找楚先生麻煩就是因為狗。楚先生的童書裏寫了一個小男孩和愛犬的冒險,中間有一段,他的狗受了傷,主角以為它死了,傷心地埋葬了它。他不舍得離開愛犬長眠的地方,夜裏就睡在那座土坡上。

但其實他的狗沒有死,它只是重傷昏迷。他睡在墳墓上,身體的溫暖喚醒了它,讓它掙紮着離開泥土,回到主人身邊。

死者母親很氣憤:因為看了這種書,孩子就也想效仿,半夜睡在院子裏埋狗的地方,被樓上的高空抛物砸死。這種書怎麽能讓它出版?什麽死而複生,神神鬼鬼,它就該被禁掉。

楚先生起初想安慰她:是的,我理解你的氣憤,我完全理解。這是個悲劇,換成是我,我也會痛心疾首……

老紀經過樓道,一把将他揪回去,然後對那個母親說:你還是直接去告吧。

老紀對人心摸得很透,遠比楚先生這種書寫真善美的童書作家來得透。要怎麽讓104的夫婦冷靜?城市裏,一個“體面人家”要養大一個孩子,父母輩和自己所有的積蓄與資源全都砸了進去,就好像用所有錢賭一支股票,結果賠光——誰能冷靜?

就是瘋了,徹底瘋了,換做任何人都冷靜不了。104是雙職工家庭,夫婦倆都是小公司的基礎員工,為了這套房,每個月加起來一萬二的工資要分出八千塊還貸,剩下四千,要照顧上頭四個老人,要給孩子留教育經費,要過日子。這年頭呼吸都是要錢的。

孩子死了,房貸還要繼續。再養個二胎?女方的工作怎麽辦?現在是夫妻雙方的工資才能撐起貸款,她停了工作再養一個,家庭收支就瞬間崩盤了。

他們為了孩子,供養着這套房子。孩子死了,他們接下來的半生,等于在替一個死人上供。

換誰都瘋,撫慰無用。

一個月後,楚先生的書下架了。

編輯通知他這個消息的時候,也是很崩潰的。下架原因是“不明”,應該是要歸功于104的母親孜孜不倦地給各個部門寫信打電話。

但楚先生也只能自我安慰:我失去的就是一本書,她失去了一個孩子。

楚先生有時候心态爆炸,也會冒出陰暗的念頭:媽的這種人的孩子死了才解脫,免得被這種神經病老娘折磨受苦。

老紀晚上和學生喝酒,一起拉上他去一醉解千愁。老紀的學生的學生,剛好手上是過這個案子的,酒過三巡,提起一件有趣的事。

他說,那條狗,你們還記得嗎?

老紀:什麽狗?

學生:那條從他們家院子挖出來的狗。

楚先生:記得記得。那孩子應該挺喜歡那條狗的,所以睡在埋它的土堆上面……

學生:物證科那邊走流程也解剖了一下,那家人說謊了,不是病死的。狗的頸椎斷了,是被人摔死的。

楚先生有點吃不下東西了。他很喜歡狗,很喜歡小動物,吃飯時候,如果聽見小動物受苦,胃就會絞起來一樣痛。

學生:高空抛物那個也判了——家裏要換電視,男人去網上買,貪便宜買到了山寨電視。老婆和女兒怪他貪小便宜,兩邊吵了起來。吵到半夜,男人把電視丢出陽臺,砸死了院子裏的孩子。

2003室是教師家庭,男女都是教師,人們會稱呼男主人為周老師。

周老師平時很有派頭,他是很以教師身份自豪的。教師是園丁,是學生的另一位父母,是未來棟梁的教育家,是可以讓學生在學校裏生不如死的控制者,是能夠讓家長畢恭畢敬的上位者。

周老師雖然覺得自己是個偉大的退休教師,但來看他的學生幾乎沒有。如果他的學生在同學會上聊起這位班主任,都會說“那個自我感覺良好的傻吊”。

尤其是女學生:他是不是覺得所有女的都崇拜他啊?分班前還什麽一個個找女學生聊,讓女生別選理科選文科,轉頭在家長會上說自己和學生一對一聊到八九點,這人有病,真的,和別人說話基本就是自言自語捧自己。

