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惡童】

搬到愛呀河小區1405室的小玲姑娘,搬過來的原因是,這個老小區到她的公司只需要十五分鐘。

十五分鐘的通勤,對打工人來說是夢寐以求的天選之地,小區的房子雖然舊,但是便宜,不用合租。

小玲唯一的煩惱,是1406家的那個兒子。

她上班出門,和隔壁的孩子上學出門時間差不多,經常在樓道口撞上。那個孩子大概九歲十歲的樣子,吵鬧好動得像只猴子,那團擠在一起的扁平五官甚至透着股猥瑣。

而且有個毛病,就是喜歡趁她不注意的時候繞到她身後,啪得把兩只手拍在她屁股上,然後尖笑着跑開。

小玲怒喝,孩子躲到了自己母親身後——女人對小玲笑笑,然後告訴孩子“下次不可以了”。這樣輕描淡寫的輕語顯然沒有任何作用,和猴子一樣皺巴巴的男孩對小玲尖叫着“老阿姨”,飛奔下了樓道。

小玲對1406的母親很客氣。因為這是那種傳統意義上的“熱心鄰居”,劉姐年紀有些大,已經四十七歲了,也就是說,她在三十七歲的時候生下了這個孩子。

小玲搬來的第一天,劉姐熱心地過來幫忙,将那些沉重的紙箱和她一起推進去,還問小玲缺什麽日用,自己都能拿來。

光是幫忙搬家的半小時裏,小玲已經知道了,劉姐是個單身母親,許多年前老公在車間工作時候意外跌死了,她一個女人,辛苦把兒子拉扯大,遇到了無數的不容易。

劉姐:那時候也有男人追啊,還不止一個啊,在我單位門口等我,在樓道口等我……

劉姐:可我有聰聰了啊,我得守着聰聰啊。這麽多年我就一個人,沒再找其他人。

劉姐:大家都勸我,再找一個,條件也不差。但是聰聰是我三十七的時候拼了命才生下來的啊,好歹替老崔家留了個根……

……

從她喋喋不休的話語中,能隐約感覺到她那過剩的哀怨與傾訴欲。同樣的傾訴,愛呀河小區裏幾乎每個住戶都聽過,或者說,只要你遇到劉姐,她就會抓住一切機會,把自己拉扯大兒子的功勳和你細細說一遍。

劉姐加了小玲,這位老大姐的朋友圈裏幾乎只有一個永恒的主題,兒子。她兒子,聰聰,那張猴子一樣猥瑣的臉,在母親的舊手機以及殘酷的、帶着愛意的拍攝中透着股黑光,各種角度地拍,配上劉姐母愛溢出的文字:

謝謝聰聰來到媽媽身邊,媽媽一定會珍惜上天賜予的小天使【愛心】【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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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玲帶着點歉意,把她給屏了。經理路過她身後:你在玩手機?

她連忙把手機放下。公司效益在今年墜入谷底,有消息說,部門要裁人了。

下班到家,小玲聽見隔壁傳來孩子尖利的哭聲——聰聰在樓下玩的時候,被705的兇老頭老紀吼了。

小玲其實知道那件事,她下班經過樓下,聰聰拿着水槍,追着501家的女孩子滋,一邊滋一邊喊她大奶牛。

剛好705的老紀買菜回來,揪起他的脖領子吼了幾句。

小玲聽見摔門聲。劉姐拉着聰聰,去705找老紀要說法。

——501家的女兒小惠,是個沒啥聲音的姑娘。

和父母的粗犷長相很像,是個骨架大、臉盤大的女孩子,身材比同齡女孩子來得壯,發育也更早。

小惠走路時候喜歡佝偻着背,含着胸。每個班裏,最早胸部發育的女孩都會這樣。盡管已經十二三歲了,但她看見拿着水槍在樓下亂竄的聰聰還是會害怕。

劉姐在老紀家門口聲嘶力竭:我就這一個孩子,老崔家就這一根獨苗了,我為了生這個孩子,命都沒了半條!以後誰再敢動我兒子一下,咱倆就同歸于盡!

就算是平時喜歡打開屋門的老紀,今天也把門死死關上反鎖了。

劉姐吼完老紀,又拉着兒子去了五樓,砸開501的房門。劉姐指着小惠媽媽的鼻子:讓你女兒管好自己!她不挑事,我家聰聰怎麽會跟她玩?也不看看她自己的樣子!

出完這兩口惡氣,劉姐才拉着兒子上電梯。一邊走,一邊安撫孩子:沒事的,不管誰欺負你,媽媽都會替你讨回公道。

小玲在第二個月的時候,已經有些怕劉姐了。她每天晚上八九點下班回家,精疲力竭,但劉姐總會敲門過來,帶着點水果瓜子,和她談談心,一坐就是一個半小時。

劉姐說,小玲一個外地姑娘獨自來工作,太不容易了,做鄰居的肯定要多來關心關心。她會打開電視看八點檔,邊看邊閑聊,小玲也不好把客人丢在客廳,只能陪坐。但因為實在不想寶貴的休息時間被無窮無盡的家長裏短消耗掉,小玲想到一個辦法。

但這個辦法,是一個讓她最後悔的辦法。

小玲:劉姐,你晚上總待在我這,聰聰一個人留在家裏沒事吧?你都不盯他做作業嗎?