周老師不放過任何一個可以彰顯權威的地方,他讓學生在放學後再留校兩小時,說是“自願留校”,但如果不留,就會被挨個找去談話。周老師希望校長下班經過教室時,能看見裏面坐滿了人,所以位子上人不能少。

周老師退休了。他依舊喜歡不斷細數自己從前的成就,比如教職工歌唱比賽一等獎,教職工乒乓球比賽一等獎,誰誰誇他有文采,誰誰誇他不顯老。

這些事,他能反反複複說,說很多年。家裏的餐桌上說,吃完晚飯說,睡前說。2003室的晚飯餐桌旁,往往只有周老師一個人的聲音,妻子偶爾符合他幾句,女兒面無表情低頭扒飯。

周老師一直說,現在的年輕人真是不行了。你們看見離婚率和結婚率沒有?年輕女人不愛生孩子,這是真的從學校層面壞了,基礎教育都沒做好。中國的基礎教育應該做到哪幾點?要男女有別,讓男孩子有陽剛氣,讓女孩子能成為好母親。我一直說,女老師是不如男老師的,應該增加男老師,至少男女八比二。但你們看看現在,還是一堆女老師。

周老師:就教師辦公室走進去,叽叽喳喳,陰氣深沉,這怎麽教的好學生?有些女老師根本不會對女學生負責。我當班主任帶畢業班那會兒,每天下了班啊,挨個找女生聊,告訴她們去選文科不要選理科,女生學理是毀掉自己一輩子的事。可是很多女老師啊……

周老師的女兒放下碗:我吃飽了。

女兒一如既往拿起空碗去廚房洗掉,然後回自己房價關上門,長長松了一口氣。

周老師家的電視從上個月開始一直壞壞好好。他讓工人來修,反複修了五六次。每次工人在那修電視,他就靠在沙發上,和工人說那些自己過去的成績。

晚飯時候,他的談資就多了:今天來修電視的那個小吳,聽了我以前的事,眼睛瞪得那麽大。工人嘛,平時都接觸不到我們這樣的教師家庭……

女兒放下碗:我吃飽了。

周老師:才吃了兩口怎麽就吃飽了?

女兒:沒事,我減肥。

女兒:電視機還是直接換臺新的吧,這麽反複修不是辦法。我去網上找找看……

周老師讓女兒別買那種進口牌子,就買原來家裏電視機的牌子型號。女兒說那是十年前的東西了,根本找不到同款了。

女兒:只能在同牌子裏面找個新的型號。我去官方店下單……

周老師大手一揮:別去網上買!你看有人發文章說嘛,說網上的家電生産線和線下根本不是同一條,質量很差。

女兒:不會吧,應該不會……

周老師說年輕人不懂這個,還是自己來。

他先去線下晃了一圈,發現線下的也沒便宜到哪裏去;然後在網上,找了一家非官方的店,據說這家店賣的是“另一條生産線的電視”。

價格很低,只要官店同款的三分之一。周老師下單了。

周老師吃飯時埋怨女兒:要是按你說的買,就當冤大頭了。我買這個只要一千二,還包安裝。女人就是好騙,網上的店換個名字就信了。我以前辦公室裏有個女老師……

女兒放下碗:我吃飽了。

電視機在一周後送來了。紙箱子上沒有LOGO。

店家說今天安排安裝,結果沒有。說三天後,安裝師傅還是沒來;說一周後……

碩大的紙箱子擺在門口,女兒每天都在問:今天會來裝嗎?

一周後,安裝師傅還是沒有來。女兒打了那個品牌的電話,直接從品牌那邊約了安裝。師傅當天下午來了,只看了一眼箱子就說:這個電視不是我們品牌的,我不能給你裝。

那家網店的客服沒有再理周老師。

周老師雖然知道自己給騙了,但還是很悠哉:現在工商管得很嚴,只要我寫封信給本地工商……

女兒放下碗,這次沒有說吃飽了,而是深吸一口氣:可是這家店不是本地的,你知道它是哪座城市的嗎?

周老師呆住了。

女兒:就算發貨地是A地,店也可以是其他城市。你問它客服,你看它回不回你?

女兒:給工商要什麽材料你知道嗎?你怎麽證明這是假的?你要把電視機寄過去。

周老師:沒事,假一賠十……

女兒:這種店可以直接關店跑路,再換一家店開出來。它沒有保證金的。

周老師拍桌:說的好像你有辦法一樣!

女兒說有辦法啊,退掉它,重買新的!

但周老師已經确認收貨了——簽收的當天,網點的客服妹妹打電話給他,說這是考核最後一天了,就差他最後一個确認和好評……周老師滿口答應,點了收貨。

于是退貨的難度就大了很多、很多。

母女倆聽見他已經點了收貨,都以為自己聽錯了。

妻子問:你為什麽就不能在正規店裏買呢?

周老師:正規店正規店,貨都是一樣的呀!你們信正規店,正規店就肯定沒問題了?

女兒:那你現在有什麽辦法?你把這臺假貨裝上?貨都是假的,你怎麽保證電視機沒問題?如果它壞了,你找誰保修?

周老師自己沖過去拆箱子:我裝給你看!

電視機的電源接上,但按鈕一點反應都沒有。女兒走過去掂了掂,它很輕,就只有個電視機的殼子和裏面兩塊金屬板而已。

女兒氣極反笑:天天吹逼說自己多牛逼多懂,你繼續說啊。

然後,2003室的争吵聲就響徹了整個樓層,吵到深夜。最後,以周老師搬起那臺假電視丢下陽臺告終。

104室搬走了。

夫婦倆離了婚,房子轉賣了,各自回各自的老家。他們倆都是縣城人,從大學開始,不斷試着在這座一線城市站穩腳跟,眼看下一代可以穩穩紮住,卻發現是幻夢一場。

楚先生下樓買晚飯,路過104,發現房門開着,燈亮着,女人帶着搬家工,從裏面搬出自己的東西。男人前天搬走的,她再搬走,這裏就空了。

她看他走過去,用極哀怨的眼神盯着他,看的楚先生背後發毛。

楚先生買東西回來,104室空了,燈關着,門開着。裏面窗簾撤了,月光幽幽從窗外落進來。

屋子裏還堆着許多原主人不要的東西,比如書和雜志。他走進去,在一堆書裏面,看見了自己的那本書。

楚先生翻開它。這本書很舊,顯然,這家的孩子在生前一遍一遍翻看過它。

在流浪狗“吉姆”蘇醒、和主角重逢的那一頁,有用紅筆重重寫下的稚嫩語句。

“等大白醒過來,我就和大白一起遠走高飛,再也不回來。”

雖然叫大白,但104原來養的那只狗只是一只很小很小的博美。

104室的孩子,過的是不太開心的。

左鄰右舍有時候會在晚飯後做作業的時間,聽見104傳來的怒罵聲。孩子的爸爸有一支細鋼鞭,他拿着它盯孩子做作業。

他們付出一切才留在這座城市,孩子承擔了所有的希望。他們一生的希望,祖輩一生的希望,都要靠這個孩子來實現,永遠留在這座燈紅酒綠的大都會裏。

有時鄰居會聽見很清晰的暴怒聲:爸爸媽媽付出了多少代價才讓你能進那所學校?!你分心?你粗心到漏了題沒填?!你怎麽不把腦子丢了?!

“是不是那條狗讓你分心的?當初養狗時候怎麽說的?你考好了才給你養狗,養了就不許再分心了——要是那條狗讓你分心,那幹脆就不要那條狗!”

有男人摔門出去的聲音,孩子的哭聲,女人的尖叫聲……從那天之後,104室就沒有再傳出過狗叫。

楚先生拿着自己的書,來到那處院子裏。出事的地方已經被填平了,但依稀能看見新土的痕跡。

他淺淺撥開土層,把書埋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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