劉姐:盯也就盯出一肚子火。哎,又能怎麽樣呢?男孩子嘛。

劉姐:等高中就自覺了。男孩子都這樣的,小時候讀書讀不過女生,都是高中再發力的……

只是,想起兒子一個人在家,劉姐果然還是不放心,走得比從前早了些。小玲松了口氣,以為找到了絕招制敵。

然而沒有。

第二天晚上,劉姐一如既往敲響了門,帶着熱情的微笑,端着一盤蘋果站在外面。在她身邊,那個形容猥瑣的聰聰正滿不情願地擰着媽媽的手,另一只手在挖着鼻屎。

劉姐:我不放心聰聰一個人在家,就帶他一起來坐坐了。順便讓他把作業也做了。

劉姐:小玲阿姨是大學生吧?小玲,麻煩你幫他看一看英語啊,你比我懂。

聰聰最近迷上了一個新游戲。就是躲在小區門口的樹叢裏,等小惠走進大門時,哇得從旁邊竄出來,隔着衣服去揪小惠的胸罩扣帶。小惠每次都尖叫着往回跑,哭着逃回家。

她的父母這段時間很辛苦,父親是銷售員,常年在外跑業務;媽媽是鞋櫃營業員,線下鞋業受沖擊嚴重,為了業績,早已不分早晚班。

上學的時候,媽媽會騎電瓶車送小惠到地鐵站,小惠哭着央求媽媽下課來接她。小玲和她們走一條路線,她能看見小惠媽媽臉上的疲憊與不耐。

小惠媽媽推了把女兒:大人都很忙。人家聰聰是喜歡你才這樣的,你別理他,他過一陣就好了。

小惠被媽媽丢開,又掙紮着去抓媽媽的手:他扯我胸罩帶子,他罵我——

母親徹底不耐煩了:他打你罵你那你打還回去啊!你還手啊!你長這麽大個身板有個屁用?!

小惠呆呆站在原地,不吭聲了,看着母親走遠;小玲經過她身邊,不知為什麽停了下來。

小玲拍了拍她的肩:我是1405的徐曉玲,你要是不介意在學校做會兒作業等到九點的話,我可以來接你?

——那天開始,小惠就在放學後繼續在老師辦公室做作業,等“小玲阿姨”來接她。小惠的媽媽知道,帶着幾條圍巾來謝過小玲。

小玲:沒事的。但就是隔壁那個聰聰,他實在是……

小玲:女孩子在這個年齡段對某些事會很敏感的。阿姨,你真的不能不當回事……

小惠媽媽帶着疲憊的眼神,對她敷衍地笑笑。小惠家,上面還有四個老人,其中兩個都确診了癌症,這套房還在還貸,而小惠爸爸作為銷售,收入有七成取決于提成。在今年,他的收入已經只剩下最後的三成了。

小玲知道,自己不能再多說什麽了。

小玲每天晚上拉着小惠的手進小區,聰聰很快摸透了時間,但小玲會厲色吼他——他惡狠狠瞪了她一眼,舉起水槍對她滋:給老女人卸妝!

小玲:滾!

聰聰:兩頭母奶牛!惡心!

小玲:我警告你,你剛才說的我都錄下來了,現在就手機發給你媽媽看!

聰聰霎時沒聲音了,吐了口口水,縮進樓道不見了。

第二天上班,小玲在門外的鞋架前穿鞋,腳踩進去就匆匆走了。走了幾步,發現不對勁。

——因為兩只鞋子裏被人倒了許多502,又因為天冷,沒有及時察覺,小玲雙腳腳底嚴重化學性灼傷,醫生建議,需要休息至少兩周才能正常步行。

小玲猜得出是誰,但老小區樓道沒監控。她只能和經理請假,對面沉默很久,然後問:徐曉玲,你是不是不想做了?

經理:你之前每天都說有事,八點半就要走。但你八點半走,其他人就要忙到九點半。一次兩次我沒說什麽,你連着一周都這樣,你也要知道适可而止。

小玲:我可以居家工作的。

經理:不用了。你上個月的績效和考核我都報上去了,情況也反映了,你等通知吧。今年公司效應不好,不能每個人都和你一樣。

小玲待在家,只能靠助行器移動,就和小美人魚一樣,腳底鑽心地痛。公司的HR來了消息,讓她好好休養,一周後去“談一談”。

她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劉姐也來過,就坐在客廳,開着電視,和她絮絮叨叨。劉姐亡夫崔先生的母親病重了,崔家在商量遺産的事。

劉姐每天絮叨的,就是遺産裏的老人的房子。

劉姐:我替他家留下一個獨苗,他上頭兩個姐姐,就他一個兒子……我一個人,就守着這個兒子,有人追我我也沒答應,我一個人啊,你說現在多少女人能守得住啊?我多不容易,能為了個兒子守住……

劉姐:那套房應該是聰聰的啊。其他兩個女兒的,那叫外孫,聰聰是嫡親的孫子啊,外孫哪能和嫡親的比?

劉姐:我都想好了,那套房給聰聰當婚房,這套房就租掉,我守了那麽多年,留下一根獨苗拉扯大,我們孤兒寡母,他老崔家不會那麽無情吧……

劉姐:三十七歲啊,我三十七歲才養下的兒子……

劉姐坐在沙發上反複念叨,像一個壞了的錄音機。小玲躺在卧室床上,她忽然忍不住問:劉姐,你自己想要什麽?

劉姐愣了一下,用困惑的眼神看向小玲:我就是想要這個兒子好好長大啊,我還能想要啥?我就是豁出這條命也要把聰聰拉扯大,你當了媽你就懂了,我已經什麽其他的都不想要了,我只要兒子…只要兒子好……

小玲戴上耳機追劇,沒再說話。

晚上,等劉姐走了,小玲窩在被子裏,給外公打了個電話。

小玲是那種城市裏“丢給祖父母”帶的孩子,是外公外婆帶大的。爺爺奶奶那年看見生出來的是個女孩,留下一籃水果就走了。

小玲的外公,在上上輩人眼裏不算是“正經人”。他出生在有錢人家,後來也當了工人,但從來沒安分守己過,會拉手風琴,會給女工們拍照片,唱俄語情歌然後被抓進去寫悔過書;改革開放了之後,老頭子居然開始聽海外搖滾、鄧麗君和玩機車。

小玲這幾年不太敢給老家的老人打電話,她怕外公問,過的好不好啊?

小玲等電話接通,她告訴自己,待會兒不能哭。

外公的聲音從那頭傳出來:小玲啊?咋想到給我打電話了?咋樣?過得好不好啊?

幾乎是一瞬間,小玲哇得哭了。她什麽都說不出,只能像個傻子,窩在被子裏嚎啕大哭。

外公懂了。外公問,你是不是過得不好?是不是有人欺負你?是不是……他們怎麽敢對你不好?外公那麽寶貝你……

小玲含糊地哭着喊外公。外公說:要是不痛快咱們就不在外面做了,回老家,外公天天摘紅薯給你吃,外公種了很多菜,外公還能照顧小玲的。

外公說,誰給你委屈了?是不是老板?外公替你去讨公道,拿拐杖抽他媽的。

小玲忽然想起劉姐也說過類似的話,不禁破涕而笑。

小玲說:我沒事,就是想你了。

小玲拿紙巾醒鼻涕,鼻子紅紅的:下周我回老家看你。我想吃酸蘿蔔老鴨湯,外公,你選只醜一點的鴨子啊,別選太可愛的。

小玲挂上電話,怔怔許久,然後抱着腿落了很久眼淚。手機一直都是黑屏,沒有通話,外公的號碼已經無人接聽了,老人們都已經走了,老家的那塊自留地,早已荒蕪成了灰土。

小玲勉強能走路後,早上準備再去一趟公司,把最後的手續交接掉,休息一陣,再去找新的工作。

她剛出門,就遇見了帶着兒子去學校的劉姐;劉姐一邊走一邊在打電話,至于賊眉鼠眼的聰聰,因為心虛,看見她的時候就甩開媽媽先竄去了電梯間,先坐電梯下了樓。

劉姐沒管他,仍舊在打電話。小玲還沒來得及和她打招呼,劉姐突然拿着手機坐下來,厲聲痛哭。

劉姐:我替你們老崔家生了獨苗,我守了那麽多年!你們把我們孤兒寡母一腳踢開,你們是人嗎?

劉姐:我是不中用了,聰聰以後還要娶媳婦結婚,他婚房怎麽辦?你們就這麽不管你們老崔家的獨苗了?你們養的那都是外邊人家的,聰聰不是啊!聰聰才是能傳宗接代的啊!房子給聰聰就一直姓崔,你們怎麽不明白呢?

劉姐:我白活了——追悼會上我們說個清楚,要不然我白活了——

劉姐抹着眼淚,和一瘸一拐的小玲一起下電梯。小玲大概猜得出,沒問。至于劉姐哽咽的傾訴,她也無心去聽。

電梯到了一樓,她們出了樓道。外面是陽光燦爛的一天,上班上學高峰,愛呀河小區的門口人來車往。

突然,一聲尖利的慘叫從門口小花園傳來,連帶着一陣人們的驚呼聲。劉姐還在找聰聰,小花園那邊圍了許多人,包圍圈的中間,老紀一只手拎開501家的小惠,另一只手似乎想扶住對面的孩子,但又不敢亂動。

老紀在喊人打救護車,劉姐匆忙擠過人群,她的兒子蹲在地上,手捂着淙淙流血的左眼;而被老紀拎開的小惠,手裏緊握着一把美工刀,露出了如釋重負的微笑。

透過她的校服背後,依稀可見剛剛被男孩扯松的胸罩帶子帶着布料微微搖曳,那正在發育的部位仿佛逐漸舒展而自由,就像她的微笑一樣松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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